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死原的第一夜，我就知道這地方不對勁。

地面是一整片斜立著的鏡面冰晶，層層交錯，每塊鏡面都能映出我們的影子，可映出來的，卻不全是現在。

我在一塊碎鏡里，看見了自己——背影佝僂，雙手血淋，懷里抱著什么東西，一動不動地跪在冰原深處。

我一把抽身，鏡面立即碎成數十塊，冰屑飄起，像是某種魂體在喘息。

“看到了？”九九低聲問。

我咬牙點頭：“像是……未來的自己。”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說，“鏡淵死原最可怕的，不是景，不是尸，而是‘影錯’。”

“每一個魂印者踏入這里，都會在鏡中留下一個‘投影’。”

“走得越久，錯得越深。”

“最后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我苦笑：“那我們可真是找對路了。”

夜深。

我們輪流守夜，但誰也沒敢真正睡死。

寒氣從地底往骨頭里鉆，連魂印都被凍得發澀。

就在我迷糊欲睡之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喀啦”一聲碎響。

我猛地睜眼，瑤音不見了。

“瑤音！”我低聲喊，卻不敢驚動別人。

她的身影在一塊破碎鏡面前跪坐著，像是在看什么。

我靠近了幾步。

她卻開口了：“別過來。”

“我夢到了……”

我停住腳。

她的聲音像從一個冰窖里飄出：“夢里，骨頭堆成塔。”

“高得直沖天穹。每一層，都是墮玄族的頭骨。”

“他們沒有嘴，沒有眼，只有……印。”

“在塔的最頂端，有一道影子……無臉，像是被誰挖掉了五官，只剩一個空洞的輪廓。”

我屏住呼吸。

“它看著我們。”瑤音說完這句，緩緩站起。

我看了看她，骨印在她胸前微微顫抖。

“你覺得那是……第九印？”我低聲問。

她卻搖頭。

“不。”

“那是它留下來的‘夢’。”

“說明它，已經醒了。”

接下來幾天，我們穿越鏡淵死原的腳步格外艱難。

鏡面的反射越來越不穩定。

有幾次我們明明看到遠處是一條通路，走過去卻踏空陷入魂冰裂縫；也有一次，趙磊在一面鏡里看見了他“母親”在呼喚他，差點就撲進去，結果被蘇雁一腳踹醒。

“別信鏡子。”九九一次次叮囑，“它們活著，比人還懂騙。”

我想起那夜瑤音夢中的骨塔與無臉影，心里總有個揮不去的疑問：

那影子，是印？是魂？還是……另一個“我們”？

直到第七夜，我們終于踏出鏡淵死原。

面前，是一片死寂無聲的雪原，天地徹底黯淡。

那不是夜晚——那是“永夜”。

我們終于到了。極北的盡頭。

“寂印原。”

瑤音站在原地，靜靜地說。

空氣中浮動的，不是雪，是魂灰。她的頭發被寒風吹得飄起，骨印在她體內再一次浮現，一圈圈印痕如脈絡般向冰地蔓延。

“它在等我們。”她低聲說。

“初印。就在這片寂靜中。”

我們抬頭，天是死黑。

腳下，是印未落地的世界。

我們原以為走出那片鏡面冰原，便是脫劫。

可沒走幾步，就意識到自己——還是走進了“錯覺”。

眼前是雪，腳下也是雪，四周風聲沉默，像死水沉冰，但下一刻，天旋地轉。

我再睜眼時，已不知身處何方。

所有人都不見了。鏡淵死原，真正的詭異，不在鏡面，而在它的“錯時”。

據六玄殘卷記載，此地原為舊歸印“觀相塔”的殘影投射，塔毀后，碎鏡之魂便被困在冰原深處，與天地殘息交纏，衍化成一種“非現世”的鏡象。

我們此刻所踏之地，恐怕不是表面的雪原，而是某種空間與意識的“交錯地帶”。

我站在原地，四周是一座翻轉的冰山。

對，就是翻轉——天空是地，地是天，遠處飄著一座倒懸的骨塔，像是被某只無形的手抓著，從云層中硬生生拽了下來。

腳下的雪，是倒流的魂灰。

“九九！牧瑤！”我喊破喉嚨。

回應的，只有一聲低沉的笑。

鏡面在遠處裂開，從中爬出一具具披著舊族袍的尸骨，它們沒臉沒眼，骨頭泛著鏡光，一步步朝我靠近。

我反手抽出魂印，影印于手臂上浮現，可力量如同灌入泥沼，根本使不上力。

“別信眼前。”耳邊，忽然響起趙磊微弱的聲音，“你……你在夢里。”

“夢？”我喃喃。

“我們都……不在外面了……”他聲音低到幾近斷裂，“鏡淵……把我們拖進去了。”

“現在唯一能做的……是記住自己。”

下一瞬，天崩地陷。

我墜入一片鏡面構成的迷宮，每一面鏡子里，都是我——老的、瘋的、死的、殺人的……

我看見自己被九九斬殺，看見趙磊躺在雪地上，血染魂線，還看見瑤音跪在地上，笑得像一只破碎的骨偶。

“這是假的！”我吼著沖破一面鏡。

可后面還有。

成千上萬。

與此同時，另一邊。

九九在一片反光地帶中掙扎，她的雙眼已被鏡光刺瞎，魂脈反卷。

牧瑤卻握著斷刃，狠狠在自己手上刻下一道“識咒”：“九九！看我！”

她將魂識凝于咒印，將兩人的意識強行纏繞在一起。

九九一愣，短暫的意識回歸。

“你……”她艱難地開口。

“我不想在鏡子里死。”牧瑤笑得發瘋，“你不是說……要守到終點？”

“那現在，別松手。”

另一邊，趙磊靠著一塊碎鏡殘碑，蘇雁死死按著他的胸口，血從他的口鼻汩汩流出。

“他魂線快沒了！”她大吼。

趙磊卻勉強咧嘴笑：“撐得住……我做的……是引印識鏈。”

“什么鬼？”蘇雁一臉殺氣。

“咒牽。”他說，“用我……把我們都連起來。”

“只要一人醒，就能拉全員回來。”

“你瘋了！”蘇雁低吼，“你會死的！”

“要死……至少不是困死在幻境里。”他最后一句說完，雙眼徹底失去焦點。

魂識流線，如蛛絲牽引，慢慢蔓延開來。

它穿過鏡塔、碎雪、死尸、幻影——將我們全部串起。

就在我們都被鏡錯拖入瘋狂之際，只有一個人，走進了最深處。

瑤音。

她沒有喊，也沒有叫。

她踏入最中心的鏡域，一步一步，走進了……“失敗者的記憶”。

那里不是幻境。

是——被鏡面吞噬的所有印者，臨死前的最后一瞬。

她看見無數殘魂跪在冰面上，痛苦掙扎，臉上全是一模一樣的“空洞”。

“為什么……不是我？”

“為什么……我是第八……卻不是‘終’？”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