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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伊豆的舞女

道路變得蜿蜒曲折,好不容易快到天城山頂,雨點(diǎn)染白了茂密的杉樹林,以迅疾的速度從山腳向我逼近。

那年我二十歲,頭戴高等學(xué)校[1]的學(xué)生帽,穿藏青底飛白花紋的上衣和裙褲,肩上背著學(xué)生書包。那是我獨(dú)自在伊豆旅行的第四天。我先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夜,又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然后踩著高齒樸木木屐來登這天城山。縱然秋日里的重巒疊嶂、原始森林和幽深溪谷看得我如醉如癡,我卻始終為了一個期待心頭悸動、步履匆匆。不久,豆大的雨滴開始打在身上,我跑著攀上彎折的陡坡。終于來到山頂北口的茶館,我松了口氣,卻在門前呆住了——真是天遂人愿,那一隊(duì)江湖藝人正在店里歇腳。

舞女見我呆立著,立刻讓出自己的坐墊,翻過來放在旁邊。

“嗯……”我只應(yīng)了一聲,就坐在了墊子上。跑過坡道后的氣喘吁吁和驚慌,將那句“謝謝”堵在了喉嚨里。

我與舞女面對面地坐著,慌忙從衣袖里掏出香煙。舞女又從女伴面前把煙灰缸拖到我旁邊。我仍然沒有出聲。

舞女看上去大概十六七歲,盤著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大發(fā)髻,形狀古雅而奇特。這發(fā)髻襯得她伶俐的鴨蛋臉十分小巧,美麗又協(xié)調(diào)。她就像野史小傳里畫的姑娘一樣,一頭秀發(fā)格外豐美。舞女一行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女孩和一名二十五六歲模樣、穿著印有長岡溫泉旅館商號外衣的男子。

在這之前,我見過舞女一行兩次。第一次是去湯島的路上,他們要去修善寺,我們在湯川橋附近碰面。當(dāng)時隊(duì)伍里有三位年輕姑娘,舞女提著太鼓。我一步三回頭地望著,心頭生起一股感傷。第二次是在湯島的第二個晚上,三人來我住的旅館賣藝。我在樓梯中間坐下來,一心一意地看舞女在門口的走廊跳舞——那天在修善寺,今晚在湯島,明天一定會翻過天城山,往南到湯野溫泉吧。天城山山路五十多里,一定能在半路追上他們。我一路胡思亂想,匆忙趕來,沒承想在避雨的茶館里撞了個正著,一時間難免手足無措。

沒多久,茶館的老婆婆就把我?guī)У絼e的房間。這間屋子好像不常有人住,沒有拉門。向窗外望去,美麗的山谷深不見底。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牙齒咯咯作響,渾身發(fā)抖,直對端茶來的老婆婆說冷。她拉過我的手,把我領(lǐng)到他們自己住的屋子里。

“哎呀,少爺您渾身濕透了??!到我這兒暖和一會兒吧,來,把您的衣裳烤干?!?

那房間里生著地爐,打開拉門,熱氣便撲面而來。我站在門邊,躊躇起來——地爐旁有一位老爺子盤腿而坐,渾身上下青腫得如同溺死的人一般。他懶洋洋地朝我這邊張望,一雙眼睛好像爛掉了似的,連瞳仁都泛著黃,身邊的舊信和紙袋堆積如山,說他整個人埋在破紙堆里也不過分。我呆若木雞地站著看這個山中怪物,怎么都覺得他不像個活人。

“讓您看到這樣丟人的情形,真是不好意思……不過這是我們家老頭子,您不用擔(dān)心。雖然怪寒磣的,但他不能動彈了,還請您將就一下。”

老婆婆跟我打了個招呼。據(jù)她說,老爺子罹患中風(fēng)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身癱瘓了。那堆成小山的破紙是各地寄來的信,講中風(fēng)后如何養(yǎng)生;還有從各地抓來治病的藥的袋子。老爺子從全國各地打聽治中風(fēng)的法子,四處買藥,無論是越過山嶺的旅人說的,還是在報紙廣告上看見的,一個也不漏。這些信件和紙袋他也從來不扔,就放在身邊,每天望著它們過活。長年累月,屋里就堆起了一座破舊的廢紙山。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老婆婆說的話,只是低著頭看那地爐。有汽車開上山來了,整座房子都跟著搖晃。這個地方連秋天都這樣冷,要不了多久,雪就會染白山頭。這老爺子為什么不到山下去住呢?我暗自納悶兒。爐火很旺,衣服上熱氣蒸騰,煨得人頭暈。老婆婆到店里去和女藝人們聊天了。

“是嗎?上次帶來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出落成大閨女了。你也知足吧,長這么漂亮了啊!真是女大十八變?。 ?

約莫一小時過去,聽動靜,巡游藝人們像是要出發(fā)了。我也坐不住了,心里干著急,卻沒膽量起身。藝人們就算適應(yīng)長途跋涉,一群女人也難免腳力不濟(jì)。即便自己落后兩三里,跑一通也能追得上——我在爐旁一面這樣想著,一面焦躁不安起來。但舞女一行不在身邊以后,我的空想反而得了解脫,似乎活蹦亂跳地舞蹈起來。老婆婆送走他們后,我問:

“那些藝人今晚會在哪里過夜呢?”

“那種人嗎?少爺啊,誰知道他們要住在哪兒呢。只要有客人,還不是住在哪兒都行嘛!怎么可能事先定好當(dāng)晚要住的地方呢?”

老婆婆話里的輕蔑相當(dāng)明顯,引得我不由去想:既然如此,今晚就讓舞女在我的房間住下吧!

雨勢轉(zhuǎn)小,群山的顏色鮮明起來。盡管老婆婆一再勸我再待十分鐘,等徹底放晴再走,我卻怎么也坐不住了。

“老爺子,您多保重啊。天氣就要轉(zhuǎn)涼了。”我一邊誠懇地說著一邊站起身。老爺子黃色的眼珠吃力地轉(zhuǎn)動,微微點(diǎn)頭。

“少爺!少爺!”老婆婆嚷著追出來,“讓您這么破費(fèi),實(shí)在不敢當(dāng)。真是對不??!”

于是,她抱過我的書包,怎么也不肯撒手。我多次向她辭行,她還是硬要多送送我。就這樣走出一百多米,她還是邁著小碎步跟在我身后,一再跟我念叨:

“實(shí)在不敢當(dāng)。這回怠慢您了。我記住您的模樣了,下次您路過的時候再作答謝。歡迎您今后常來,我不會忘記您的。”

不過是放下一枚五十錢的銀幣,這老婆婆竟大驚失色,幾乎感激涕零。殊不知,我一心想趕快追上舞女,她蹣跚地跟著反而是添了麻煩。我們終于來到山上的隧道口。

“有勞您了。老爺子一個人在家,您請回吧。”聽我這樣說,老婆婆才放開書包。

我走進(jìn)幽暗的隧道,冰涼的水滴滴答滴答地落下來。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在前面露著微光。

出了隧道,山道一側(cè)圍著漆成白色的欄桿,如閃電般蜿蜒曲折。放眼山下,景物好像模型一般,藝人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山腳。走了一里多地,我就追上了他們。但又不好馬上放緩腳步,便故作冷淡,超過了那幾個女人。再往前二十來米,有一個男人獨(dú)自走著,看見我就停了下來。

“您的腳力真好啊。天已經(jīng)大晴啦!”

我松了口氣,開始和男人并肩而行。男人向我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后面的女人們見我們聊到了一起,就吧嗒吧嗒地跑著追了上來。

男人背著一只碩大的柳條行李箱,四十幾歲的女人抱著一只小狗,年紀(jì)大一些的姑娘背著包袱,小一些的姑娘背著柳條包,每個人都拿了不少行李。舞女背著太鼓和鼓架。漸漸地,四十幾歲的女人也和我攀談起來。

“是高等學(xué)校的學(xué)生?!蹦觊L的姑娘悄聲對舞女說。她見我回過頭,便笑著說:

“對吧?這我還是能看得出來的。島上常有學(xué)生來?!?

他們一行是大島波浮港的人。春天離開島上四處旅行,眼下天涼了,卻還沒做好過冬的準(zhǔn)備,所以打算在下田待個十來天,再從伊東溫泉回島上。聽到大島這個地名,我更感到詩意盎然,不由望了望舞女的一頭秀發(fā)。問了他們許多大島的事。

“有好多學(xué)生去我們那兒游泳呢?!蔽枧畬ε檎f。

“那是夏天吧?”我回過身問。

舞女心慌意亂地小聲說:“冬天也來……”似乎是在回答我的問題。

“冬天也來?”

舞女還是望著女伴笑。

“冬天也能游泳嗎?”

舞女見我追問,漲紅了臉,極為認(rèn)真地輕輕點(diǎn)頭。

“這孩子,小傻瓜?!彼氖畮讱q的女人笑道。

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往湯野去,要走二十多里的下坡路。翻過山嶺后,山巒和天色都有了南方的樣子。我和男人不停地聊著,已經(jīng)打得火熱。路過荻乘、梨本等小村莊,隱約看見山麓上湯野的茅草屋頂?shù)臅r候,我下定決心,說我想和他們一起旅行到下田。男人非常高興。

來到湯野的小客棧門口,四十幾歲的女人臉上露出和我道別的神情。男人替我說道:

“他說要和我們一起走。”

“那真是太好了。俗話說:出門靠旅伴,處世靠人情。我們這些身份低微的人,也能給您解個悶兒??爝M(jìn)來歇歇腳吧!”她很痛快地回答。幾個姑娘不約而同地看了看我,但誰也沒有表現(xiàn)得很意外,只是默默地、有些害羞地打量著我。

我和大家一起把行李放在客棧二層。這里的榻榻米和拉門又破又臟。舞女從樓下端茶上來,坐在我面前,滿面通紅,手上打戰(zhàn),直晃得茶杯幾乎要從杯托上掉下來。她就勢將杯子往榻榻米上一放,茶水還是灑了。沒想到她竟羞澀成這樣,我一時呆住了。

“哎呀,真是的!看來這小妮子春心動矣!哎呀呀……”四十幾歲的女人擺出一副驚訝得不得了的神情,蹙起眉頭,丟了一塊毛巾過來。舞女撿起毛巾,窘迫地擦著榻榻米。

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我猛然醒悟。被山頂?shù)睦掀牌盘羝饋淼耐睿路鹋镜囊幌抡蹟嗔恕?

此時,四十幾歲的女人不住地打量我,突然說:

“這位學(xué)生藏青底飛白花紋的衣服真不錯啊?!?

“這個飛白花紋和民次的那件是一樣的。對吧?是不是一樣的?”

她和旁邊的女人確認(rèn)了好幾次,又對我說:

“民次是我們留在老家上學(xué)的孩子,剛才我是想起他來了。你這件衣服的花紋和他的一件衣裳一樣。這年月,連藏青底白碎花布都這么貴,真讓人頭疼?!?

“他上什么學(xué)校?”

“普通小學(xué)五年級。”

“哦,普通小學(xué)五年級的話,可真是……”

“他上的可是甲府的學(xué)校。我們在大島住了很長時間,可老家在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約莫一個小時,男人把我?guī)У搅硪婚g溫泉旅社。在這之前,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會和藝人們住在同一家小客棧里。我們沿街向下走了一百多米的石子路和石頭臺階,跨過小河畔公共浴場旁邊的橋。橋?qū)γ媸菧厝蒙绲脑鹤印?

我到旅社里的溫泉池里泡澡,不一會兒男人也進(jìn)來了。他告訴我,他今年二十四歲,老婆兩次懷孕,要么是流產(chǎn),要么是早產(chǎn),胎兒都沒能活下來。他穿著長岡溫泉旅館商號的外衣,我先前還以為他是長岡人。從面相和言談舉止,就能看出他相當(dāng)有見識,之前我還猜測,他也許是好奇或迷上了哪位藝人姑娘,才一路替她們扛行李的呢。

泡過溫泉,我馬上吃了午飯。從湯島出發(fā)時是早上八點(diǎn),這時還不到下午三點(diǎn)。

男人臨走前,在院子里仰著頭和我道別。

“你拿著買點(diǎn)柿子什么的吃吧。我從二樓扔下去,不好意思啦?!闭f完,我將一包錢扔了下去。男人不肯接,要往外走,紙包卻落在了院子里,他只好返回來撿。

“這可使不得。”他把錢拋上來,紙包落在茅草屋頂上。我又扔下去,他就拿著走了。

傍晚下起大雨來。群山難辨遠(yuǎn)近,盡數(shù)染得花白,旅社前頭的小河眼見著變得渾黃,水聲喧囂。我想著雨下得這么大,舞女一行肯定不會來巡演了,卻還是坐立不安,于是又去泡了兩三次澡。房間里光線暗淡,和隔壁屋連通的那扇拉門之上開了一個四方形的口子,電燈從那里的橫梁上吊下來,兩間居室共用一盞燈照明。

激烈的雨聲中,遠(yuǎn)處微微傳來太鼓的響聲——“咚咚、咚、咚”。我把身子探出擋雨窗,幾乎就要破窗而出。鼓聲似乎越來越近了。風(fēng)挾著雨滴,打在我頭上。我閉上眼側(cè)耳傾聽,想知道那鼓聲是從哪里、又是如何傳過來的。沒多久,我又聽到三弦聲,還有女人拖長了的叫聲、熱鬧的歡笑聲。我便知道,藝人們被叫到小客棧對面飯館的宴席上去了,辨得出兩三個女人的聲音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我等待著,以為那邊結(jié)束后,他們就會到這邊來演出??赡菆鼍蒲绾孟裨桨l(fā)喧囂,慢慢變成了胡鬧。女人的細(xì)嗓門不時像閃電般尖厲地劃破昏暗的夜空。我的心高懸著,一直敞著窗戶,一動不動地枯坐著。每一次鼓聲敲響,我心里都驀地一亮。

“啊,舞女還坐在酒宴上,還坐在那里敲著太鼓?!?

鼓聲一停,我就難受得緊,就沉到雨聲的谷底。

過了一會兒,不知大家是在追著玩,還是轉(zhuǎn)著圈跳舞,凌亂的腳步聲持續(xù)了一陣子,然后忽然一片沉寂。我瞪大雙眼,恨不得穿過黑暗,看清這份沉寂究竟是什么。我苦惱萬分,擔(dān)心舞女今晚被人玷污。

我關(guān)上雨窗,躺進(jìn)被子里,還是苦悶難當(dāng)。我又去泡了一次澡,在溫泉水里粗暴地劃來攪去。雨停了,月亮現(xiàn)出來。被雨洗過的秋夜清澈透明。我想,就是赤著腳跑出浴室趕到宴會上,也什么都做不了。這時,已經(jīng)過了午夜兩點(diǎn)。

第二天早晨九點(diǎn)過后,男人就來住處找我了。我剛起床,請他一起去泡澡。南伊豆今天晴空萬里,天氣如春日般明媚溫暖,漲了水的小河從浴池下流過,暖洋洋的日頭高掛。我都覺得昨晚那些煩惱如夢般不真切,但還是試探著對男人說:

“昨天一直到很晚你們都很熱鬧啊?!?

“哎呀,你聽見了啊?”

“當(dāng)然聽見了。”

“那些都是當(dāng)?shù)厝?。這地方的人只會瞎鬧騰,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

他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好選擇沉默。

“她們幾個來對面的浴池了——你看,好像看見咱們了,還笑呢?!?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朝河對面的公共浴場看去。水汽氤氳中,隱約現(xiàn)出七八個人赤裸的身體。

忽然,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從昏暗的浴池里面跑出來,在更衣室突出來的地方站定,擺出要跳到河岸那邊的姿勢,直直地伸開雙臂,不知喊著什么。她連塊毛巾都沒披,赤身裸體。那正是舞女。她繃直的雙腿、白凈的身體像一棵小梧桐。望著一絲不掛的她,我心頭如有一泓清水流過,深深地嘆出一口氣,暢快地笑了。她真是個孩子。這孩子看見我們就高興得赤裸著身體,從陽光里跳出來,踮起了腳尖、挺直了身子。酣暢的喜悅引得我咯咯笑個不停,思緒像洗刷過似的清明起來,笑意就一直掛在臉上。

舞女的頭發(fā)很茂密,看上去有十七八歲的模樣。而且她裝扮得像個妙齡少女,我因此才有那個了不得的誤會。

我和男人一起回到房間不久,年紀(jì)稍大的姑娘就到旅館的院子里看菊花圃了。舞女正走到橋中央,四十幾歲的女人從公共浴場出來,看著這兩個姑娘。舞女肩頭一縮,笑著說自己再不回去就要挨罵了,便急匆匆地往回趕。四十幾歲的女人走到橋這邊,朝我打了聲招呼。

“請來玩??!”

“請來玩??!”

年紀(jì)稍大的姑娘也跟著說了一句,女人們便回去了。男人在我這里坐到了傍晚。

晚上,我正和一個四處批發(fā)紙張的商人下圍棋,旅館院子里突然傳來太鼓的聲音。我立刻站起來:

“賣藝的來了?!?

“哎呀,那種表演,有什么意思。快、快,到你了。我剛才下在這兒了?!鄙倘舜林灞P,一心想和我決一勝負(fù)。而在我心神不寧的時候,藝人們似乎要回去了。男人在院子里跟我打了個招呼:

“晚上好?!?

我來到走廊上朝他揮手。藝人們在院子里竊竊私語了一陣,又繞到門口。三位姑娘在男人身后依次向我問好。

“晚上好?!彼齻冊谧呃壤锷斐鍪?,按照藝人的規(guī)矩鞠躬行禮。棋盤上,我立刻落了下風(fēng)。

“這下沒得救了。我投降啦?!?

“怎么會呢?是我這邊更糟吧。至少我們不相上下。”

紙商連看都不看藝人一眼,一個個地數(shù)著棋盤上的棋子,下得越發(fā)用心。女人們把太鼓和三弦琴碼放在房間一角,在將圍棋棋盤上下起五子棋來。不一會兒,我已輸了一盤好棋。紙商卻一個勁兒地央求著:

“怎么樣?我們再來一局,再來一局吧!”

但我只是沒來由地笑個不停,他終于死心,站了起來。

姑娘們湊到圍棋棋盤這邊。

“你們今晚還要去別的地方演出嗎?”

“是打算去的……”男人看了看姑娘們。

“怎么辦呢?要么我們今晚不演了,大家一起玩吧?”

“太好啦!太好啦!”

“不會挨罵嗎?”

“沒有的事。再說,反正接著在外面轉(zhuǎn)悠也沒有客人了?!?

就這樣,我們一起下五子棋什么的,一直玩到十二點(diǎn)以后。

舞女回去后,我毫無睡意,頭腦清醒得很,便到走廊上試著叫了兩聲:

“老板,老板!”

“來嘍——”年近六十的紙商老板從屋里沖出來,精神抖擻地應(yīng)答道。

“今晚我們通宵!一定要分出個勝負(fù)!”

我也變得意氣風(fēng)發(fā)。

我們約定第二天早上八點(diǎn)從湯野出發(fā)。我在公共浴場旁邊買了一頂鴨舌帽,將高等學(xué)校的學(xué)生帽塞到書包里頭,沿街走到小客棧。見二層的紙拉門大敞著,便毫不在意地走上去,沒想到藝人們還躺在被子里。我慌忙退到走廊上,呆呆地站著。

舞女就睡在我腳邊那張床鋪上,羞得滿臉通紅,猛地用雙手捂住臉。她和那個比她大一些的姑娘睡同一張床,昨晚的濃妝還留在臉上,嘴唇和眼角的紅粉微微散開。這動人的睡姿讓我深深迷戀。她像是覺得光線晃眼,唰地轉(zhuǎn)了個身,手遮著臉滑出被子,到走廊上坐下,端莊地向我行了個禮。

“昨晚承蒙您關(guān)照?!?

我還站在走廊上,她這一下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和年紀(jì)最大的姑娘睡一張床。要不是今天看見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倆是一對夫妻。

“實(shí)在不好意思。我們原本打算今天啟程,但晚上有一場宴會,于是決定在這里多住一天。您要是一定今天出發(fā),我們就到下田再見面吧!我們訂的旅館叫甲州屋,您到了那兒就能看到?!彼氖畮讱q的女人在床上支起半個身子對我說。我有種被拋下的感覺。

“您能不能明天走呢?我之前不知道媽媽把行程往后延了一天。人在路上還是有個伴兒的好。明天我們一起走吧!”

男人這樣一說,四十幾歲的女人也補(bǔ)充道:

“就這樣吧!難得您關(guān)照我們一路同行,我還只顧著自己的事,實(shí)在抱歉。明天就算下刀子我們也要走。后天就是那個死在路上的孩子的尾七。我一直惦念著這一天,早就想在下田做祭禮,所以才一直急著趕路。我這樣說也許不太合適,但我們難得有緣,后天也請您來祭拜一下吧!”

就這樣,我也決定晚一天出發(fā),然后下了樓。一面等大家起床,一面在臟兮兮的柜臺前和旅館的人閑聊。這時,男人邀我去散步。這條街往南不遠(yuǎn)有一座漂亮的橋。我們靠在橋欄桿上,他講起自己的身世來。他曾在東京某個新派劇的演員圈子里混了一小段時間?,F(xiàn)在偶爾還會在大島的港口演出。他們的行李里經(jīng)常有刀鞘像腳一樣從包袱皮里探出來,那是在宴會上作演戲道具用的。柳條包里裝的是演出時的戲服,還有一些生活用品。

“我耽誤了自己,落得窮困潦倒。哥哥則在甲府體面地繼承了家業(yè)。所以嘛,我就成了多余的人。”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呢。”

“是嘛。那個年紀(jì)大的姑娘是我老婆。比你小一歲,今年十九,背井離鄉(xiāng)。第二個孩子在路上早產(chǎn),只一周左右就斷氣了。現(xiàn)在老婆的身體還沒緩過來。那個歲數(shù)大的女人是她的親媽。舞女是我的親妹妹。”

“哦,你之前說自己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就是她呀。一直以來,我怎么也不想讓妹妹干這一行,可還是有很多事沒有辦法?!?

接著他告訴我,他叫榮吉,老婆叫千代子,妹妹叫薰。一行人中還有個十七歲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生在大島,是雇來的。榮吉說得十分感傷,凝視著河灘,幾乎要哭了。

回來的路上,我看見舞女已經(jīng)洗掉了臉上的脂粉,蹲在路邊撫摸小狗的頭。我說要回自己的住處,然后問她:

“過來一起玩吧?”

“好啊。不過我一個人的話……”

“那就和哥哥一起來嘛。”

“我們這就過去?!?

沒多久,榮吉到我房間來了。

“其他人呢?”

“女孩子們怕媽媽嘮叨。”

可是,我們倆下了一會兒五子棋,幾個女孩就過了橋,歡快地跑上二樓。她們和往常一樣,先禮貌地行禮,然后猶猶豫豫地坐在走廊上。這回千代子第一個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房間,大家不用客氣,請進(jìn)吧。”

藝人們玩了大概一小時,然后去旅館里的溫泉泡澡。盡管他們一再邀請,但畢竟有三個年輕女子,我只好推說稍后再去。不一會兒,舞女又獨(dú)自上樓來了。

“姐姐說要幫你擦背,請你過去呢?!彼D(zhuǎn)告了千代子的話。

我沒有去泡澡,和舞女下起五子棋來。沒想到她下得相當(dāng)好。打淘汰賽的時候,榮吉和其他女孩明顯不是我的對手。五子棋基本沒有人下得過我,和她下,我卻得全力以赴,不用故意讓棋,倒是十分暢快。屋里只有我們兩人,起初她坐得很遠(yuǎn),落棋時總要伸長了手,漸漸便不再顧忌很多,全神貫注,整個人快要趴在棋盤上。那頭美得不自然的黑發(fā)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

突然,她臉一紅:“對不起,會挨罵的?!闭f完把棋子一丟,就飛跑出去。原來媽媽站在公共浴場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從浴池里出來,沒上二樓就逃了回去。

榮吉這一天也從早到晚都在我的住處玩。親和而純樸的旅館老板娘忠告我,請那種人吃飯得不償失。

晚上去小客棧的時候,舞女正跟著媽媽學(xué)三弦??吹轿襾恚V箵崆伲瑡寢屨f了她兩句,她又抱起琴來。她的歌聲稍大一些,媽媽就說:

“不是告訴你,別唱那么大聲嗎?”

我看見榮吉被叫到對面飯館二層的酒席上,正不知哼唱著什么。

“他唱的是什么?”

“那個啊——是謠曲。”

“謠曲聽著好奇怪呀?!?

“他什么都會兩樣,不知道演的都是些什么?!?

這時,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拉開拉門。他平時在客棧借一間屋子賣雞肉,說要請姑娘們吃飯。舞女和百合子一起拿上筷子到隔壁房間,在男人吃剩下的雞肉火鍋里夾東西吃?;貋淼穆飞?,男人輕輕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媽媽板起臉來:

“喂!別碰這孩子!人家還是黃花閨女呢。”

舞女一口一個大叔地叫著,請賣雞肉的讀《水戶黃門漫游記》給她聽。但對方很快就起身走了。她不好意思讓我給她接著讀,就不停地跟媽媽念叨,讓媽媽來拜托我。我懷著一份期待,拿起那本故事書。舞女果然利索地湊到我身旁。我一開始讀,她就把臉貼過來,幾乎碰到我的肩膀。神色莊重,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我的額頭,眼睛一眨不眨。這大概是她請人讀書時的習(xí)慣,剛才也幾乎和賣雞肉的臉貼著臉。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那雙又大又亮的黑眼珠是舞女身上最動人的地方,雙眼皮的線條美得無以言表,笑容如花朵般燦爛。所謂的“笑靨如花”,用在她身上恰如其分。

不久,飯館的女傭來接舞女了。舞女穿好衣服對我說:

“我一會兒就回來,等一下接著給我讀哦?!?

然后,她到走廊上,垂手行禮:

“我走了。”

“千萬別唱歌哦!”媽媽說完,她提起太鼓,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媽媽對著我說:

“這孩子現(xiàn)在正變聲呢——”

舞女端正地坐在飯館二層敲打太鼓。我看著她的背影,仿佛她就坐在隔壁。太鼓的聲音讓我的心舒暢地躍動著。

“有太鼓的聲音,宴會就熱鬧多啦?!眿寢屢渤沁呁?。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去同一場宴會幫忙了。

大概一小時過去,四個人一起回來。

“就給了這么點(diǎn)兒……”舞女?dāng)傞_握著的拳頭,五十錢銀幣嘩啦啦地落到媽媽手里。我又讀了一陣子《水戶黃門漫游記》。藝人們又談起死在路上的那個孩子。聽說小嬰兒生下來時像水一樣透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但還是存活了一個星期。

我對他們既不好奇,也不輕蔑,幾乎已經(jīng)忘記他們是巡游藝人了。我這番尋常的好意,似乎已經(jīng)滲透進(jìn)他們心里。我決定,今后要找個時間,去他們在大島的家拜訪。

“到時您住在爺爺那里就行,那兒夠?qū)挸ǎ褷敔斱s出去就很安靜。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學(xué)習(xí)也不耽誤?!彼麄儙讉€商量后對我說。

“我們有兩處小房,山邊的房子是空著的嘛。”

他們還讓我正月來幫忙,大家一起去波浮港演戲。

我也漸漸明白,他們在旅途中的心境并非我起初以為的那樣辛酸,而是不失鄉(xiāng)野之趣的自在怡然。又因?yàn)樗麄兪且患胰耍€能感受到維系在他們之間的骨肉之情。唯有雇來的女孩百合子,多半是到了最靦腆的年紀(jì),在我面前總是沉默寡言。

過了夜半,我才離開小客棧。

姑娘們出來送我。舞女幫我擺好木屐,在門口探出頭來,眺望明亮的夜空。

“啊,月亮——明天就到下田了,真開心!給小孩做完尾七,媽媽還要給我買把梳子,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要做呢。您帶我去看電影吧?”

下田港對這群游走于伊豆和相模的溫泉浴場之間的巡游藝人來說,仿佛旅途中的故鄉(xiāng),四下里飄蕩著令人懷念的氣息。

藝人們和過天城山時一樣,拿著各自的行李。小狗把前爪搭在媽媽的手腕上,儼然是慣于長途跋涉的模樣。剛走出湯野,便又進(jìn)了山。海上的朝陽將山腰照得暖洋洋的。我們看著朝陽,河津川再往前,是豁然展開的河津海濱。

“那里就是大島吧?!?

“您看它有多大!歡迎您來哦?!蔽枧f。

也許是秋天的天空晴朗過了頭,太陽附近的海面反而像春天似的云霧繚繞。從這里到下田還要走四十里路。有一陣子,海面時隱時現(xiàn)。千代子輕快地唱起歌來。

途中聽他們說有一條小道可以抄四里的近路,就是需要翻山;若不走小道,也可以沿著大路輕松地往前走。我毫不猶豫地選了近路。

那是一條陡峭的上坡路,兩旁盡是樹蔭,落葉多到要讓人滑倒。我氣喘吁吁,卻反而有種豁出去的氣勢,手按著膝蓋,加快了腳步。眼見一行人落在了后面,只隱約聽到樹林中說話的聲音。唯有舞女高高提起裙擺,“篤篤篤”地跟在我身后。她與我保持一兩米的距離,既不想離得更近,也不想離得更遠(yuǎn)。我回頭和她講話,她便像吃了一驚似的,微笑著站住作答。我本想讓她說話的時候趕上來,可等了一會兒,她還是站在那里不動。我若是不動,她就不走。后面的山道蜿蜒曲折,更加險峻。我越走越快,舞女仍是離我一兩米,專心在身后攀爬。山巒寂寂。其他人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連說話聲音也聽不見了。

“您家住東京哪里?”

“不,我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

“我也去過東京,賞花時節(jié)去跳舞——但那時還小,什么都記不住了。”

“您父親還健在吧?”

“您去過甲府嗎?”

接下來,她又?jǐn)鄶嗬m(xù)續(xù)問了許多。我們說好到了下田就去看電影,還談到死去的嬰兒之類的事。

到了山頂,舞女將太鼓放在枯草中的石凳上,用手絹擦汗。本來要撣撣腳上的土,卻突然蹲在我腳邊,幫我撣起褲裙下擺來。我急忙向后退,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就這樣彎著身子圍著我來回拍打了一陣,才放下提在手里的褲裙下擺,對站著大喘氣的我說了聲:“請坐吧?!?

一群小鳥飛到石凳旁邊。四下里闃寂無聲,鳥兒停在樹枝上,只聽得枯葉沙沙作響。

“您為什么要走那么快呢?”

舞女好像很熱。我的手指“篤篤”敲著太鼓,小鳥都飛走了。

“啊,好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可沒過多久,舞女就從枯黃的雜木林里空手而歸。

“在大島的時候,你做什么呢?”

于是,舞女突然提起兩三個女孩的名字,說起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來。她說的好像不是在大島,而是甲府的事,似乎是她上到二年級便退學(xué)的小學(xué)的好朋友。她想到什么便說什么。

大概十分鐘之后,那三個年輕人也爬上了山頂。媽媽則是又過了十分鐘才上來。

下山路上,我和榮吉特意慢悠悠地邊聊邊走。剛走了半里地,舞女就從前面跑了回來。

“下面有泉水。大家都沒喝,等著您,叫您快點(diǎn)兒來呢!”

聽說有水,我趕忙跑下去。樹蔭下的石頭縫里涌出一泓清泉。幾個女人站在泉邊。

“來,請您先喝。手伸進(jìn)去水就渾了,女人喝完您再喝就不干凈啦?!眿寢屨f。

我掬起清冽的泉水喝了。女人們遲遲沒有離開泉邊,沾濕了毛巾擦汗。

下山后走在下田街道上,有幾處地方升起燒木炭的煙。我們坐在路旁堆放著的木材上休息。舞女蹲在路邊,用一把桃粉色的木梳打理小狗的長毛。

“那樣梳,齒兒不就斷了嗎?”媽媽責(zé)備她。

“沒事。反正到了下田還要買新的?!?

還在湯野的時候,我就想向她討要這把插在她頭發(fā)前面的梳子來著。我默默想著:她真不該用它來梳狗毛。

路對面有很多捆矮竹條,我和榮吉都覺得拿來當(dāng)手杖正合適,便先大家一步起身。舞女跑著追過來,手里拿著一根比自己還高的竹竿,又粗又長。

“你這是要干什么?”榮吉一問,舞女躊躇了一下,將竹子遞給我。

“給你做手杖。我挑了最粗的那根。”

“這怎么行,太粗的一看就知道是偷的,叫人看見多不好??彀阉呕厝?!”

舞女折回放矮竹條的地方,把竹子放回去,又跑著回來。這次遞給我一根中指粗細(xì)的竹子。然后累得幾乎要仰面摔在田埂上,大口喘著氣,等著其他女伴。

我和榮吉一直走在她前面十多米。

“把那顆牙拔掉,再鑲一顆金牙不就行了嘛。”舞女的聲音忽然傳到我耳朵里,回頭一看,她正和千代子并肩走著,媽媽和百合子略微落后。千代子好像沒注意到我回頭,和她說:

“那倒是。就這樣告訴他會怎樣?”

好像是在議論我。大概是千代子說我的牙不齊,舞女才提起鑲金牙的事吧。可能是在討論我的長相,但我已經(jīng)和她們十分親近,并不覺得煩惱,連豎起耳朵多聽聽也不想。她們低聲談了一陣子,我聽到舞女說:

“是個好人吧。”

“那倒是。像是個好人?!?

“真是個好人啊。好人真好啊。”

這句話單純而坦率,將感情小心而青澀地拋出口,就連我本人都認(rèn)真地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了。我開心地抬眼眺望明媚的群山,眼睛微微作痛。二十歲的我,因?yàn)閹状稳厣钌罘词∽约荷砩瞎云У墓聝盒男?,不堪那股讓人窒息的憂郁,才踏上這趟伊豆之旅。所以,看到有人以普通的世俗眼光認(rèn)為我是個好人,心中的感激實(shí)在無以言表。群山明媚,離下田的海邊越來越近了。我揮起那根竹竿,橫掃秋草尖。

路上,許多村口都立著牌子:

乞丐與巡游藝人不得入村。

名為“甲州屋”的小客棧就在剛走進(jìn)下田北口的地方。我跟在藝人們身后,走過閣樓似的二樓。往沒有天花板、面對街道的窗邊一坐,腦袋幾乎要頂著房梁。

“你的肩膀不痛嗎?”媽媽反復(fù)叮問舞女,“手不痛嗎?”

舞女?dāng)[出敲太鼓時的漂亮姿勢。

“不痛。還能敲、還能敲呀。”

“那就好?!?

我試著提了提太鼓。

“哎呀,還挺沉的?!?

“肯定比您想的要沉啦。比您的書包還沉呢?!蔽枧Φ馈?

藝人們和同一間客棧的客人熱鬧地寒暄著。這里的客人也盡是藝人、小攤販之類的。下田港似乎是這些走江湖的人的老巢。店家的小孩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屋里,舞女給了他幾個銅板。要離開甲州屋的時候,舞女先我一步走到玄關(guān),給我擺好木屐:

“記得帶我去看電影哦?!彼袷亲匝宰哉Z似的嘟囔。

我和榮吉走了一陣子,找了一個游手好閑的男人帶路,來到一家旅館。聽說這里的老板以前做過町長。泡過溫泉,我們吃了鮮魚做的午飯。

“用這些錢買些花什么的,明天做法事的時候供上吧?!?

我說著遞給榮吉一個紙包,讓他帶回去。紙包里只裝了一點(diǎn)錢。旅費(fèi)已經(jīng)快花光了,明天早上,我必須坐船回東京。我推說學(xué)校臨時有事,藝人們也無法強(qiáng)留。

午飯后不到三小時,又吃了晚飯,我一個人走過下田北邊的一座橋,登上下田富士[2],遠(yuǎn)遠(yuǎn)望著港口。回來路過甲州屋,藝人們正在吃雞肉火鍋。

“您不坐下來吃一點(diǎn)兒嗎?雖然女人已經(jīng)動過筷子,不干凈了,但以后可以當(dāng)成笑話講給別人聽?!眿寢審陌锶〕鐾肟?,讓百合子拿去洗干凈。

明天就是嬰兒的尾七了,大家都希望我無論如何也多待一天再啟程。可我拿學(xué)校有事作擋箭牌,沒有答應(yīng)。媽媽一直說:

“那么放寒假的時候,大家一起到船上去接您。來之前告訴我們?nèi)掌?,我們會恭候您的。讓您住旅館可不行。我們會去船上接您的!”

房間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時候,我邀她們?nèi)タ措娪?。千代子按著肚子說:

“我身體不舒服啦,走了太多路,受不了了?!彼嫔n白,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

百合子則拘謹(jǐn)?shù)卣局?,低著頭。舞女在樓下和店家的孩子玩,見到我來就纏著媽媽,說要和我去看電影,請她批準(zhǔn)。但最后還是像丟了魂兒一般,呆呆地走到我這邊,給我擺好木屐。

“那又怎么了?就讓他帶她一個人去有什么不行的?”榮吉也幫著勸說,但媽媽好像就是不同意。為什么一個人就不行呢?我實(shí)在想不明白。臨出門前,舞女摸著小狗的頭,形容冷淡,我連和她打個招呼都很勉強(qiáng)。舞女似乎連抬起頭來看看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一個人去看電影。解說員在燈下讀著說明。沒看一會兒,我就回了旅館。我把胳膊肘撐在窗臺上,久久地望著夜里的街道,總覺得遠(yuǎn)處隱約傳來太鼓聲,連綿不絕。我的淚水莫名其妙地簌簌落下。

出發(fā)那天早上七點(diǎn),吃早飯時,榮吉在街上喊我。他穿一件黑色帶家徽的和服外罩,顯得格外莊重,仿佛是為了給我送行特意穿的。女孩子們一個也沒來。一陣寂寞立刻襲上我心頭。榮吉來到我的房間:

“大家都想送送您。但昨天睡得太晚,起不來,實(shí)在不好意思。冬天我們等著您來,一定要來啊?!?

秋天清晨的風(fēng)吹得街上涼颼颼的。榮吉在路上買了四盒敷島牌香煙和柿子、薰牌清涼散送給我。

“因?yàn)槲颐妹玫拿纸修??!彼⑿χf,“在船上吃橘子不太好,但柿子治暈船,是可以吃的。”

“那我把這個送給你吧!”

我摘下鴨舌帽,戴在榮吉頭上。接著從書包里拿出學(xué)生帽,展平上面的皺紋。我們笑了起來。

快到碼頭乘船的地方,舞女蹲在海邊的身影撞進(jìn)我視線。我走到她身旁,她一直怔怔地不動,沉默著低著頭。她臉上昨夜的妝還沒卸,讓我更加動情。

她好像還在生悶氣,眼角的紅胭脂為她稚嫩的面孔添了幾分凜然。榮吉問:

“其他人也來了嗎?”

舞女搖頭。

“大家還在睡覺嗎?”

舞女點(diǎn)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擺渡票的時候,我試著和舞女搭了好幾次話。可她只是定定地低頭凝望水渠入海的地方,一句話也不說。每次不等我把話講完,她就若有所思地頻頻點(diǎn)頭。

這時,一個打扮得好像土木工人的男人走了過來,對身邊的人說:“老婆婆,這個人看上去不錯?!?

“這位學(xué)生,您是要去東京吧?看您值得信賴,拜托您,能不能把這位老婆婆帶到東京呢?她很可憐。她兒子在蓮臺寺的銀礦工作,不幸染上了流感。如今,她的兒子和兒媳都死啦,還留下這三個孫子。她走投無路,請我?guī)兔Τ鲋饕?,說是想回老家。她的老家在水戶。老婆婆根本不認(rèn)得路,到了靈岸島,麻煩您送她坐上去上野站的電車。我知道這一定會給您添麻煩,但還是拜托您了!唉,您看看她這個樣子,一定也覺得她可憐吧?”

那老婆婆呆呆地站著,背上捆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約莫三歲,一個五歲上下,分別抓著她的左右手。一只臟兮兮的包袱里,露出大飯團(tuán)和梅子干。五六個礦工正安慰著她。我爽快地答應(yīng)照顧這位老婆婆。

“那就拜托了!”

“多謝您了!本來應(yīng)該由我們把她送到水戶,但實(shí)在不太方便……”礦工們逐個兒向我道謝。

擺渡船搖晃得很厲害。舞女依然緊閉雙唇,望向一邊。抓住繩梯時,我回過頭去,看到她似乎想和我說再見,卻還是作罷,只是再一次點(diǎn)了點(diǎn)頭。擺渡船折返了。榮吉不停地?fù)]動我剛才送給他的那頂鴨舌帽。直到輪船開出去很遠(yuǎn),舞女才開始揮舞一件白色的東西。

輪船開出下田海面,伊豆半島南端在我身后漸行漸遠(yuǎn)。我一直靠著欄桿,專心望著海面上的大島。與舞女的分別仿佛已是久遠(yuǎn)的往昔。我惦念著老婆婆,看了看船艙里的狀況。很多人圍在她身旁,好像正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她。我放下心來,走到隔壁的船艙。相模灘的浪頭很高。坐在船上的人,不時被海浪沖撞得左右歪斜。船員在客艙間走來走去,給乘客分發(fā)小的金屬盆。我用書包當(dāng)枕頭,躺了下來,感到腦袋空空,對時間失去了概念。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到書包上,弄得臉上涼涼的,只得將書包翻一個面。我身旁躺著一個少年,是河津工廠老板的兒子,此行是去東京做入學(xué)準(zhǔn)備,因此他對戴著學(xué)生帽的我多少有些好感。聊了幾句之后,他問:

“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了嗎?”

“沒有。我剛和人分別?!?

我非常誠實(shí)地回答。被人看到自己在哭,也覺得沒什么關(guān)系。我什么都不去想,似乎就在這種神清氣爽的滿足感中安靜地睡了過去。

就連海上是什么時候暗下來的,我都不知道。網(wǎng)代和熱海一帶已經(jīng)亮起了燈火。我身上發(fā)冷,覺得肚子餓了。少年打開了竹葉包著的飯菜給我。我竟像忘記了那是別人的東西一樣,吃了他帶的海苔壽司卷,然后鉆到他的學(xué)生斗篷里。我沉浸在一種美妙的空虛中,無論別人待我多好,都當(dāng)它們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去接受。明天一早,將老婆婆帶到上野站,給她買好去水戶的車票,仿佛也成了一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似乎一切都圓融完滿了。

船艙里的燈熄滅了。船上裝載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溫暖著我,我任淚水傾瀉而出。我的思緒仿佛變成了一泓清水,潑潑灑灑,到最后什么都不剩,只感到甜美而暢快。

注釋

[1]譯注:此處指舊制高等學(xué)校,即日本政府根據(jù)1894—1918年的高等學(xué)校令設(shè)立的高等教育機(jī)關(guān),存續(xù)至1950年,教育程度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緯撓伦⑷鐭o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日本靜岡縣下田市一巖山的別稱。也作“本鄉(xiāng)富士”。

品牌:磨鐵數(shù)盟
譯者:燁伊
上架時間:2023-09-06 11:24:08
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磨鐵數(shù)盟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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