夜色漸深，芒碭山中的一處避風巖洞內，跳躍的篝火驅散了些許山林的寒意與潮氣。

“子羽，你快過來給我說道說道，”

劉季將最后一批愿意跟隨的十幾個徙役大致安頓在一旁相對干燥的角落后，便急不可耐地跑到張逸身邊。

劉季在他身旁坐下，語氣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探詢，“你之前那話里話外的，到底是個什么謀算？為什么那會兒在外面，就暗示我要早做打算？”

劉季一邊說著，一邊麻利地將白天僥幸獵到的一只野兔剝皮清整，用削尖的樹枝串好，架在火上翻烤。

油脂滴落在火堆里，“滋滋”作響，肉香開始彌漫。

張逸依舊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他撥弄了一下火堆，讓火燒得更旺些。

目光平靜地看向跳動的火焰，隨即轉向劉季，眼神銳利如炬，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

“劉公，難道您自己心中不早就清楚？

此行押送役徒往驪山，本就是十死九生之路。

縱然您手段通天，僥幸能將半數人押送到驪山，可按《徭律》規定，押送途中役徒逃亡超過三成者，主事的官吏便要處以腰斬之刑。

更何況，當初我們隊伍僅僅到達豐縣地界時，逃亡的人數就已經遠遠超過半數了。”

劉季拿起一根樹枝，戳了戳烤兔，點點頭：

“這個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不用你細說。

說實話，早在半路上，我就動了心思，有釋放他們的意愿了。”

劉季話鋒一轉，湊近了些，帶著幾分急切，很沒有耐心地用手肘撞了張逸一下，壓低聲音道：

“我現在要問的是，剛才在外面，你為何要在人群中那般言語，句句都像是在配合我，幫我籠絡住這群亡命的壯士們？

你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張逸并未立刻回答，反而將目光投向洞外漆黑的夜幕，片刻后才轉回頭，沒有繼續繞彎子，直接步入了正題：

“不知劉公如何看待方今天下的局勢？”

“這天下…”

劉季臉上的急躁稍稍褪去，他先是沉默了一陣，眉頭微蹙，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也投向那搖曳的火光，最終緩緩開口，帶著幾分不確定說道，

“恐怕是長久不了吧。”

張逸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他微微頷首，對著劉季鄭重地拱了拱手，道：

“正如劉亭長所言，如今這大秦天下，看似穩固，實則早已是暗流涌動。

公子扶蘇暗弱，不能服眾，且始皇未立其為太子，昭告天下，獨寵幼子胡亥，胡亥豺狼之性，必私交宮內閹宦之臣，伙同朋黨，竊取人君之位，若其專權，必暗害公子扶蘇，且屠朝廷忠勇之士，故于內關中無治國之臣，于外胡亥必將更役黔首以自固，天下必亂矣。”

張逸的聲音不高，字字清晰，條理分明地為劉季細細剖析著這潛藏在盛世表象下的洶涌危機。

聽著張逸這番鞭辟入里、條理清晰的分析，

劉季一改往日那種嘻嘻哈哈、漫不經心的常態，神情變得異常專注，連手上翻動烤兔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側耳認真傾聽著，眼中不時閃過思索的光芒。

張逸看在眼里，繼續說道：“今日劉公當機立斷，釋放數百名絕望的徙役，此乃仁義之舉，更是明智之策。

僅此一舉，便已得這數十名死心塌地的壯士相隨。

若是當初您一意孤行，非要將他們強押至驪山，就算能多交幾個人頭，最終結果也不過是白白在驪山工地上多添百十具枯骨罷了。

難道您真的甘心為那即將崩塌的暴秦殉葬嗎？”

他語氣一頓，目光灼灼地看著劉季：“君是欲為暴秦白白殉葬，還是欲收攏這數十人之心，以圖將來那萬千人之心？”

張逸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因此，逸剛才在人群中所為，不過是看清了形勢，順水推舟，順勢而動罷了。”

劉季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斬釘截鐵地道：“圖取萬人之心，我劉季自然是懂得選擇。”

篝火噼啪作響，劉季撕下一塊烤得焦黃流油的兔腿，狠狠地撕咬起來

洞外雷聲滾過，劉季瞇眼盯著張逸：“子羽，你一個韓國貴胄，為何要幫我這沛縣潑皮？”

在火光的照射下劉季卻有半張臉隱藏在陰影里。

張逸聞言，臉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目光更加明亮：

“劉公可聞龍乎？

其初生之時，微小而隱，潛于深淵，匿于草莽，人莫能見。

然其志非凡，待風云際會，便振鱗而起，乘勢騰空，直上九霄，變化無窮，威震天下。”

張逸目光轉向劉季，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逸觀劉君，就如同觀賞那潛藏于淵、尚未發跡的龍一般。”

劉季聽罷，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洞中回蕩，顯得格外粗獷豪邁：

“哈哈哈哈！好你個張子羽。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就是能說會道，總愛把尋常的屎盆子硬是鑲上一圈金邊，什么潛龍之相，豺骨虎威，狗屁！

老子告訴你，當初押送這群役徒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的，不過是今天晚上能喝到哪家的好酒，又能睡到哪個俏寡婦的熱炕頭。”

劉季笑聲一收，猛地將啃得差不多的兔骨頭往火堆旁一扔，眼神銳利地逼視著張逸：

“照子羽你這么說，我這個泗水亭長，還能當幾天？”

張逸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回道：“君不見東郡隕石乎？‘始皇帝死而地分’，若始皇已死，地當何分？”

劉季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隨口吐出嘴里殘留的一小塊兔骨頭：

“管他怎么分，反正，既然要分，我劉季就得分那最大的一塊。”

…

季為泗水亭長時，押驪山徒至豐西澤。

夜召徒屬曰：“公等皆去，吾亦從此逝矣。”

有壯士愿從，遂與眾人匿于芒碭山。

夜，高祖踞火堆，炙兔啖之。

忽問逸：“子素貴胄，何故助吾？”

逸正色曰：“君見東郡隕石否？'始皇帝死而地分'。扶蘇仁弱，胡亥狼顧，秦室必傾。釋數百徒而得死士，此潛龍養鱗之術也。”

雷震洞外，火影搖壁。

高祖嗤曰：“腐儒妄言！吾但思今宵酒濁，焉知他日鼎重？”

——《史記·高祖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