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底層的十億人:貧窮國家為何失?。?/a>
- (英)保羅·科利爾
- 5字
- 2024-12-27 18:45:39
第二篇 陷阱
第二章 沖突陷阱
所有社會都存在沖突,它是政治所固有的。但就最底層的10億人而言,問題的特殊之處并不在于政治沖突,而在于政治沖突的形式。其中一些國家長期處于政府遭受國內暴力挑戰的局勢之中無法脫身。有的暴力挑戰持續的時間很長,這就是內戰;有的暴力事件結束得很快,這就是政變。兩種形式的政治沖突都代價高昂,而且可能反復發生。這兩類沖突會讓國家深陷于貧困之中。
內戰
在最底層的10億人所在的社會,有73%的人或者近年來經歷過內戰,或者正處于內戰之中。許多其他國家都經歷過一兩次內戰,如19世紀的美國、20世紀初的俄羅斯,英國的內戰則要追溯到17世紀,不過,正如這些例子所顯示的,戰爭不一定就會變成陷阱。美國、俄羅斯與英國的內戰,在當時來看是慘烈的,但很快便結束了,此后這些國家再也沒有發生過內戰。但是,對于低收入國家來說,戰爭成為陷阱的概率要大很多。在與安克·赫夫勒并肩工作的時候,我發現了這一點。這位年輕的女士,最早是我的博士生,現在是我的同事。安克的博士論文聚焦增長的源泉,在當時的經濟學界是十分時髦的話題。在阻礙增長的諸多已知因素中,戰爭便是其中之一。我仔細研讀安克的論文時突然想到,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這個研究,一定會很有意思。與其根據一個國家處于戰爭或和平狀態來解釋其增長的慢與快,不如去研究體現在增長上的差異能否解釋這些國家發生戰爭的傾向。
內戰的起因
那么,是什么導致了內戰?反叛運動有一系列的不滿來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壓迫、剝削與驅逐。有政治動機的學者也帶著自己的偏好加入其中,而且通常把反叛者視為英雄。我已經不再相信這種為了一己私利的抱怨。內戰的誘因是很難梳理清楚的:歷史學家甚至無法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達成共識。大多數戰爭都有多個層次的因果關系:性格、仇恨與錯誤。我們采取的方法是用統計學手段來解釋內戰,研究一系列可能的誘因:社會的、政治的、地理的和經濟的。
在統計學研究中,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是獲得讓人滿意的數據。我們找到了密歇根大學編纂的一份全面的內戰清單。多年以來,密歇根大學是此類政治問題的世界級數據中心。該機構對于內戰的定義是,至少有1,000人因為內部沖突而死亡,每一方至少要對其中5%的死亡負責。(使用其他研究者確立的標準有一個好處:你不會為了得到期望的結果而改變定義,從而使結果受到影響。)雖然把在沖突中死亡的人數設定在1,000有點武斷,但劃定這個標準的意義在于,低級別的社區暴力(比如有50人死亡)與一場死亡人數高達上千的戰爭的確有著巨大區別。隨后,我們將這份內戰清單與大量的社會經濟數據逐國逐年進行比對,試圖借此確定影響一個國家未來五年內可能發生內戰的因素。
事實證明,我們的研究是有爭議的。部分原因是,有興趣對沖突進行學術研究的人往往是政治的參與者。他們同情各種反叛運動所表達的尖銳不滿,這些反叛運動往往采用極端方法對抗確實可能令人討厭的政府。對這些學者來說,通過統計學手段,研究不滿情緒的客觀程度與叛亂傾向之間是否存在關聯,這種想法有點侮辱他們,因為這些學者知道它們之間必然存在著關聯。坦白說,我們偶爾會煽風點火:我們將一篇論文命名為《貪婪與怨恨》(“Greed and Grievance”),還有一篇叫《發戰爭財》(“Doing Well out of War”),暗示反叛者的動機可能并不比他們反對的政府更光明正大。然而,在不那么政治化的同行中,我們的研究受到了認真對待并被頻繁引用。我們影響到了政策的制定者——我被邀請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言——還上了媒體。
也有人要求我們用我們的模型預測接下來哪個地方會爆發內戰,顯然中央情報局對此很感興趣。但是我們可沒有那么蠢。我們的預測可能會被當成標簽來用,從而很可能傷害我想要幫助的國家;這些預測甚至可能成為自證預言。更為根本的問題在于,我們的模型無法用于預測內戰。它可以告訴你,導致內戰頻發的結構性因素一般都有什么,以及(有時更有趣的是)哪些因素并沒有那么重要。由此,它可以告訴你哪一類別的國家最容易發生內戰。但是它無法告訴你明年塞拉利昂會不會再次發生內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取決于無數短期事件。
我們發現的第一個關聯,是戰爭的風險與收入的起始水平之間的聯系。低收入國家更容易爆發內戰:國家的初始收入減半,發生內戰的風險就會增加一倍。有人也許會問,我們是不是將因果關系搞混了,難道不是戰爭讓一個國家變得更貧窮嗎,怎么會是貧窮讓一個國家更容易發生戰爭呢?事實上,這兩種關系是同時存在的。盡管內戰會降低收入,但是低收入的確會增加爆發內戰的風險。這方面最明顯的證據是,在殖民統治時期,許多國家經歷了幾十年被強加的和平;后來,許多國家幾乎同時實現了去殖民化,而它們的收入水平各不相同,這為了解收入對內戰的影響提供了一個天然的實驗。
低收入與內戰之間的關系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你讀報紙,你會發現存在沖突的國家更有可能身陷貧困,但并不是所有關于內戰的理論都是以實證數據為基礎的。一些社會科學家,特別是深入參與政治的社會學家,知道自己想在內戰中看到什么,并適時地看到了它們。
還有什么因素讓一個國家更容易發生內戰?緩慢的經濟增長,或者更糟的是,經濟的停滯或衰退。一個粗略的估算顯示,一個典型的低收入國家在任意的五年內面臨的爆發內戰的風險大約是14%。經濟增長率每增加一個百分點,爆發內戰的風險就會降低一個百分點。如果這個國家的經濟增長率是3%,那么爆發內戰的風險便會由14%降到11%;如果經濟以3%的速度衰退,那么爆發內戰的風險便會上升到16%。在這一點上,也許有人會問,我們是否本末倒置了:有沒有可能是人們預見到會爆發內戰,所以經濟衰退了?畢竟,當內戰眼看著一觸即發之時,投資者會逃跑,經濟就會下滑。表面上看起來是經濟衰退導致了戰爭,但實際上是對戰爭的預期導致了衰退。對于這種反對意見,我們也有回應的辦法:我們可以研究一個影響經濟增長,但是與內戰沒有直接聯系的因素,并觀察這個因素造成的影響是否會讓內戰的可能性提高或者降低。在低收入國家,降雨量劇變(降雨過多或者過少)會影響經濟的增長,但是并不會直接影響發生內戰的風險,也就是說,未來的叛亂者不會說:“下雨了,讓我們停止叛亂吧?!边@樣一來,降雨量劇變帶來的影響就不會存在任何模糊性,不會是對內戰的預期造成的。然而,降雨量劇變會造成經濟增長受挫,這會讓內戰更有可能發生。
因此,如果低收入與經濟增長緩慢會讓一個國家更可能發生內戰,我們理所當然就想弄清個中緣由。解釋可能會有很多種。我的猜測是,至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低收入意味著貧窮,低增長意味著絕望。年輕人是叛軍的兵力來源,在絕望的貧困環境之中,他們是廉價的,很容易招募。生命本身就不值幾個錢,而加入叛亂運動則能給這些年輕人帶來小小的致富機會。2002年,菲律賓一群叛亂分子設法綁架了一些外國游客。被綁架的一位法國婦女在獲救后提到,她給綁架者寫過轉交給當局的要求?!澳銈円覍懯裁??”她問。他們要的是“每位游客100萬美元”。她寫了下來,然后問道:“還有什么要求嗎?”(叛亂分子)停頓了很久,提出了一個政治要求,“解雇霍洛(Jolo)的市長”。他們最后的要求是“兩只潛水員腕表”。這就是那個特別的叛亂組織“完全合理的”要求清單。綁架游客只是為實現社會正義的一種不幸的必然(選擇)。總之,美國拒絕為美國人質付錢,但經利比亞的卡扎菲(Muammar Qaddafi)從中斡旋,歐洲各國政府支付了贖金;而且,在短時間內便有很多年輕人想要加入這支叛軍。這種招募叛軍的方式有點類似于在美國加入販毒團伙。一項今天已經非常有名的對芝加哥販毒團伙的研究發現,年輕人之所以會被販毒團伙吸引進去,而且為他們干活基本沒有報酬,是因為如果成功爬到販毒團伙高層,他們便有一點賺大錢的小小機會。
除此之外,倘若經濟疲軟,國家也有可能變得孱弱,因而發動叛亂并不是什么難事。叛軍領袖洛朗·卡比拉(Laurent Kabila)帶領他的部隊向扎伊爾各地進軍,爭奪政權。他對記者說,在扎伊爾,叛亂十分容易:你只需要1萬美元與一部衛星電話。盡管這話顯然說得很夸張,但他繼續解釋道,在扎伊爾,每個人都非常窮,只要有1萬美元,你就可以為自己雇傭一支小規模的武裝。那衛星電話是用來干什么的?嗯,這就要說到內戰中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經濟風險因素:自然資源。
對石油、鉆石等初級產品出口的依賴大大增加了爆發內戰的風險。這就是卡比拉需要一部衛星電話的原因:方便他與資源開采公司進行交易。據報道,到他進入金沙薩的時候,他已經談妥了價值5億美元的交易。有一些案例表明,跨國公司預先向反叛運動提供了大量資金支持,以換取反叛獲勝時的資源開發的特許經營權。很顯然,剛果共和國(不要與之前的扎伊爾、現在的剛果民主共和國混淆)現任總統德尼·薩蘇—恩格索(Denis Sassou-Nguesso)顯然就是這樣上臺的。所以,自然資源為沖突提供資金支持,有時候甚至會推波助瀾引發內戰。其中一個例子便是“沖突鉆石”(conflict diamonds)。聯合國將其定義為:“來自反對國際承認的合法政府的勢力或者派別控制地區的鉆石,而且這種鉆石帶來的收入會被用于資助反對政府的軍事行動。”在非政府組織“全球見證”(Global Witness)的努力下,“沖突鉆石”的問題終于得到了關注。多年來,世界最大的鉆石制造商戴比爾斯一直否認這一問題的存在,后來做出了驚人的改變,為解決這個問題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并且使該公司成了所有企業的榜樣。
所以,收入低、經濟增長緩慢、對初級產品的依賴這些因素使一個國家更容易發生內戰,但這些因素是發生內戰的真實原因嗎?我經常聽到“根本原因”這個詞。我應邀參加過許多討論沖突問題的會議,與會的人都在談論這個詞。如果你事先了解演講者的偏好,你往往都能猜到他預設的根本原因,準確率超乎你的想象。如果這個人關心收入不平等,他/她會覺得不平等是反叛者關心的議題;強烈呼吁政治權利的人則會認定反叛者是民主斗士;如果某人的曾祖父母為了逃離某高壓統治的政權而移民,他就會認為那些沒有移民的人的后代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就像親人在回憶中告訴自己的那樣。作為一定程度的回應,反叛組織制造了一種不滿的話語體系,滋長了上述擔憂,實際上是誘使那些同情叛亂的人想象自己在街壘上荷槍實彈,充當正義的化身。可是,你不能就這么相信反叛組織,它們嘴上說它們關心的是社會正義,問題是你還能指望它們說什么?
來自流亡者群體的捐款一直是反叛運動主要的資金來源之一,所以反叛者已經學會了如何操縱他們的公共關系。愛爾蘭共和軍(IRA)*吸引了愛爾蘭裔美國人的資助,而且不僅僅是錢,他們使用的一些槍支顯然來自波士頓警察局(直到2001年“9·11”事件發生,美國人明白了恐怖主義究竟是什么之后,才中止了供應)。泰米爾猛虎組織?的資金來自加拿大的泰米爾人;1996年,斯里蘭卡首都科倫坡(Colombo)發生了一場爆炸,造成1,400多人死傷,而為這起襲擊事件買單的就是加拿大的銀行賬戶。歐盟成員國的阿爾巴尼亞人資助了科索沃解放軍?,一些歐洲政客誤以為,這個組織是一個體面的政治組織,直到這個組織開始痛下殺手,他們才恍然大悟。在所有流亡者所資助的組織之中,組織得最好的是厄立特里亞人民解放陣線(Eritrean People's Liberation Front)。僑民們資助戰爭30年,在1992年他們贏得了勝利,厄立特里亞成為獨立國家。但是,這場戰爭真的實現了厄立特里亞人民的解放嗎?2001年9月,在與埃塞俄比亞進行了一場不必要的國際戰爭之后,厄立特里亞內閣的半數成員寫信給總統伊薩亞斯·阿費沃基(Isaias Afwerki),要求他重新考慮他獨斷專行的執政方式。他想了想,接著就把這些人全部關進了監獄。之后,他大規模地征召厄立特里亞的青年入伍。埃塞俄比亞讓軍隊復員,厄立特里亞卻沒有。厄立特里亞的青年留在軍隊中,可能是為了保護總統免遭抗議,也是為了保護國家免受埃塞俄比亞的侵犯。許多年輕的厄立特里亞人已經離開了這個國家。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厄立特里亞政府正在驅逐國際和平觀察員,大概是為了能夠重啟戰爭。這樣的解放,真的值得用歷經30年的內戰來換取嗎?這場戰爭的附帶犧牲是埃塞俄比亞的出海口被切斷了(到第四章會有詳細的解釋)。
你或許已經做好準備接受這樣的事實,即反叛運動團體擅長處理公共關系,并以民怨作為武器。但你可能會認為,它們潛在的不滿和怨氣是有根據的。有時候正是如此,因為政府的作為真的非常糟糕。但是,一般來說,真的是合情合理的不滿引發了這些叛亂嗎?證據遠比你想象的還要站不住腳。以對政治權利的壓迫為例,政治學家評估了這樣的行為,逐年、逐個對政府進行評分。他們發現政治壓迫與內戰風險之間基本沒有關聯。以對少數族群的經濟或政治歧視為例,兩位斯坦福大學的政治科學家吉姆·費倫(Jim Fearon)和戴維·萊廷(David Laitin),對全世界超過200個少數族群的狀況進行了評估。他們發現,一個民族是否受到政治壓迫與內戰風險之間沒有關系。不管有沒有受到歧視,少數族群皆有可能反叛。費倫與萊廷也研究了族群內部之間的仇恨,同樣發現其與內戰的風險沒什么關聯。安克·赫夫勒與我調查了收入不平等所帶來的影響,令我們驚訝的是,我們同樣找不出任何關聯。我們還研究了每個國家的殖民歷史。我們發現一個國家發生內戰的風險,與這個國家去殖民化的時間和是否曾被殖民統治之間并不存在關聯。我甚至開始懷疑一個看起來無可爭議的論斷:今天的沖突根植于過去的歷史。當然,你今天隨便去考察某個地區的沖突,都會發現這個地方在遙遠的過去的確也發生過沖突;當下沖突的參與者通常會大肆渲染這樣的歷史,而叛亂頭目可以通過訴諸過去的歷史來找麻煩。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過去的沖突造成了今天發生的沖突,也并不意味著我們被歷史困在沖突之中。大多數現在處于和平的地方,在過去的一段時間內都經歷過內戰。真正的問題在于,某些經濟狀況會被用心險惡、靠煽動仇恨上位的政客所利用。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講得過深,我當然也無意于容忍有歧視或壓迫行徑的政府。只要有不滿,就應該被安撫糾正,無論這不滿是否會引起反抗,但它往往不會得到正視。現實的可悲之處在于,不滿是普遍存在的。反叛者通常都有怨恨的對象,如果沒有,他們就會編造一個。很多時候,真正的弱勢群體無法反抗,他們只能默默忍受?;仡櫄v史,我能夠想到的最為惡劣的民族歧視案例大概是發生在諾曼人入侵英格蘭之后。諾曼人是一小群暴力的、講法語的維京人。他們殺死英國的精英,搶走了全部的土地,讓本地98%的人口遭受了兩個世紀的奴役。在此期間,曾經發生了許多場內戰。其中沒有一場是英國農奴對諾曼人地主的反抗。所有內戰都是一幫諾曼人軍閥去攻擊另一幫諾曼人軍閥,試圖搶奪更多的資源而已。
公然的不滿之于一場反叛運動,如同企業形象之于企業。但是我們有時候可以把一場叛亂的頭緒清理出來,改變對它的既存印象。以斐濟為例,印度移民打亂了當地人口的平衡,受教育程度更高、更富有的印度人占據了微弱的多數。1999年,他們選出了一位印度裔總理馬亨德拉·喬杜里(Mahendra Chaudhry)。斐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桃花心木出口國,喬杜里上臺后不久,決定把國有紅木種植園的管理權交給跨國公司。其中有兩個國際競標者,一個是英聯邦發展公司,這是一個在發展中國家有充足發展工作經驗的英國非營利性組織,另外一家是美國的私營公司。這些競爭者按照慣例,分別雇傭當地的商人以支持他們的投標,在一系列激烈的競爭之后,政府將管理權給了英聯邦發展公司。一個月之后,一個名叫喬治·斯佩特(George Speight)的斐濟土著叛軍頭目發動了反對新政府的武裝沖突——好巧不巧的是,他是一名當地的商人,曾給那家競標的美國公司出謀劃策。斯佩特的戰斗口號非常有號召力:“斐濟人的斐濟”。但實現社會正義真的是斯佩特發起叛亂的唯一動機嗎?我想,如果他的戰斗口號是“把紅木合同交給美國人”,恐怕就沒有那種為了被壓迫的人而斗爭的興奮感了。
那么塞拉利昂呢?塞拉利昂是一個貧窮與悲慘的國家,在人類發展指數(衡量預期壽命、教育程度和收入的綜合指標)方面排在世界末尾,該國居民當然有的是理由感到不滿。叛軍頭目福戴·桑科(Foday Sankoh)差一點就撞上大運成功掌權——他憑著比政府還要強大的武裝力量,得到了令人驚訝的和解條件,包括副總統的職位。可??凭谷痪芙^了。他想要的并不是國家權力的第二把交椅。他明確表示,他看上的是塞拉利昂政府手中利潤豐厚的鉆石特許權。而且,桑科的反叛活動算不上是英勇的武裝斗爭。他喜歡招募十幾歲的癮君子,他們更容易控制,沒有那么多的道德顧慮。他們偏愛的手段是針對平民的恐怖行徑,包括砍斷村民甚至是小孩子的手腳。
讓我們來談談另一個錯覺:所有的內戰都是基于族裔紛爭。如果你根據報紙報道來看,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對此有所懷疑。大多數處于和平狀態的社會都有不止一個族群。而在低收入國家之中,索馬里是少數幾個單一族裔的國家之一,它在政府持續而徹底地崩潰后發生了一場血腥的內戰。從統計學上來看,沒有太多證據表明,多元的族裔會導致爆發內戰的概率增加。我們確實發現了族裔差異帶來的一些影響:在一個社會里,如果有一個群體構成了人口的大多數,同時其他群體仍然占據著重要地位(我們稱之為“族群主導地位”),那么這個社會的確更容易面臨危險。例如盧旺達與布隆迪,它們經歷過胡圖人與圖西人間的大規模流血沖突,還有伊拉克,分為遜尼派、什葉派與庫爾德人等數派。在這些地方,或許是多數群體仗勢欺人,或許是少數群體明白,若是讓多數群體居于統治地位,自己就得不到保護,所以試圖搶在對方前面占據統治權。但是這種效應并不顯著,最底層那10億人的社會有著高度多元的族群,沒有任何一個族群可以一家獨大。來自不同族群的人們可能互不待見,可能會互相吵嚷指責。但是,從族群間的厭惡到內戰,中間還是有非常大的距離。
還有什么會讓一個國家更容易爆發內戰呢?地理因素會起到一部分作用。一個人口分散在邊界地區的大國,比如剛果民主共和國(之前的扎伊爾),或者像尼泊爾這樣有許多山地的國家,比地勢平坦、人口稠密的小國更容易發生內戰,這可能是因為有更多地方供叛軍成型和隱藏。
為什么內戰會持續如此之久?
以上是導致內戰爆發的原因。那么一旦內戰爆發,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呢?最重要的問題似乎是,內戰結束的時間是由什么決定的。要弄清這一點并不是很容易,像內戰這樣的沖突,往往暫時停止了,之后又會重燃戰火。對于這種情況,是應該把它視作一場連續的內戰,還是中間夾著一段短暫和平的兩場戰爭?這個問題沒有正確的答案;這取決于你的判斷,這些判斷會影響結果。這里我們還是使用了別人制定的標準,以免自己的偏見影響數據。
在這個問題下,低收入仍然起著關鍵的作用。如果一個國家陷入了沖突,在沖突開始的時候它的收入水平越低,沖突持續的時間就越長。而且,如果該社會的重要出口產品會隨著沖突的持續而變得更有價值,那么戰爭的持續時間就有可能變得更長,原因可能是在這種情況下,戰爭更容易得到資金的支持。最大規模的自然資源戰爭發生在安哥拉:叛亂集團“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盟”(The 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以鉆石作為其資金來源;政府方面的“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The People's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的資金來源是石油。戰爭的進程大致與石油和鉆石的相對價格走勢息息相關。當安盟的領導人若納斯·薩文比(Jonas Savimbi)從鉆石中獲得高額收入,而石油價格又處于歷史最低點時,他加大了對于政府方面的攻勢。而當石油價格飛漲,國際社會開始采取行動,關閉他進入世界鉆石市場的通道之時,他的敗勢便開始顯露了。不過關于國際行動的故事,我們得等到第四章再展開討論。
內戰有著非常高的持續性。國際戰爭平均會持續約6個月,這已經是相當嚴重了。6個月能引發極其嚴重的破壞。但是,內戰的平均持續時間是這個的十倍以上;如果這個國家在戰爭伊始就一貧如洗,那么戰爭持續的時間會更長。內戰之所以會持續,部分是因為它已經變成了常態。參戰雙方變得只知道如何在戰爭中謀取利益。原本,考慮到戰爭的巨大代價,應該有可能達成一個對所有人都有利的協議;但叛軍往往會繼續戰斗,因為與政府簽訂和平協議有可能會中緩兵之計,簽了協議后又被政府撕毀。
考察了內戰爆發的原因和內戰會持續多久之后,我們再來看看內戰結束時會發生什么。如前所述,戰爭結束并不能代表沖突終止;就算沖突停息了,死灰復燃的可能性也依然令人擔憂。此外,一個國家如果經歷過內戰,再次發生沖突的風險就會加倍。在沖突結束的國家之中,只有一半左右的國家能夠在十年內保持和平,避免再次陷入戰爭。低收入國家再次面臨戰火的風險更是非常高。
在發生過沖突的社會里,政府非常清楚它們的處境危在旦夕。通常情況下,這些政府應對這種危險的方式是把軍費開支維持在一個不合常理的高水平。而戰亂結束后頭十年的軍隊看起來會更像一支戰時而不是和平時期的部隊。具體到數字,內戰通常會讓軍費開支差不多翻一番,而沖突后十年內的軍費只會比戰時低十分之一左右。你很難責備那些面臨巨大戰爭風險的政府把軍費開支定得這么高。但是這樣做就可以維持和平了嗎?我將在第四部分討論可能的解決方案;特別是在第九章,我們會討論維持和平的軍事策略。
戰爭的代價
最后,我們來看一下內戰的代價和遺產這兩個你可能放在“內戰資產負債表”里來考慮的要素。內戰是發展的反義詞。它既傷害了爆發內戰的國家本身,也對鄰國造成了傷害。讓我們從國家本身開始說起。內戰會使經濟增長率每年下降2.3%左右,因此,一場典型的持續七年的戰爭會讓一個國家比戰前更窮,惡化大約15%。當然,戰爭比單純的長期經濟蕭條要糟糕得多:戰爭會死人。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并非死于實際的戰斗,而是死于疾病。戰爭會制造難民,在公共衛生系統崩潰的情況下,人口的大規模流動會引發疫病流行。瑪爾塔·雷諾—克羅爾(Marta Reynol-Querol)是一位年輕的西班牙學者,她分析了內戰、移民活動與瘧疾發病率,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內戰引發的人口遷徙會導致難民逃到哪里,那里的疾病發病率便會急速上升。過高的疾病發病率不能單純歸咎于難民本身,情況似乎是這樣:在長途跋涉穿越國家的旅途中,難民會接觸一些對其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力的病原體,之后他們感染的疾病跟著他們來到避難地,再傳染給原本生活在該地區的人。
經濟損失與疾病都是曠日持久的:即便內戰停止,它們也不會消除。內戰的大多數代價(高達一半)是戰爭結束后產生的。當然,有時候成功的反叛可以帶來一個社會正義的時代,這樣的反叛是值得的,但是這類情況并不經常發生。內戰后的政治遺產與經濟遺產通常同樣糟糕——內戰會帶來政治權利的惡化。叛亂是一種極不可靠的帶來積極變革的方式。聲稱發動內戰是為了國家利益的叛軍領導人,通常要么是騙自己,要么是騙別人,或者是自欺欺人。比如說,20世紀90年代初,若納斯·薩文比憑借安盟對安哥拉鉆石的控制,積累了大約40億美元的財富。在總統選舉失利后,他并沒有把這筆錢花在自己身上,去過億萬富翁的生活,而是用于重啟內戰。
他們的追隨者——叛亂的普通士兵,加入叛亂運動往往是因為沒有多少選擇。我在之前曾經指出,福戴·??破珢壅心记嗌倌臧a君子。在烏干達,上帝抵抗軍(Lord's Resistance Army)宣稱其目標是遵循十誡來建立政府。它招募成員的辦法是用武力把一所偏遠的學校包圍起來,然后放起大火。設法跑出來的男孩要么選擇被槍殺,要么加入叛軍武裝。然后,叛軍會要求加入者在家鄉犯下暴行,比如強奸老婦,這樣一來,男孩們就更難回家了。這樣的招募方式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好使。當尼泊爾的某派叛軍進入一個地區之后,當地年輕男性會選擇逃跑而不是加入:顯然,他們害怕這種強行拉壯丁的手段。許多征兵也是在槍口下進行的。這些士兵并不是意識形態堅定的革命者,而是被嚇破膽的農民。俄國十月革命期間,沙俄政府迅速崩潰,紅軍與白軍因此成了靠土地為生的反叛者;盡管任何逃跑的人被抓住后都會受到嚴懲,但仍有400萬人開了小差。有趣的是,逃兵率會隨時間產生變化:與俄國嚴酷的冬天相比,夏天開小差的現象會高得多。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新兵大多是普通農民,在夏天,他們有莊稼要照料,戰斗對于他們而言代價太大了,而在冬天參加戰斗便沒什么關系了。經濟機遇決定著一支叛軍維持他們的武裝力量有多難。
今天,學者們已經開始通過實地考察這種更嚴謹的方式來研究叛軍的招募手段。斯坦福大學的年輕教授杰里米·韋恩斯坦(Jeremy Weinstein)一直在研究兩股叛亂力量:一個是莫桑比克昔日的叛亂組織,莫桑比克民族抵抗組織(Resistência Nacional Mo?ambicana);一個是塞拉利昂極度暴力的組織,革命聯合陣線(Revolutionary United Front)。杰里米的研究得出了一個令人感到沮喪的重要成果,揭示了叛亂組織的最初動機是如何逐漸腐化的。想象一下:你是一位叛軍首領,決定發動一場運動,為社會正義而戰。你花錢購買了一些槍支,或者一個想制造麻煩的外國友好政府給你提供了槍支?,F在你需要征兵。年輕人來到你位于叢林中的總部,自愿加入你的隊伍。你應該接受他們嗎?這些志愿者有些的確與你一樣,有可能會成為為社會正義而戰的戰士,但有些人只是向往端著槍耀武揚威的生活。另外,根據心理學家的統計,在任意一個人群中,平均有約3%的人有精神病傾向,所以你可以肯定,在招募的隊伍中,有一些成員可能是精神病患者。還有一些人則渴望通過叛亂獲得權力與財富,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蝗绻刻斓默F實生活十分糟糕,那么即使叛亂沒有多少成功的機會,也足以令人心動。哪怕很可能喪命,哪怕叛亂成功、過上好日子的機會很渺茫,那也值得一搏,因為要么是個死,要么繼續窮困潦倒,窮并不比死好到哪里去。韋恩斯坦所做研究的關鍵點在于,有自然資源財富(石油、鉆石,也許還有毒品),就有可信的致富前景,因此,在踴躍加入叛軍的年輕人中,有些人是被這些發財機會鼓動的,不是為了實現社會正義的使命。滿懷理想的叛軍領袖會發現,很難把這樣的人篩出來,踢出隊伍。他盡可以拒絕那些講不出正確口號的人。但是,大家很快便會鸚鵡學舌。漸漸地,叛軍組織的隊伍就會從一群理想主義者變成一群機會主義者與虐待狂。
尼日利亞的尼日爾河三角洲地區剛剛興起了一場關鍵的叛亂,這里是尼日利亞石油資源的所在地。尼日利亞博士生阿德羅卓·奧耶福西(Aderoju Oyefusi)最近對該地區的1,500人進行了調查,以了解誰在參與叛亂。這個三角洲地區是醞釀叛亂的理想之地,因為它混合了四種危險的要素:石油公司(貪婪)、環境惡化(褻瀆)、政府軍事干預(壓迫),以及一位英勇就義的英雄(神圣)——1995年被尼日利亞政府絞死的活動家卡山偉華(Ken Saro-Wiwa)。阿德羅卓想要確定加入暴力組織的當地人是不是那些最為不滿的人。他的研究方法是詢問人們是否感到不滿,并對他們進行相應的分類。令人驚訝的是,他發現感覺到不滿的人并不比沒有不滿意的人更有可能參加暴力抗議活動。那么,是什么特征讓人們更有可能參與政治暴力呢?有三大特征,分別是年輕、未受教育與無依無靠。無論如何,應征者的這三個特征是很難與為社會正義而戰的先鋒形象相協調的。
那么暴力團體最有可能在哪里形成呢?可能有人認為是最缺乏社會便利設施的地區,因為人們覺得叛亂之所以爆發就是因為這個:石油財富被石油公司與聯邦政府竊取,未能用于造福當地社區。但是阿德羅卓發現,就這1,500人而言,一個地區所擁有的社會便利設施與其政治暴力傾向之間并不存在關聯。事實上,暴力往往發生在擁有油井的地區??紤]到今天流行的論調,我們自然而然會得出推論:這說明責任是石油公司的,因為它們破壞了當地的環境。如果這的確是一種解釋,那我們就會遇到另一個難題:雖然當某個地區至少有一口油井時,該地區的暴力風險會急速上升,但如果這個地區有兩口油井,暴力風險又會開始下降;如果有20口油井,暴力風險會變得更低。這非常奇怪,因為環境的破壞程度大致與油井的數量成正比。在我看來,與其說是石油公司破壞環境引發了當地人的憤怒,不如說是有人想借石油來敲竹杠。沒有油井,就沒法敲詐勒索,也就沒有暴力抗議。如果有一口油井,收保護費便成了生意。但油井數量越多,石油公司花錢保平安的動力就越大(因而釀成暴力事件的概率反倒會降低)。
我不想夸大這些研究結果,因為發生在該三角洲的爭端,的確起于生活在當地的人們對環境破壞提出的正當抗議:他們的地區首當其沖遭受了環境污染引發的損害,卻沒有看到石油收入帶來什么好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發生了變化?,F在,尼日利亞聯邦政府向該三角洲地區投入了大量資金,石油公司也在拼命支付保護費,為了解救被綁架的工人而支付贖金幾乎變成了家常便飯。該地區的本地政客競相想要獨占這些資金,暴力抗議已經變成這類政治尋租中精心策劃的一部分。十年來,不滿已經逐漸變成了貪婪。
讓我們回頭看看沖突的代價。許多代價是由鄰國承擔的。疾病不分國界,經濟崩潰也會蔓延。由于大多數國家都與多個國家接壤,戰爭給周邊鄰國帶來的總體損失很容易超過戰爭對本國造成的損失。而且,付出代價的也并不僅局限于在地理上直接接壤的區域。舉個例子來說,全球95%的烈性毒品產自沖突國家。對此有一個直截了當的解釋:沖突會產生一塊受承認的政府無法控制的土地,為從事非法活動的分子提供了便利。本·拉登(Osama bin Laden)選擇待在阿富汗就是出于這個原因。所以,陷于內戰的國家更可能成為國際犯罪活動與恐怖主義活動的溫床。艾滋病很可能是通過非洲的內戰傳播的:大規模強奸加上大規模移民,為通過性行為傳播的疾病創造了理想的擴散條件。因此,最底層這10億人的戰爭也是我們所要面臨的問題。
總體而言,一場典型的內戰會給該國及其鄰國帶來總值約640億美元的損失。近幾十年來,每年都會有大約兩場新的內戰爆發,因此,全球每年為此需要承擔超過1,000億美元的損失,大約為全球援助預算的兩倍。這只是一個粗略估計,盡管我們在估算的時候已經力求謹慎小心了。然而,這樣的損失估算是有用的。它是評估干預措施效益的關鍵一步。你將在第四部分看到,有一系列干預措施可以降低內戰發生的風險。我們無法評估這些干預的收益;但是,稍微把我們的模型改造一下,就可以用來計算某一特定類型的干預措施平均會降低多少風險,從而得知它會在多大程度上降低全球內戰的頻率。知道了戰爭發生頻率能降多少,又知道如何估計戰爭的代價,我們便可以推導出干預措施的效益。將這一效益與干預措施的成本結合起來,我們便可以進行成本效益分析。
成本效益分析是政府就公共支出做出決策的基礎。如果我們能夠將減少內戰風險的干預措施納入這一傳統的公共決策框架,我們便可以擺脫政治虛構的世界——政客們在沒有證據約束的情況下裝模作樣的幻想。這是第四部分要討論的問題。
沖突陷阱
現在,我們要談的是內戰對本書論題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內戰是一個陷阱。假設一個國家在獨立之初便具備三個從全球來看容易引發內戰的經濟特征:收入低下、增長緩慢、依賴初級產品的出口。此時,這個國家就像是在玩俄羅斯輪盤賭§。這個比喻可不是隨便說說:一個最底層的10億人的國家,在任意五年期內陷入內戰的風險差不多是六分之一,與玩俄羅斯輪盤賭面臨的風險相同。這個國家可能還算幸運,在陷入陷阱之前就自己走出了危險區。經濟增長會直接降低風險;它能逐漸提高收入水平,從而降低發生內戰的風險,這反過來又有助于國家出口產品的多樣化,擺脫對初級產品出口的依賴,進一步降低了風險。但這個國家也可能沒有如此幸運。假設由于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經濟增長舉步維艱(我將在接下來的章節討論最底層那10億人的國家為什么沒有經濟增長),和平持續的時間可能就不足以把風險降低到不會爆發內戰的程度,國家就會滑向內戰?,F實基本上就是如此:不幸的國家在獨立后不久便發生了戰爭,比如尼日利亞;還有一些國家在維持了多年和平之后還是垮了,比如因為一場政變而陷入動蕩的科特迪瓦,還有尼泊爾,那里的反叛者面對的是一個手足相殘的王室。這些國家都生活在危險中。如果是在一個經濟上較為成功的國家,執政者就算有什么品格缺陷和錯誤,也會被忽視,但在這些國家,這兩種因素一旦結合在一起,就遲早會釀成叛亂。你可以把這些品格與錯誤稱為叛亂的“原因”。我認為,在這樣脆弱不堪的社會里,避免這種誘發內戰的因素通常比發展經濟更為困難,所以勸說這樣一個脆弱社會里的每個人彼此以禮相待、舉止得體也不失為一種值得追求的目標。但是,更加直接的解決方案可能是讓這個社會變得不那么脆弱,也就是要發展經濟。我們會在第四部分展開討論,如何幫助這些國家做到這一點。
一旦戰爭爆發,經濟上的損害會讓和平時期實現的經濟增長化為烏有。更糟糕的是,即使不考慮經濟上的損失,戰爭惡化的風險也會急速上升。內戰會留下一種遺產:有組織的殺戮。這種遺產是很難被根除的。對作奸犯科之人來說,暴力與敲詐勒索有利可圖。殺戮是他們唯一知曉的謀生之道。我都有槍了,我還用去干別的事嗎?我的一位研究生菲爾·基利科特(Phil Killicoat)目前正在收集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在世界各地的逐年價格。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對叛亂分子而言是名副其實的首選武器。這種數據運用上的創新將為研究沖突的工作做出真正的貢獻。這并不是一項容易的任務,所以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做到這一點,好在基利科特腦子活點子多。目前他的研究得到的模式似乎是,槍支在沖突期間會變便宜,因為官方與半官方渠道會進口大量槍支,其中一部分會流入黑市。于是,沖突的遺產還有廉價的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
安克·赫夫勒與我研究了沖突后社會的犯罪率。犯罪是一個難以準確評估的現象:各國對犯罪的定義不同,漏報少報犯罪行為的程度也不相同。因此,我們決定使用謀殺率來表現總體的暴力犯罪。殺人是定義最為明確的暴力犯罪,也可能被報道記錄得最好。我們發現,政治和平并不會帶來社會安定。政治斗爭結束后,隨之而來的是殺人案件的大爆炸。這想必是暴力犯罪整體激增的冰山一角。再加上互不信任和對暴行的指責,難怪典型的沖突后國家只有50%的可能性和平度過第一個十年。事實上,在所有的內戰中,有一半是在沖突之后再次爆發的。
像剛果民主共和國(前扎伊爾)這樣的國家,按照目前的增長速度,僅僅是恢復到其1960年的收入水平,就得大約半個世紀的和平時間。不幸的是,因為收入低、增長緩慢、依賴初級產品出口和存在著戰亂沖突的歷史,該國連續50年保持和平態勢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我們采取一些措施,否則這個國家無論改頭換面多少次,都還是可能會困在沖突陷阱里難以脫身。
貧窮、經濟停滯、對初級產品的依賴——這些特征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是的,它們是最底層的10億人所特有的。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相關國家都陷入了沖突陷阱,但它們很容易深陷其中。事實上,我們已經得到了一個體系的基本構成部分。沖突的風險因經濟特征而異,經濟特征也同樣會受到沖突的影響。我們可將這樣的互動關系構建為一個模型,以一種程序化的方式來預測沖突的發生概率可能演變的方式。我與挪威年輕的政治學家哈瓦德·赫格雷(Harvard Hegre)聯手建立了一個這樣的模型。模型中的世界從1960年開始,由三類不同的國家組成:富裕國家、最底層的10億人所在的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然后我們觀察有多少個國家陷入了沖突。預測的依據是我與安克分析出來的那些風險,以及從過去40年的經驗推斷出的關于經濟增長表現的假設。我們預測了直到2020年之前(甚至有點異想天開地預測了直到2050年之前)的沖突發生率。富裕國家發生內戰的風險非常低,即使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也沒有一個國家陷入困境。少數發展中國家會發生內戰,這些暫時脫軌——例如哥倫比亞或黎巴嫩這樣的國家——不屬于最底層的10億人所在的國家,只是由于種種原因走了霉運。陷入內戰的大部分國家是最底層那10億人的國家。這些國家周期性地恢復和平,但經常又會陷入沖突。這個模型無法預測哪些國家將會陷入沖突,但它預測得出的全球沖突發生概率的演變趨勢令人沮喪。到2020年,世界會比今天富裕得多;到2050年,世界會富裕得令人難以置信:大多數國家都會成為發達國家。但是發生內戰的概率下降得不多,因為大多數的內戰爆發于最底層的10億人所在的少數國家,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很慢。我們的模型基于對貧窮、經濟停滯與沖突之間的關系,量化了最底層的10億人所在的國家增長進程失敗的嚴峻影響。
政變
在最底層那10億人所在的國家,叛亂不是政府面臨的暴力和非法挑戰的唯一形式。比起叛亂,許多政府更容易受到政變的威脅。你或許認為政變已經絕跡;你對政變的印象很可能還停留在20世紀60年代拉丁美洲某個將軍的故事上。這樣的印象有一定道理,因為現在政變已經過時了,在最底層的10億人之外,政變已經十分罕見。但在最底層的10億人中,政變仍然普遍得令人沮喪。截至2006年12月,最近一次成功的政變發生在兩周以前的斐濟。政變不似內戰那樣具有災難性。如果套用關于地震的常用新聞標題,這一事件可能被報道為“斐濟發生小規模政變,傷亡較輕”。但政變并不是更換政府的良好方式。眾所周知,政變引發的政治動蕩不利于經濟發展。那么,是什么導致了政變呢?
我們借用了一位美國政治科學家的數據,他仔細翻閱數千頁的報紙,總結了一份全面的清單,列出了非洲所有被報道的政變圖謀、未遂的政變與成功的政變,我們還找到了世界其他地區成功政變的數據。我們大體沿用了我們研究內戰時采用的方法。我要補充一點:我們關于內戰的研究成果已經發表了,而且經過了學術審查,但我們關于政變的研究是最新的,迄今為止只在幾次會議上報告過。不過,我有十足的信心認為這些成果足以成功描述政變。而且,我們的發現也讓我們感到驚訝。
我們的研究表明,國家易于發生政變的原因與它們易于發生內戰的原因非常相似。兩大風險因素是低收入與低增長,與內戰的風險因素完全相同。在非洲,一個有著單一龐大族群的社會(我們稱之為“族群主導地位”)也面臨著更大的政變風險,就和內戰的情況一樣。而且,不僅沖突會成為陷阱,政變也會成為陷阱,這同樣是本書的關鍵論點。一個國家一旦發生了政變,它就更有可能發生更多政變。政變與叛亂最大的區別在于,自然資源因素對政變來說似乎沒有那么重要。原因可能是,要發動叛亂,你得有一個持續的資金來源,以購買槍支與維持部隊,而通過自然資源獲利,可以確保叛亂的資金支持。但是,發動一場政變并不需要任何資金支持,因為你用來反對政府的軍隊本來就是政府出資維持的。
因為非洲是低收入與緩慢增長的重災區,所以也變成了政變的重災區。但是,除了這些風險因素以外,并不存在什么“非洲效應”。非洲不會因為它是非洲而發生更多政變,是貧窮導致政變頻發,也是貧窮導致內戰頻發。非洲變得越來越容易發生內戰,是因為經濟表現惡化,而不是因為它是非洲。幾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加納的前副總統坐在我旁邊。他說他很高興受邀前來參加會議,因為這次邀請,他才被從監獄中放了出來。他是因一場政變而入獄的,所以我們聊了聊那次政變。他告訴我,政府對于政變的發生毫無準備,政變完全是出人意料的。我說當然不是,政變是很常見的。他解釋了為什么政府認為自身是安全的:“我們掌權的時候,國家已經窮到沒有什么可竊取的了?!?/p>
因為在非洲,政變的風險非常之高且普遍存在,所以政府無疑很害怕自己的軍隊。理論上,軍隊的作用是保衛政府。可實際上,軍隊往往是政府最大的威脅。我將在第九章再來談軍事這個問題。
為什么這個問題對八國集團的政策很重要
戰爭、政變使低收入國家無法實現經濟增長,從而讓它們難以擺脫對于初級產品出口的依賴。由于一直處在貧窮、經濟停滯和依賴初級產品出口的狀態,它們很容易發生政變、戰爭。戰爭和政變相互作用,形成惡性循環,使歷史不斷重演。
這些情形產生的代價主要不是由造成這些后果的人來承擔的。戰爭帶來的損失超越了戰爭的時間和地理界限。這些損失不僅使經歷戰火的國家陷入困境,還會拖累整個區域的發展。
如果內戰與政變的發生可以簡單地通過良好的國內政治設計(比如民主權利)得到避免,那么和平主要就會是一個國家內部應該承擔的責任。也就是說,我們可能有理由認為,和平應該是一個國家的公民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我們這些外來者要積極關注的事情。但是有證據表明,這種內部解決的辦法是行不通的。且不考慮民主權利對這些人而言有多難落實,就算落實了,它也并不能降低內戰和政變的風險。一個低收入社會,一旦沒有經濟增長,就會面臨難以遏制的風險。我不想說這里面只有經濟是重要的,但是如果沒有經濟的增長,實現與維持和平便會困難得多。而在最底層那10億人的社會里,經濟確確實實是停滯不前的。所以,沖破沖突陷阱與政變陷阱的重任,并不是這些社會靠一己之力就可以完成的。
*Irish Republican Army,1919年成立的愛爾蘭民族主義武裝組織,為實現愛爾蘭島的南北統一而從事暴力反抗活動,被多國視為恐怖組織。
?Tamil Tigers,活動于斯里蘭卡的民族主義武裝組織,旨在該國東北部建立一個獨立的泰米爾民族國家,從事自殺式炸彈襲擊等活動反抗斯里蘭卡政府,被多國視為恐怖組織。2009年被斯里蘭卡政府軍消滅。
?Kosovo Liberation Army,20世紀末由南斯拉夫的阿爾巴尼亞人建立的武裝組織,旨在將科索沃從南斯拉夫與塞爾維亞獨立出來,建立一個統一的阿爾巴尼亞民族國家,被部分國家和機構視為恐怖組織。
§相傳起源于俄國的一種賭博形式。參與者在六發左輪手槍里裝入一顆子彈并旋轉彈巢,將槍口頂在自己或另一位參與者的頭上或身上,隨即扣動扳機,根據槍是否響決定輸贏。這種賭博因為可能致人死亡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