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ide
這道半煎蒸雙鱲魚,有兩種食法,一面煎至金黃香脆,另一面則蒸至嫩滑清淡……
——《App日報》
(2010年5月12日)
“所以那晚真的停電了嗎?”小說家問。
“你不是說過‘人是不能在小說里說謊的’嗎?”我反問。
他笑了笑,像對上某種接頭暗號般接道:“但……”
“但小說里的真實不同于現實里的真實。”我搶過他的臺詞。這是我們之間經常做的游戲——作為編輯的我與小說家之間的排演。
我告訴他那一夜發生的事。紅色暴雨、白色鴿子、偶遇的Y、延遲的航班和突如其來的奔跑引發的一場小騷動。“事實上,在機場的那幾個表演遠比主會場上那些作品有趣,會展中心簡直就是個賣場啊。而且,要不是有這些表演,那段誤機的時間該有多難熬……”
“所以小說里寫的那幾個場景都來自AIA(Art in Airport,藝術在機場)單元吧。”小說家問道,語氣卻用了肯定句式。
小說家不務正業已經很久。自從那本意外暢銷的小說《過馬路要走對角線》后,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出版過任何作品。這幾年里,他只是每年為我們報紙的夏季小說專號貢獻一個短篇,更像某種為彼此友誼的進貢。一些評論家認為他的才華被高估了,甚至發明出奇奇怪怪的術語來揶揄他,什么“暢銷書后漫長的宿醉期”“斜邊作家”“沉默小說家”……如此種種。但他不以為然,甚至把社交賬號的個人介紹干脆改成了“沉默小說家”。“我沒有寫作的焦慮,”他一次次告訴記者,“在我看來,如今只有一件事比寫小說更有意思:那就是不寫。”有時還補上一句:“沉默是這個時代真正的美德。”
但他沒有真的沉默。小說家開始對當代藝術感興趣。他換用了一個只有少數人知道的筆名,開始創作當代藝術評論。他的評論經常以千字小小說的形式出現,通常只在藝術圈的小范圍內引起關注。一家葡語藝術媒體評論人將他的這類文體命名為“創意評論”,他覺得還算準確。年初,他寫了一篇關于英國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香港個展的文章,引發了藝術家本人的興趣。在安東尼·葛姆雷的“視界香港”項目中,有三十一座以葛姆雷本人為模型、一比一等比例鐵制或玻璃纖維制的雕塑出現在香港中西區:其中四座在地面,另外二十七座藏匿于維多利亞港與太平山間密集矗立的高樓上。其中最顯眼的一座,位于中環香港大會堂公共圖書館天臺東南角的邊緣處——離開干諾道中的文華東方酒店及遮打大廈不足50米。從和平紀念碑或皇后像廣場的地面仰望,很容易引發“有人要跳樓”的聯想——尤其當人們的記憶檔案里包括這兩樁事件時:(1)2003年4月1日,張國榮從中環干諾道中5號文華東方酒店24樓縱身躍下;(2)2014年1月,摩根大通的前外匯銷售員、33歲的李俊杰帶著大量信用卡和欠條從干諾道中8號的遮打大廈跳樓身亡。當地新聞稱,真有不少香港市民發現雕塑后打去報警電話。在小說家再創作的版本里,安東尼·葛姆雷在展覽最后一天穿上銀灰色的緊身衣登上天臺,替代了那個等比例的雕塑。當市民們又一次撥打報警電話時,他們被告知“不用擔心,那只是一個雕塑,只是藝術”。“但是他在動啊。”“那也只是藝術。”據說葛姆雷本人對這篇《只是藝術》頗為贊賞,打算在下次展覽時將之付諸實施。在給小說家的電郵里,他這樣寫道:“我想通過這些藝術裝置提醒人們去思考人與世界的關系,令觀眾在尋找和發現的過程中,反思我們自身于這個世界上的存在狀態。而你的小說將藝術本身引入這一過程,藝術不僅成為人與世界之間的介入者,而且在這虛與實的鏡廳里完成了對自身的思考。”
所以我懷疑這一次,他是早有預謀的。早在我出發去香港采訪這個藝術展會前,他就曾半開玩笑地說,若到時他無法按時寫完小說約稿,“你也可以自己杜撰一篇”。他甚至半真半假地表揚了一通我為老板代筆的專欄,認為其中幾篇“既可以在最表層成立,又有更深刻的東西”。我一度懷疑他試圖讓我代筆小說只是因為偷懶或為了愚弄一下那些懷有惡意的評論家;但后來漸漸發現,他的確想做某種寫作實驗。“作者總是試圖與敘事者保持距離,”有一次他這樣向我解釋,“以為敘事者可以完全拋棄作者的束縛,自由自在地創造一個仿佛只屬于敘事者‘自己’的世界;但我漸漸發現那是不可能的,那個世界總會帶有作者的痕跡,哪怕多么隱晦。所以我在想,如果我把敘事權完全交給你會怎么樣。你要考慮我過往的寫作風格,我的小說你都看過,當然你也可以完全把自己交給潛意識。但總之,你寫的時候要明確意識到自己是敘事者,是我的敘事者。”截稿日前兩天,當我在香港向他催稿時,他又進一步鼓勵我嘗試一下“小說代筆”。他需要一個共謀者。他提醒我:“在機場的AIA單元可能會給你啟發。”
他是對的。AIA單元的那幾件作品,不但拯救了我在赤鱲角機場等待起飛的漫漫長夜(直到凌晨三點,才終于開始登機),更給予了我靈感,令我寫出了那篇后來被小說家稱為“仿佛是我的Alter-Ego執筆的小說”(我聽從了小說家的建議,將之取名為《赤鱲角之夜》)。
我開始向他講述AIA的每件作品。首先是“地下室的馬戲團”小組的《房間里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藝術家用一根細得幾乎不可見的長繩將一只白色鴿子拴在星巴克招牌上,吸引注意到的人們拍攝,并在社交媒體上根據地理位置尋回人們上傳的鴿子圖像,將之重新拼貼成大象的樣子。第二個作品是韓國藝術家樸撲的《失聯》(Disconnect),機場的Wi-Fi服務器與外網的鏈接被中斷了五分鐘,藝術家試圖捕捉人們由此產生的焦慮反應。引起最大騷動和爭議的(畢竟不是每位乘客都仔細閱讀了安檢入口提供的那份中英雙語《當代藝術出沒注意書》)當屬來自倫敦的藝術團體“躲”(Hidden)的《恐慌襲擊》(Panic Attack),四個打扮成旅客的演員在機場里開始奔跑叫喊,以揭示恐慌情緒是如何在某種特定語境下被放大、傳遞給更多人的。當晚唯一輕快的作品,是香港本地藝術團體“我的小香腸”(My Little Sausage)的《是如何》(Comment C'est),一對男女彈唱著一些有時似有隱晦呼應、有時卻又全無意義甚至顯得荒誕的歌詞。正像小說家推薦時所說,在美術館外發生的表演藝術(Performance Art)作品更加能夠在“激發觀眾真實體驗的同時,不斷提出關于‘什么是藝術’‘何時或在哪兒才能成為藝術’的元命題”。“這些問題也可以向小說提出。”小說家當時曾這么說。
“所以小說什么時候才成為小說?”我順著未出聲的思緒有些突兀地問道。
“當它聲明自己是小說的時候?”小說家用疑問句不置可否地答道。他頓了一下,反擊似的朝我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小說里為什么沒有寫到你的艷遇?雖然……”
“雖然什么?”我追問。
“雖然不寫是正確的選擇。”他補充說。
他消息真靈通。Y其實正是我遇見的那個女孩的名字。那名字頗為中性,我便用來命名我小說里的那位男性編輯。過境前,我曾在機場無印良品門口瞥見過她,當時覺得有幾分眼熟。但直到在第20號登機口旁的星巴克再次遇見她,我才頓悟般想起此前與她的所有偶遇。她是參加藝術展會的其中一個畫廊的公關,我們在會場里曾有過短暫交談。她的表情談吐與人們刻板印象里的公關形象相去甚遠:她充滿了一種后來我將之命名為“少女力”的東西。沒有公關通常的熟練和妥帖,反而直率,對好惡(哪怕是自己供職的畫廊的作品)毫不掩飾,笑起來就像重新發明了光。但在展會主會場里(有無數張面孔掠過眼前),我并未完全意識到這些。第二次見到她,是在士丹利街的一樂燒鵝。她坐在我斜對面,一個人啃著一盤燒鵝腿飯。有些臉盲的我當時并沒有立刻認出她,只是對她滿臉洋溢的“真好吃”表情記憶深刻。赤鱲角那足足九個小時的誤機等待沒有顯得太過漫長,的確主要歸功于與她的偶然再遇。
“那是另一個小說了,”我說道,“就好像……在這篇小說邊境線的另一邊。”
“你現在是真正的小說家了!”小說家有些夸張地調侃道,卻也沒有放棄追問八卦,“那你和Y現在如何了?”
“現在,她成了……我的實習生。”
“原先的那個呢?”
“被老板炒掉了。”
“她不是和……?”
“老板公私很分明的!”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傍晚的陽光此刻恰好通過對街的玻璃窗折射進咖啡館,咖啡上像涂了一層金箔。
“所以你真的是一開始就想好要來培養我做小說家的?你其實一個字也沒寫?”輪到我來追問了。這是我們之間對話的常態。就好像有一種默契,讓我們交替站上問與答的高地。
“那怎么會。”
“所以你寫了點什么?”
他笑嘻嘻地刷了幾下手機,給我看他的另一個社交賬號——一個我以為他早已棄置不用的網絡廢墟。那是一連串沒有配圖的、接近于“金句”(有些是段子)的句子——
不說明不會懂的事,是說明了也不會懂的。
如果要有證據才肯相信,那還是相信嗎?
瑜伽的境界是兩只手都用來剝大閘蟹時還可以用腿來撓后背的癢。
瞎貓撞到死老鼠,也是它的業績。
再不睡覺,就要來不及失眠了。
弱臺風“彩虹”已于今天凌晨2時20分前后在海南省文昌市龍樓鎮沿海登陸,登陸時中心附近吹翻了一碟文昌雞。
陳冠希為什么頭發那么多?
文化沖突:他們討論出海的時候,我們討論出梅。
只要你定力強、有毅力,就一定能制服誘惑。
我們變了的時候一切看上去都變了。
貓發出“喵”為什么是“象”聲詞?
我來了。我看見。我忘了。
……
發布時間一律在凌晨。
“你現在怎么寫得像btr啦?”我嘲他。我知道小說家看不上btr,他說過那“不過就是些小聰明和抖機靈”。
“我可寫得好多了!”果然,小說家音量有點大,周圍幾桌的人嚇了一跳,轉過頭來。他喝了口咖啡,另起一段似的說道:“其實可以說,我寫了小說。”他露出慣有的、表示“這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只是逗你玩”的表情,朝我使了個眼色。我有點驚訝他用了“可以說”這個最近被濫用的流行語——他不是一直對任何時下的流行語避之不及的嗎?——另外,小說沒寫就是沒寫,寫了就是寫了,什么叫“可以說”呢?
但我相信他。小說家比他看上去的樣子勤奮。他總不見得每天熬夜就為了構思那么寥寥幾行字吧。
“不給我看看嗎?”我直截了當地要求。“還要再等一等。”他確定地說。
“還沒有寫完嗎?”
“可以說寫完了,但還要再等一等。”他用同樣的措辭重復了一遍,仿佛暗示他的表達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正式的”。
“是等待恰當的時機發表嗎?”我問。
“不是,是等待它被活出來。”
“活出來?”我追問。
“對,就這么說吧,等待它在現實世界里發生。”他說。
“所以你寫了一個預言?”
“倒也不是。”小說家轉而解釋起他的理論。他認為大部分小說都在寫過去已經發生的事,而科幻小說在寫未來可能發生的事,至于現在發生的事,人們就寫在社交媒體上,時過境遷后有些成為小說的素材,有些則被迅速遺忘。總而言之,人們除了可以在現實生活中閱讀小說,作為某種讓人從現實里分心的手段外,“小說和現實就好像屬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哪怕一個是另一個的投影、鏡子,甚至寓言,都無法改變被二分法隔離開來的宿命。所以他想做一個嘗試。他的計劃是這樣的:根據現實中的真實人設來寫一個小說,再把小說交給那個人,讓他把小說“活出來”。
“你知道蘇菲·卡爾嗎?”小說家問我。
“聽說過。”不久前讀到一則新聞,這位法國藝術家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一處墓地里豎了一塊方尖墓碑,人們可以把自己的秘密或者懺悔寫在紙上,投進碑內。就好像把那句英文俗語“把秘密帶進墳墓”(carry a secret to the grave)具象化了。
“蘇菲·卡爾曾向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提議,”小說家說道,“請他寫一本關于她的小說,構想她未來一年的生活,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什么的就好,而她允諾將他的小說活出來。”
“奧斯特答應了嗎?”
“沒有。事實上,早在保羅·奧斯特1992年的小說《巨獸》(Leviathan)里,就出現過一個叫瑪麗亞的人物,她的故事部分取材于蘇菲·卡爾的真實生活,但奧斯特也夾入了一些私貨。隨后,蘇菲·卡爾用小說里提及的想法做了一系列新作品。這一次,就好像蘇菲·卡爾干脆想讓奧斯特為自己的生活撰寫劇本。奧斯特之所以婉拒了這個新提議,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無法對蘇菲·卡爾‘活出’他的‘劇本’時可能發生的事負責。所以奧斯特寫了一篇《對SC如何提升在紐約的生活的個人指南(因為她要求……)》的文章作為替代。后來,蘇菲·卡爾根據這篇個人指南創作了一個名叫‘高譚手冊’(Gotham Handbook)的項目,貝浩登畫廊也將之譯為‘紐約手札’,并將整個過程記錄在一本叫《雙重游戲》(Doubles-jeux)的書里。一切到這里還沒有結束。保羅·奧斯特的好友、西班牙小說家恩里克·比拉-馬塔斯得知整個事件后,又寫了一本名叫《因為她從沒有要求》的小說……”
看我露出迷惑的表情,小說家繼續道:“總之,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需要時間仔細思考一番。我試圖設想這個構想里最積極的一面:人們貌似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有所謂的“自由意志”;但更多時候,難道不是巨大的慣性在推動人們溫和地走進下一天嗎?這種自主選擇的自由會不會只是幻象?而按著別人的小說、按照某種事先寫好的劇本來活,有點類似在現實世界里演出為自己度身定做的劇本,說不定會開拓出什么新的人生可能性呢?
“但真有人會答應你的這個要求嗎?”我反問。
“其實不必答應的,”小說家解釋道,“你可以更形而上地理解我這個計劃。我只需要確定對于某個人的構想,那好比就是我的小說,然后再通過某種更婉轉、更巧妙、更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影響他的現實生活……”
也太扯了吧,我心中默想,說了半天小說還是沒有寫!一定是這樣。
“所以剛才你說‘可以說’小說寫好了,就是指你已經有了這個構想,已經想好了那個人咯?”我決定拆穿他。
“對。”他簡潔而堅定地說。
“所以那個人是誰?”我本能地追問。
幾乎在同一個瞬間,我意識到了答案。小說家一定也從我的表情變化里看出了這一點。
一段默契的沉默。要等待先前的那些詞語如塵埃般落下。
“昨天冒雨爬山,真是累死了。”小說家打破沉默,沒頭沒腦地。
“下雨天爬什么山……”
“爬到一半下雨了啊。”
又一陣沉默。
“哎,我們還走不走呢?”小說家說。
“我們走吧。”
他們坐著不動。
Q&A
[Q]
自問自答是小說的一部分嗎?自問自答是誰在問誰在答?是先有問還是先有答?是為讀者而問還是作為讀者而問?是為問的那個自己答還是為讀者而答?你更認同“在自問自答里可以討論自問自答本身”“在自問自答里最好不要討論自問自答本身”“在自問自答里必須討論自問自答本身”還是“在自問自答里難以避免討論自問自答本身”?
[A]
自問自答可以是,也可以不是小說的一部分。假如是,它可能使小說變得更好(偶然情況下)或更糟(大部分情況下)或更像薛定諤的小說(據說老薛已棄文從醫);假如不是,它也可能使小說變得更好(更模棱兩可)或更糟(谷阿莫化或帶魚化或提供標準解讀)。自問自答可能發生在作者、敘事者、小說里的人物、小說人物的原型、作者想象中的讀者、作者想象中的更好奇的自己及皮埃爾·梅納德(及其鬼魂)之間。其余問題答案依次是:不一定。不一定。不一定。暫時更認同“在自問自答里可以討論自問自答本身”。
[Q]
迄今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等待是?
[A]
沒有約定任何人,我坐在一間粵菜館的大堂里,點了一整只烤乳豬。我向服務員解釋我在等待一個朋友出現。我想象著這樣的場景(事后,當我在一次飯局上向一桌半熟悉半陌生的朋友講述這次等待及我的初衷時,其中一位向我指出這并非我的原創想法,而是香港藝術家白雙全的《等一個朋友》的某種微妙的變體。“你要么是抄襲的,要么是潛意識里早就植入了的,”他在飯局上直截了當地指出,場面一度有些尷尬,他甚至補充說,“你可以去讀一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的《做》”):“真的有一個朋友偶然出現在粵菜館里,并發現了空守著一只烤乳豬的我。這時我對他說,‘我已經在這里等了你很久’。”直到餐廳打烊,我才把烤乳豬打包離開。“放進烤箱用200度烤7分30秒。”敬業而友善的侍應生最后這樣關照我。
[Q]
未來幾年里有什么創作計劃?
[A]
我計劃寫一個小說七部曲,書名分別是:《我的ID是李白6,我通過了圖靈測試》《為有名山增高一米》《如何向麻辣兔丁解釋小說》《以匿名之名》《我不記得的事》《傍晚五點的上海指南》和《這不是一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