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引言
《詩經》一書,既多歷年所,且屬于經學,傳世愈久,議論愈繁,積累所致,問題滋多。諸如詩之來源,詩之時代,詩之作者,詩之義旨,詩之內容,以及四始、六義、《詩序》,刪詩與詩學流派各端,均與《詩經》本身關系至重,實為讀《詩經》不可不預為了解者。故本書于《詩經》本文之解注以前,先為緒論,對讀《詩經》必應先有之常識略作介紹。意在使讀者在未讀《詩經》本文之先,對有關各問題有一適當之認識,以為讀《詩經》之助。
二、《詩經》之來源
詩者,言志者也。《虞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說文》云:“詩,志也。從言,寺聲。古文作,從言,之聲。”《釋名》云:“詩,之也;志之所之也。”
故詩之為作,是感情之所之也。《詩大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朱熹《詩經集傳》序云:“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則不能無思;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則言之所不能盡,而發于咨嗟詠嘆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族而不能已矣!此詩之所以作也。”
以上二文,于詩之成因,闡明已備。然則詩之為作,由情而發,由言而現,由永歌韻律而成,至于手舞足蹈而為之象。是知古之詩也,可低吟長嘯,可扣弦高歌,亦可依聲和律,頓足起舞者也。其為至情之表現,人性之流露,而生活之寫照乎!
詩之肇始,蓋有文字之先,情動口號而已;有文字之后,乃有記錄。口號則難于流傳,記錄則易于遠播而永久。于是一人為詩,眾人謳之;記于簡帛,傳誦益遠。詩之作也,或緣于喜怒,或緣于苦楚,或緣于郁陶,或緣于激憤。凡情之所觸,意之所之,則宣之于詞。故于生活之所歷,風俗之所存,政治之得失,邦國之治亂,無不為詩之所欲吟詠者。王者治世,欲觀風俗,察民心,知得失,乃求之于民間之風謠。于是古者乃有采詩之制;行人乘輶軒,振木鐸,以采詩而獻之太師,陳于天子。《漢書·藝文志》云:“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禮記·王制》云:“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斯則十五《國風》之所由成也。
至于其樂調屬于中夏正聲者,雖采于民間,則歸之于《雅》;合宴饗之樂以為《小雅》,會朝之樂以為《大雅》。廟堂祭祀頌揚之詩則以為《頌》。蓋《風》皆來自民間,《雅》則士大夫所作宴饗朝會及民間正聲之樂,而《頌》則廟堂祭祀及頌揚之辭,要皆由官方編輯而成,總為三百十一篇。其中《小雅》有六篇有目無文,今所存三百五篇,即《詩經》也。
三、《詩經》之名稱
“詩經”一詞,古無之也。古惟稱之曰“詩”。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不學詩無以言。”“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或稱“詩三百”者,言其數目也。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故后世或稱為“詩三百篇”,蓋三百十一篇,言其成數,曰三百耳。
或稱之為“毛詩”,緣毛公而得名,蓋與齊魯韓“三家詩”同以傳人稱。是在“詩”之上注以傳人,仍為“詩”而已。
詩始稱為經,當起于戰國晚年。《禮記·經解》云:“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是以“詩書樂易禮春秋”為“經”。《莊子·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莊子·天運》約成于戰國晚年,而《禮記·經解》或更后之。故知“經”之一稱,當起于戰國晚年,以前無之也。然“經”亦非儒家六藝之專稱,《莊子·天下》篇論“別墨”云:“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墨子》一書有《經》上下篇,《經說》上下篇。《呂氏春秋·察微》篇云:“《孝經》云:‘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其《墨經》當為墨家門弟子尊其師而尊稱其書;而《孝經》為傳記之書,《漢志》列于《論語》之后,然亦稱為經。可見斯時于“經”之一稱,大約視為載我之道者,則稱為“經”。然此“經”字于六經蓋指其書之性質為經,仍未以經字加于原名之下,若《詩》加“經”而為《詩經》,《易》加“經”而為《易經》也。《漢書》作于后漢,《漢志》于《詩》則云:“《詩》,經二十八卷,魯齊韓三家。”其經字仍為書之類別稱,非以“詩經”二字為書名也。《漢志》中五經書名與經字連屬者有“《易》,經十二篇”“《詩》,經二十八篇”,其于《書》則曰:“《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經二十九卷。”于《禮》則曰:“《禮》,古經五十六卷,經七十篇。”于《春秋》則曰:“《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可證其句讀,凡經字皆斷離書名,是古經與經之別,非謂書名為《詩經》《易經》也。《漢志》中以經為書名者,惟《孝經》一書而已。《漢志》云:“凡《孝經》十一家,五十九篇。《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其行文與記《詩》《易》均不同,可得而見也。
經字加于易之下,稱《易》為《易經》,最早見于《晉書·束晳傳》,記汲郡發冢得竹書事,有“易經二篇”“卦下易經一篇”等語。《晉書》成于唐代。“易經”一名,或是唐代學者筆下敘述所用之詞。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后序記此事,則曰《周易》,并未言《易經》。故知“易經”二字非竹書上原書名,亦非晉代對《易》之通稱。且其行文:“易經二篇,與周易上下經同。”“卦下易經一篇,似說卦而異。”既曰與《周易》上下經同,可見晉唐之時,其正式書名,仍稱《易》為《周易》。孔穎達作《五經正義》,于《易》稱《周易》,于《詩》稱《毛詩》,仍未稱為《易經》《詩經》也。“易經二篇”一語或仍應斷為“《易》,經二篇”“卦下易經一篇”或則“卦下《易》,經一篇”也。
“詩經”二字正式連屬為書名,以宋人廖剛之《詩經講義》為最早。廖氏之書成于南宋初年,其后則以經字連于《詩》《易》《書》之下,而稱為《詩經》《易經》《書經》者,風氣漸盛。至元明則已視《詩經》為《詩》之通稱矣。
四、《詩經》之時代
《詩經》作于何時?《孟子》:“王者之跡息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據此則《詩》之作當在《春秋》之前。然其最早之詩是何時作,最晚之詩是何時作,則古今說《詩》者多有異說。
最早之詩,據《詩序》所言,為商人祭祖之詩。然則《詩》之最早作品當在商代。《欽定詩經傳說匯纂》有《作詩時世圖》,將三百篇按時代排列,據《詩序》列《商頌》為太甲之世所作。然《國語》云:“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正考父為宋之大夫,周太師為周室樂官。《國語》所言,謂正考父以其所作《商頌》十二篇,請周太師校正。而《詩序》云:“有正考父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太師,以《那》為首。”乃竟以為《商頌》是正考父所得,而非正考父所作矣。清魏源《詩古微》舉證十三條,斷《商頌》為宋襄公時正考父祭商先祖而稱頌君德所作。其所考頗有根據。《史記·宋世家》贊謂《商頌》為正考父作。揚雄《法言》云:“正考父睎尹吉甫。”尹吉甫為《詩·大雅·崧高》及《烝民》之作者。今言正考父希慕之,可見揚雄亦以正考父為《商頌》之作者。至于宋之詩所以稱“商”者,以其為商之后也。《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宋大司馬固曰:“天之棄商久矣。”可見以商代宋彼時常用也。《商頌》有“奮伐荊楚”之語。商代尚無荊楚一詞,因商代荊楚尚為蠻夷也。據此,雖《商頌》為正考父所作一事,論者或有未信;但《商頌》非商代作品,已可為定論。則《詩經》中最早之詩不過周初而已,當屬《周頌》也。
至于《詩經》中最晚之詩,據《詩序》則是《陳風·株林》《澤陂》二詩。《株林》寫陳靈公與夏南之事,夏徵舒弒陳靈公在周定王八年。時當魯宣公十年,西歷紀元前五百九十九年。后四十八年而孔子生(前五五一年)。《陳風·株林》一詩,《詩序》之說可信。《澤陂》一詩,《序》說頗為模糊,然指為與《株林》同時,無證其更晚之據。以《株林》為最晚之詩,可無失也。
故知《詩經》中作品最早當為《周頌》,是周初所作;最晚當為《株林》,作于周定王之世。蓋皆約略其時,詳則不可考也。然則《詩》之時代,大約作于西歷紀元前一千一百年至六百年之間。
五、《詩經》之內容
《詩經》為我國最古之詩歌總集,分《風》《雅》《頌》三部分。《風》又別為十五《國風》: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雅》則別為《大雅》及《小雅》。《頌》則有《周頌》《魯頌》及《商頌》。
十五《國風》之詩,為各國民間之歌謠。所以名之曰風者,蓋其歌謠所詠者,民間風土人情、生活情狀、社會動態。由此詩中,可以見民情,察風土,而其樂調皆地方腔調,鄉里流行,如風之吹拂而莫不及焉,故曰風。
《周南》《召南》,其命名似與其他十三國有異,故說詩者每有疑惑,或謂應不屬于《風》,而獨立為《南》。若蘇轍《詩集傳》、程大昌《考古編》、王質《詩總聞》、顧炎武《日知錄》、梁啟超《釋四詩名義》等均主此說。然皆無真正有力之證據。陳啟源《毛詩稽古篇》、魏源《詩古微》、胡承珙《毛詩后箋》、方玉潤《詩經原始》則仍主二南屬《風》。實則《周南》《召南》者,南方之國之風謠也,固不得脫《風》而為《南》。若能獨立為《南》,三百篇編集時早應別以列之,不待宋以后揣度之矣。《周南》《召南》為南國歌謠之說,詳見本書《周南》《召南》二卷首,于此不多贅述。
《雅》者,多為燕享朝會公卿大夫之作。所以名之曰雅者,謂中夏之正聲也。雅與夏古音近,時互通而用。《墨子·天志》篇引《大雅·皇矣》,謂之大夏,可為明證。夏者,中夏也。雅訓正,故雅一字含二義:于地為中夏,于聲為正聲。正聲者,其樂非若風之為地方腔調,而為中原雅正之音樂,故曰雅。惟《小雅》中亦有類似《國風》吟詠性情之作,但以其樂調之屬于正聲,其地區屬于中夏,故不屬于《風》,而屬于《雅》。宴饗之樂歸之《小雅》。朝會之樂,受厘陳戒之辭,歸之《大雅》。蓋《大雅》《小雅》之間,詞氣不同,音節亦異也。
《頌》者,本為祭祀頌神或頌祖先之樂歌。所以名之曰頌者,阮元《釋頌》論之的當:頌即形容之容,容者形態也。是歌而兼舞之義。蓋頌之為詩不僅有辭有樂,而并有舞。舞者形態之表現,歌頌美之詞而舞以表達之,故曰頌。
《詩經》以性質分類,乃編為《風》《雅》《頌》三部分。若以其吟詠之內容分類,約可大別為二部:一為民間歌謠,一為貴族與廟堂之樂歌。茲分述如下:
甲、民間歌謠
戀歌:如《靜女》《桑中》等。
結婚之歌:如《桃夭》《鵲巢》等。
感傷之歌:如《氓》《谷風》等。
和樂之歌:如《君子陽陽》《萚兮》。
祝賀之歌:如《螽斯》《麟之趾》等。
悼歌:如《蓼莪》《葛生》等。
贊美之歌:如《淇奧》《碩人》等。
農歌:如《七月》《大田》等。
諷刺之歌:如《相鼠》《株林》等。
勞人思婦之歌:如《小戎》《小雅·杕杜》等。
乙、貴族與廟堂樂歌
宴樂之歌:如《鹿鳴》《伐木》等。
頌禱之歌:如《閟宮》《殷武》等。
祀宗廟之歌:如《玄鳥》《長發》等。
祀神之歌:如《豐年》《載芟》等。
田獵之歌,如《車攻》《吉日》等。
頌美之歌:如《泂酌》《卷阿》《酌》《桓》等。
述先王功績圣德之歌:如《文王有聲》《生民》等。
記戰事之歌:如《常武》《采芑》。
諷刺之歌:如《瞻卬》《召旻》等。
以上所述各類,不能詳盡,蓋內容紛繁,不便區分太細,更見瑣碎。約見其性質可矣。欲窺其詳,當讀原詩。各詩屬于《風》者,多屬抒情之作;屬于《雅》者,抒情敘事參半;屬于《頌》者,多屬敘事。
六、《詩經》之作者
《詩經》集三百十一篇,成為總集,然不著作者名氏。蓋古人對著作之觀念與今不同也。古人惟知誦一詩,而不求此詩為誰作;作者但因情之所之而作一詩,亦不求因此而獲著作之名。故于詩中見作者之名者絕少,而由編者題作者之名者絕無。今在詩中求作者之名,甚為困難,其最為可靠而毫無疑義者,僅得四篇。其余則或有爭議,或屬臆斷,或竟全然無考。茲分述之:
甲、在《詩經》本文中有作者姓名,此為最可信者:
(一)、《小雅·節南山》:詩中有云:“家父作誦,以究王讻。”家父,作此詩者之字也。舊說謂為周大夫。朱傳:“春秋桓十五年,有家父來求車,于周為桓王之世,上距幽王之終已七十五年。”按作詩之“家父”是否即求車之“家父”,頗為難定。
(二)、《小雅·巷伯》:詩中有云:“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孟子為寺人之名,即此詩作者也。寺人,內小臣,奄人也。
(三)、《大雅·崧高》:詩中有云:“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吉甫即作此詩者之名。舊說以為尹吉甫。王國維以為作兮甲盤之兮甲。未知孰是。
(四)、《大雅·烝民》:詩中有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此詩亦吉甫所作。
按:《魯頌·閟宮》有“奚斯所作”一語,或謂《閟宮》一詩即公子奚斯所作。然其上文為“新廟奕奕”,明示奚斯所作者為廟,而非詩也。《閟宮》一詩,當非奚斯所作。
乙、在《尚書》《左傳》《國語》中載有詩作者之名,雖未盡可信,但亦可謂有據者。
(一)、《豳風·鴟鸮》:《尚書·金滕》:“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詩序》據此謂此詩為周公作。按《金滕》疑是春秋晚年或戰國初年作品,其說蓋根據傳說,惟是亦可謂有據者耳。
(二)、《大雅·桑柔》:《左傳·文公元年》引此詩“大風有隧”六句,謂為周芮良夫之詩。《詩序》從之:“桑柔,芮伯刺厲王也。”然詩中有“天降喪亂,滅我立王”之語,此詩應作于共和之際,或在東周之初。
(三)、《周頌·時邁》及《武》《賚》《桓》:《左傳·宣公十二年》,引“載戢干戈”以下五句,及《武》之“耆定爾功”、《賚》之“鋪時繹思”二句、《桓》之“綏萬邦”二句,以為武王克商所作之頌。又《國語·周語》亦引《時邁》“載戢干戈”五句,謂為周文公之頌。周文公即周公。《左傳》《國語》二說不一,然《左傳》言武王克商,似言其時,非武王自作也。《國語》之說近是。《時邁》既為周公作,《左傳》引詩,言“又作”,則《武》《賚》《桓》當亦為周公作也。惟《左傳》謂“鋪時繹思”為《武》之三章,“綏萬邦”為《武》之六章,或古時《武》為多章,后乃分為多篇也。
(四)、《周頌·思文》:《國語·周語》祭公謀父引此詩曰:“周文公之為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殆為可信。
(五)、《國語·魯語》:“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其輯之亂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溫恭朝夕,執事有恪。’”魏源以為校者,審校音節,《商頌》即正考父所作。王國維以為“校”為“效”之借字而訓獻,則是正考父以前之作品。
丙、《詩序》指出為某人所作,而并無實據者。此類有指出作者人名者,有泛指某國某官所作而不言名姓者,皆不足信也。其例甚多,擇舉一二:
(一)、指出人名者:《大雅·抑》,《序》云“《抑》,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大雅·卷阿》,《序》云“《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大雅·民勞》,《序》云“召穆公刺厲王也”。
(二)、泛指某國某官所作:如《小雅·大東》,《序》云:“《大東》,刺亂也。東國困于役而傷于財,譚大夫作是詩以告病焉。”此言譚國大夫之作,未言其名。然亦無據。又如《小雅·四月》,《序》云“《四月》,大夫刺幽王也”。《小雅·北山》:“大夫刺幽王也。”皆此類。然是否為大夫作,未可知也。
丁、鄭箋或孔疏指為某人所作,然亦無據,不足信也。如《小雅·常棣》,《序》云:“《常棣》,燕兄弟也,閔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箋云:“周公吊二叔之不咸,而使兄弟之恩疏,召公為作此詩而歌之。以親之。”孔穎達《毛詩正義》云:“作《常棣》詩者,言燕兄弟也。謂王者以兄弟至親,宜加恩惠以時燕而樂之,周公述其事而作此詩焉。”《正義》又云:“《外傳》云:周文公之詩曰:‘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則此詩自是成王之時,周公所作,以親兄弟也。但召穆公見厲王之時,兄弟恩疏,重歌此周公所作之詩,以親之耳。”《左傳·僖公廿四年》富辰之語,謂召穆公作詩。杜預注,謂召穆公作周公之樂歌。而《國語·周語》,亦富辰之語,謂為周公之詩。古書竟已紛歧如此,其不可確信,亦可見矣。
戊、全然無考,亦無臆測。此類最多。由詩首《關雎》起,《葛覃》《卷耳》等皆此類也。
七、詩六義——風賦雅頌比興
《周禮·春官·太師職》:“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詩大序》:“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序》所謂之六義,亦即《周禮》所言之六詩。
六義別為六,而其質則為二:一為風、雅、頌三者,依詩之性質而作編集之類別也;一為賦、比、興三者,依詩之作法而分為體別也。風雅頌之別,已見前“《詩經》之內容”一節,在此不再贅述。茲述賦比興:
賦比興三者,古人說者甚多,大致于賦則皆能明見一致,于比興則往往多所費辭,而模糊混亂,比與興終難分辨。其作法究竟如何,亦難了解。茲為便于論述,先說明賦之一體,以其易解也;次則比興合說,俾易比較。
賦者,直陳其事,鋪敘說明,不作隱曲譬喻。朱子云:“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者也。”此解釋最為清楚。至于鄭玄所云:“賦之言鋪,鋪陳政教善惡。”則似賦非陳政教則不為賦,于賦義未安也。賦之體若《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三章由首至尾,敷陳一事。如《卷耳》:“采采卷耳,不盈傾筐……”四章亦由首至尾敷陳一事,此賦體之最易窺見者。
其次于詩中亦有初為賦體,而雜入興者。如《豳風·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本為鋪敘之賦。忽又云:“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朱子于此節釋之甚佳:“又其在涂,則又睹物起興……”
又賦體亦有中間雜入比者,如《小雅·頍弁》“有頍者弁,實維伊何……”,是賦也。“蔦與女蘿,施于松柏。未見君子,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蔦與女蘿”二句朱子謂為賦而興又比也。其后又云:“又言蔦蘿施于木上,以比兄弟親戚,纏綿依附之意。”則又未言興而比之義。朱子于比興二者,于原則解釋甚明,于注釋中則時時莫能分辨。此處蔦蘿二句,似興又似比,故乃含糊其詞。蓋比興之間頗難清明,前賢亦每有誤也。此處蔦蘿之語,是比也。(說詳后)
比與興,原甚明顯有別,而以先儒說法參差,故說愈多而義愈混。甚至比興可混為一談,每謂為比而興、興而比者。若比而可為興,興而可為比,則比興尚有何分別?
比與興之不同:直接以事物比當前之事,不需再以鋪敘之文解釋者為“比”。以事物意態之接近聯想,引起正文者,為“興”。朱子云:“比者,以彼狀此。”一言道破,本無何玄奧也。若《周南·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此詩之辭,完全寫螽斯,言其羽聲之盛,而子孫眾多之狀。然雖正面言螽斯,而實以比之方法祝賀人之子孫盛多也。
又若《豳風·鴟鸮》:“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此詩純取鳥言以自比,于比之義,最為鮮明。若《小雅·頍弁》“蔦與女蘿,施于松柏”二語,承前“豈伊異人,兄弟匪他”之語,示兄弟相連之義,乃直接以蔦蘿松柏比之,非另立新義,引起下文之詞,是亦比之作法也。
比之為法,但以此事物,象彼事物。二者雖非一事一物,而可以此事物解作彼事物。如螽斯即象彼受祝賀之人,鴟鸮即象彼為惡之人,蔦蘿松柏即象兄弟之相連關系,實無何不易了解之處。然鄭玄云:“比,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孔穎達云:“比者比托于物,不敢正言,似有所畏懼,故云見今之失,取此類以言之。”此皆釋“為何用比之法,而不用賦之法”者,未能釋明比之作法也。而比亦未曾皆以不敢言而用比,試睹《螽斯》《鴟鸮》有何不敢言之處?此先儒解詩之所以滋惑也。
“興”之為法,則較“比”為難明。先儒每解釋不清,雖指為興,而釋為比。每謂起興之語,即以象其后鋪敘之事,如《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朱子云:“言其相與和樂而恭敬,亦若雎鳩之情摯而有別也。后凡言興者,其文意皆放此云。”朱子先明言“興者托物興辭”,而繼之卻謂和樂之情亦若雎鳩,豈非適反其道?蓋托物興詞,已正合興之義。言先取雎鳩之鳴,在洲之和樂,因引起聯想,乃思及君子淑女之和樂。此即興也。若言君子淑女之和樂,若雎鳩之和樂,則先后顛倒,釋興若比矣。朱子釋興為“托物興辭”,本為極洽之說,但對正文之釋,則又模糊矣。若毛傳則于始即未能明興之義,于《關雎》云:“后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雎鳩之有別焉。”此直為比矣。
興之解釋,亦有謂興之作,無何可循之理者。鄭樵《六經奧論》云:“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義理求也。”此說前半甚是。“所見在此,所得在彼”,即因事物之聯想而及于本題之事也。若謂“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義理求”,則是于興仍有未明之語。凡興,其起興之語,皆有關于本題,無一例外也。若《關雎》前已言之。若《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二句則起興之語也。
或謂桃之少好,其華鮮明,與之子出嫁,宜其室家,毫無關系。實則關系至深。蓋結婚之事,為姿彩鮮麗之事,青春少好之表現。故由桃夭以起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可聯想及少女青春,亦可表現結婚當時之姿彩。“桃夭”并不能直接釋為“婚姻”,此所以為興而不為比。今假設易桃夭二句為“風雨晦暝,落葉滿山”之類言語,試一讀之,則結婚景象凄然可悲。明其不可易之理,則明其相關之義矣。凡興之作,無不類此。比興之不同,亦在此。
比興之用,后世詩詞中隨地可見,如《古詩十九首》:“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說胡馬越鳥,實“比”游子之處境及心情也。李白詩:“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直道出“興”之作法。言見浮云而“興”游子意,見落日而“興”故人情。實則浮云與落日固與游子故人無直接關系也。然有聯想之關系,有觸景及情之關系,此即興也。溫庭筠《菩薩蠻》詞最后二句云,“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則完全是《關雎》之作法。《關雎》先言雎鳩雙雙在洲,而溫詞先敘事最后言“雙雙金鷓鴣”,其興起情感之聯想則一也。然《關雎》之興詞在先,而溫詞之興詞在后,是技巧之發展,至后世活用靈妙,毫不拘束,故幾乎不露形跡。實則古今詩詞仍不脫賦比興三法也。
總之,比與興之間,可以清楚劃分,而不可混。比是以彼事物比作此事物,為類似之聯想。而興則以彼事物,由聯想而引起此一事物,為接近之聯想,非直接作比。興是先以興起之詞,引起敘事之詞。亦可謂先以一相關引起之語,引起賦體之鋪敘,二者合并則為興。比體則純是比,而不與賦體合并而成。
八、《詩序》
《詩》之難解,不在一字一句,而在一篇之旨最難明。《詩經》各篇,初無標題,故不知其內容何所指也。后世說《詩》者,為明其旨,乃為之作序,今之《毛詩》,乃有《詩序》存焉。《詩序》者,冠于每篇之先,說明該詩內容之旨。《周南·關雎》為《詩》之首篇,其序最長,或有稱之為大序,而其余皆為小序者(成伯瑜,二程);又有謂每序之前一句為小序,其后諸語為大序(程大昌、范處義);又有謂發端命題之語為大序,其下為小序(鄭樵)。此皆名詞問題,可置不論。今欲討論者,《詩序》之作者及《詩序》之意義。
一、《詩序》之作者,說法不一:
甲、子夏所作。(毛公、鄭玄、蕭統、王肅、陸德明、陸璣、陳奐)
乙、孔子所作。(程顥、程頤、王得臣、范處義)
丙、毛公或其門人作。(曹粹中)
(陸德明謂子夏作《序》,又謂或曰毛公作《序》)
丁、當時史官所作。(鄭樵、程頤、姜炳璋)(程頤謂小序為國史作)
戊、詩人自制。(王安石)
己、大序為子夏作,小序為子夏毛公合作。(鄭玄)
庚、子夏毛公作,衛宏潤飾。(《隋書·經籍志》)
辛、衛宏作。(《后漢書》)
以上各說紛歧,多為無據而作臆斷之詞。惟衛宏作《序》一條,見于《后漢書·儒林傳》:“衛宏字敬仲,東海人也。少與河南鄭興俱好古學。初九江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今傳于世。”其所載《詩序》之作,稍有根據,較前眾說亦稍可信。但仍不足以為定論。
《詩序》之作者為誰,雖難確定,但于詩之本身尚無重大之關系。其問題乃在《詩序》所言詩之主旨,往往為猜度、造作、牽強附會之語,與原詩實難應合。若《詩經》首篇《關雎》,顯為詠君子淑女相求以至結婚之詩,而《詩序》竟云“后妃之德也”。次篇《葛覃》,為婦人自詠嫁后生活之詩,而《詩序》謂為“后妃之本也”。皆顯然與詩不合。《詩序》之所以如此說者,非作序之人不能知詩也,而是作序之人故為此說,以應當時需要耳。蓋作詩之人,有其用意;采詩之人,又有其用意;而作序之人,則更別有其用意也。
作詩之用意,惟情動于中,歌詠于外而已,其基本出發點在抒情敘事。本書在前“《詩經》之內容”一節已大致做一分析。至于采詩者之用意,取其可以被之管弦,足以見風俗民情,以為施政之本;用以益時政、播教化、和樂悅性、美化風俗是矣。蓋作詩之人,全憑一時志興所之,一吐其所欲言或所必言,皆自我抒發,用意于當然者也。而采詩者則必以為有所取義方得采之,是已存別有選擇之意者也。然采詩者之用意,尚屬自然,民情風俗之吟,勞人思婦之詠,男女相悅之歌,諷刺贊美之詞,但求其可取者,兼容并蓄。蓋存其真,而傳其文,教化在其中矣,未曾強作解人也。
《詩序》之作則不然,于詩之旨,必作深遠委曲之釋,以見其正大載道之旨。揆其原因,以作序之人時代已晚,當時以《詩》為日常通讀載道之書。為配合政治教育,乃不得不如此。細審其作序之原則,約有五項:合于“思無邪”;合于美刺;合于禮教;合于政治要求;合于歷史。
據此,則知作序之人,往往矯枉過正。如《關雎》,為男女思慕追求至于結婚之詩,本為人情之常,事理之自然。而作序者以為男女相悅即違“思無邪”之義,乃強指為“后妃之德”。《葛覃》為婦女嫁后生活之詩,而強指為“后妃之本”。《詩序》之強作解釋,多為此類。然亦有若干與詩義相合者。故吾人于讀詩之際,對于《詩序》之說,不可全信,亦不可全不信,當深察其詩辭文字,揆度其義,庶可得其旨矣。
九、“三家詩”及《毛詩》
《詩》遭秦火之后,以《詩》為人人諷誦,不賴竹帛而傳,以今文寫成之書,與古文本無何差異。說《詩》者漢初有齊魯韓三家及毛公。《漢書·藝文志》云:“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詩》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所稱毛公之學,即今所傳之《毛詩》,亦即今之《詩經》也。齊魯韓三家《詩》皆今文,而毛公所傳為古文。今文者,以漢當時之隸書口傳而寫。古文者,出于孔子壁中,以先秦文字所書,未遭秦火者也。
魯申公為魯人申培,與燕國韓嬰在文帝時以治《詩》為博士。轅固為齊人,景帝時以治《詩》為博士。三家所傳《詩》,次第亡佚。《齊詩》亡于魏。《魯詩》亡于晉。《韓詩》亡最晚,約亡在唐宋之間。今存《韓詩外傳》十卷。三家之說,后世有輯本,惟見一斑,不足以窺其整體。后世僅存《毛詩》。
毛公者,《漢書·藝文志》及《儒林傳》均未見其名。鄭玄《詩譜》云:“魯人大毛公為詁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云:“毛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稱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
孔穎達云:“大毛公為其傳,至小毛公而題毛。”
《毛詩》之傳,于《漢書》僅知為毛公,其后始見記載為毛亨毛萇,不知何所依據。但此亦不甚重要,吾人但知《毛詩》為漢初毛姓儒者所傳古文詩,即今之《詩經》可矣。無論其為毛亨或為毛萇,或為毛某某,終是此詩此傳而已。
十、四始
四始者指《詩》中四篇,為《風》《小雅》《大雅》《頌》四部分之開始;并以為所以如此者,乃別有意義,故命之曰“四始”。
四始之說,亦有不同。《毛詩》之說,見于《詩序》:“《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風,風也,教也。風以勸之,教以化之。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興廢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謂四始,詩之至也。”
《詩序》所言之四始,并未能詳細道出何者為四始,惟敘《關雎》為《風》之始,余則述風、小雅、大雅及頌之本義,而謂之四始,其義未能明晰。
《齊詩》之說,《詩緯泛歷樞》云:“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魚在巳,火始也。鴻雁在申,金始也。”此說與《毛詩》之說迥異。其四始之義,引用水木火金,雜入五行之說,尤為怪異。
《魯詩》之說,魏源《詩古微》云:“周禮太師以六詩教國子,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而六義興焉。故季札觀樂,已分風雅頌之名,其體用博矣。而漢儒以四始之說,媲之后人,無一能析之者。請先以《魯詩》之義明之。司馬遷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蓋深求其故,而知皆三篇連奏也。古樂章皆一詩為一終,而奏必三終。故儀禮歌《關雎》,則必連《葛覃》《卷耳》而歌之。而四始則又夫子反魯正樂正《雅》《頌》,特取周公述文德者各三篇,冠于四部之首,固全詩之裘領,禮樂之綱紀焉。”
《魯詩》之說,特別指出《關雎》為《風》之始,《鹿鳴》為《小雅》之始,《文王》為《大雅》之始,《清廟》為《頌》之始。然此四始究竟有何作用,魏源不過臆測之詞,并謂特取周公述文德者各三篇,以為禮樂之綱紀。但何以足為綱紀,用意為何,仍不能道出。
《韓詩》之說,今可見之于《韓詩外傳》者,有子夏問“《關雎》何以為《國風》始也”之語。魏源《詩古微》據服虔解《左傳》用《韓詩》,考證《韓詩》以《周南》十一篇為《風》之始,《小雅·鹿鳴之什》十六篇、《大雅·文王之什》十四篇為二《雅》正始。《周頌》為周公述文武諸樂章,為《頌》之始。其說亦非全可信。
總觀以上四家之說,《詩》之四始,并無何重大意義。司馬遷《孔子世家》雖言四始,但亦未言其有何深義。后世或誤以為此必有深義存焉,故力求其解,勉強而為之,四始乃與六義并稱。實則六義為有實質之問題,而四始則為《風》《雅》《頌》之首篇而已。
十一、孔子與《詩經》
《史記·孔子世家》云:“古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
后人據此謂孔子曾刪《詩》。《漢書·藝文志》云:“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
陸德明《經典釋文》曰:“孔子最先刪錄,既取周,上兼《商頌》,凡三百十一篇。”
歐陽修曰:“馬遷謂古詩三千余篇,孔子刪存三百。鄭學之徒,以遷為謬,予考之,遷說然也。”
蘇轍曰:“孔子刪詩三百五篇,其亡者六焉。”
然孔子刪詩之說,除《史記》言及之外,未見于他書。后世此說皆據《史記》而言。《史記》據何而言,已不可知。而若《論語》者,載孔子言行之書,并未言及孔子曾經刪詩,亦未言及詩有三千。崔述駁《史記》云:“孔子刪詩孰言之?孔子未嘗自言之也。《史記》言之耳。孔子曰:‘鄭聲淫。’是鄭多淫詩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是詩止有三百,孔子未嘗刪也。”后世反對刪詩之說甚多,綜合言之,大致理由如下:
(一)、未見孔子自言曾刪詩之語。
(二)、孔子謂鄭聲淫,而鄭詩今仍存而未刪,可見孔子未刪。
(三)、季札觀樂在孔子前,當時所歌之詩,皆在今《詩經》之內。可見孔子前后之詩內容相同,并未刪減。
(四)、逸詩見于《論語》者,如“唐棣之華”四句,《左傳》“雖有絲麻”四句,“思我王度”五句,毫不悖于禮義,何以孔子刪去此詩,而留鄭之淫詩?可見非孔子所刪。
(五)、諸子言《詩》,皆舉三百之數。可見《詩》原為三百。
由主刪詩之說與駁斥刪詩之說,互相比較,主張未刪者證據切實,刪詩之說實不能成立。至于古詩是否有三千余篇,今已難考。惟古詩必較三百篇為多,則由逸詩可以見之。至于何以只存三百十一篇,其原因已不可知。但其成為三百十一篇之詩,是在季札觀樂以前之事,可以斷言。非孔子所刪減也。
孔子雖未刪詩,然于《詩》曾作整理。《論語》:“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此出自孔子之言,當最可信。《史記》所謂“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蓋即“樂正”;編訂次序,為今《詩經》之編排,或即“《雅》《頌》各得其所”之謂也。據此,蓋《詩經》在孔子整理之前,為一大眾誦讀之官書。經孔子整理之后,乃成為后世眾所尊重之經書也。
十二、《詩經》正變之說
《詩經》有正變之說,其說出于《詩序》:“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
后世據此,乃為正變之分。而正變之分,其說亦各不同。《詩序》與孔穎達以世之治亂分正變。《詩序》之言見前。孔穎達云:“……然則變風變雅之作,皆王道始衰,政教初失,當可匡而復之。故執彼舊章,覬望更遵王道,所以變詩作也。”
鄭玄、歐陽修以時代分:鄭云:“文武之德,光熙前緒,以集大命于厥身,遂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時《詩》:《風》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鳴》《文王》之屬。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禮作樂,而有《頌》聲興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風雅而來,故皆錄之,謂之《詩》之正經。后王稍更陵遲,懿王始受譖亨齊哀公,夷身失禮之后,邶不尊賢。自是而下,厲也,幽也,政教尤衰……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謂之變風變雅。”歐陽修云:“風之變,自夷懿始;雅之變,自幽厲始。霸者興,變風息焉;王道廢,詩不作焉。”
顧炎武則以入樂與否分正變,《日知錄》云:“夫二南也,《豳》之《七月》也,《小雅》正十六篇,《大雅》正十八篇,《頌》也,詩之入樂者也。《邶》以下十二國之附于二南之后而謂之《風》,《鴟鸮》以下六篇之附于《豳》而亦謂之《豳》,《六月》以下,五十八篇之附于《小雅》,《民勞》以下,十三篇之附于《大雅》,而謂之變雅,詩之不入樂者也。”
其余尚有主以美刺喻正變者,如惠周惕《詩說》。而朱子則以樂之應用不同而分正變。然大致都以鄭玄所分為準。鄭氏所分者:
正風:《周南》《召南》二十五篇為正風。
正雅:《小雅》自《鹿鳴》至《菁菁者莪》廿二篇為正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十八篇為正大雅。
變風:自《邶風》至《豳風》一百三十五篇為變風。
變雅:自《六月》至《何草不黃》五十八篇為變小雅。自《民勞》至《召旻》廿三篇為變大雅。
《頌》本無正變之說,然宋王柏亦指《頌》有正變。以《周頌》為正,以《商頌》《魯頌》為變頌,然其說未能行。
綜觀《詩經》正變之說,于詩之本身并無何必然之用意,而所持之理由又紛紜各異,且亦無何可信之理。《詩》之正變之說,直可不必多加探討,置之可矣。惟此說歷時既久,論者亦多,姑略述之,知《詩》亦有此一說耳。
十三、詩學之流派
詩在創作之際,惟情動于中,而歌詠之耳。及其采而為官書也,乃有用意矣。其后由于為眾所誦讀,引用益廣乃生詩外之義。每斷章取義,或牽強附會,詩之別義乃生。其始不自《詩序》,春秋時已然也。
春秋之時,《詩》為知識階級之所必讀。諸侯卿大夫會晤,必賦詩以喻其志。用之既廣,取義亦泛,于是每脫離詩之本義。如《左傳·昭公元年》:“趙孟叔孫豹曹大夫入鄭,鄭伯享之。子皮賦《野有死麕》之卒章,趙孟賦《棠棣》,且曰:‘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無吠。’”注:“《野有死麕》卒章曰:‘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義取君子徐以禮來,無使我失節,而使狗驚吠。喻趙孟以義撫諸侯,無以非禮相加陵。”
“死麕”本敘男女之事,而竟喻以義撫諸侯之事。蓋隨意牽引,旁申側延,斷詩之章,成己之義,固非詩之本義也。此類屢見,不多舉例。
至于古籍引《詩》,以申己義,往往亦非詩之本義。若《荀子·大略》篇引《齊風·東方未明》:“顛之倒之,自公召之。”謂“諸侯召其臣,臣不俟駕,顛倒衣裳而走,禮也”。然此詩本義述君命不時,致臣慌亂,乃衣裳顛倒。若果如荀子之言,臣下顛倒衣裳而走,何能赴朝?不俟駕可矣,竟顛倒衣裳而不為糾正即走可乎?此皆斷章取義,與詩之本義相違者,其例極多。
詩義既泛濫而無定說,說《詩》者乃自立門戶,各為一說。漢初有齊魯韓三家傳今文詩,毛公傳古文詩,于前章業已敘之。而漢志謂齊魯韓三家詩“或取春秋雜說,咸非其本義”,然三家并列于學官。《毛詩》則以傳古文而未能立,以博士皆習今文也。平帝時,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光武興皆罷之。終漢世此數經未得立。故“三家詩”為官學,而《毛詩》則為私學。“三家詩”于西漢之世甚盛,《毛詩》則未盛也。迨東漢之世,“三家詩”仍為詩之主流,治《魯詩》者有高詡、包咸、魏應。治《齊詩》者有伏恭、任末、景鸞。治《韓詩》者有薛漢、杜撫、召馴、楊仁、趙曄。《后漢書·儒林傳》謂其皆能自持其身,而無嘩眾取寵之行為。蓋“三家詩”至東漢已不若西漢之烜赫矣。
《毛詩》之學,至東漢漸趨于盛。據《后漢書·儒林傳》載,衛宏從九江謝曼卿受《毛詩》,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鄭眾、賈逵皆傳《毛詩》。后馬融作《毛詩傳》,鄭玄作《毛詩箋》。由此可見傳《毛詩》者多。而賈逵、馬融皆東漢之大儒,皆傳《毛詩》,故《毛詩》因以日顯。及鄭玄作箋后,《毛詩》因以大行。“三家詩”乃漸微,以漸至于亡。《毛詩》獨盛,鄭玄為功最大。而孔穎達取毛傳鄭箋作疏之后,《毛詩》在詩學中乃惟我獨尊。而至唐猶存之《韓詩》,亦無人理會,而趨于亡。蓋自東漢末至唐為《毛詩》最盛之時代。
“三家詩”之衰,當由于“或取春秋雜說,咸非其本義”之故;尤以《齊詩》多用緯說,頗涉怪誕,旁義之外,別生異旨,后世對“三家詩”乃不能信服。《毛詩》《詩序》當較“三家詩”多近理,加以鄭箋孔疏,義旨顯明,學者乃取毛而舍三家矣。
然《毛詩》傳至宋,亦遭挫折。其始有歐陽修作《毛詩本義》,其言有云:“先儒于經,不能無失,而所得固已多矣。盡其說而理有不通,然后以論正之。”
歐陽修所著《毛詩本義》,不輕易議論毛鄭,但亦不確守毛鄭之說,實開宋人不遵毛傳之始。其后蘇轍作《詩集傳》,開始懷疑《詩序》。及鄭樵作《詩辨妄》,專斥毛鄭,反駁《詩序》,而另立己意說詩。王質作《詩總聞》,亦在《詩序》之外,別立新義。朱熹作《詩經集傳》,盡掃去《詩序》不用,自立詩旨,雖有時徑亦采《序》之說,亦不言及《詩序》。讀朱書者,完全不見《序》矣。《詩序》至此全部動搖。此外如程大昌《考古編》、楊簡《慈湖詩傳》等亦皆為新派。其時有呂祖謙《讀詩記》、嚴粲《詩輯》等,說《詩》仍宗毛鄭,然終不勝新派。自是之后,說《詩》者多宗朱子矣。此外王應麟著《詩考》,搜集“三家詩”遺說,又輯《詩》異字異義,及逸詩附其后。輯“三家詩”實始于王氏。王氏又著《詩地理考》,述詩中地理,足資參考。此宋人《詩》學之又一派也。
元儒說《詩》,馬端臨力主存《序》,而無專著。其余則大都本于朱子《集傳》。如許謙之《詩集傳名物鈔》、劉瑾之《詩傳通釋》、梁益之《詩集旁通》、朱公遷《詩經疏義》、劉玉汝《詩纘緒》、梁寅《詩演義》等,皆宗朱傳。
明代《詩經》之學,主流仍為朱子一派:胡廣奉敕撰《詩經大全》,悉以劉瑾之書為主。頒為功令,一時大行。其他如季本之《詩解頤》,李先芳之《讀詩私記》,何楷之《詩經世本古義》,朱謀?之《詩故》等,則并取漢宋之說。然皆不若胡廣一書之盛行也。總之,自南宋至明,又為朱傳一派之全盛時期。毛傳于此時黯然失色,不足與新說抗也。
清代《詩》學,在乾嘉以前,承前代余緒,一時家法未立。如錢澄《田間詩學》,并采漢唐宋明。至朱鶴齡《詩經通義》,力駁廢《序》之非,已趨漢學。至陳啟源《毛詩稽古篇》,訓詁準《爾雅》,詩旨準《序》。戴震《毛鄭詩考正》,一準漢之訓詁,已開漢學之門,然亦采朱說。迨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毛詩傳疏》出,清代說《詩》宗漢者蔚成風氣,而《毛詩》之學又復大盛。
清代于三家《詩》之搜集亦有成就。如范家相輯《三家詩拾遺》,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齊詩翼氏學疏證》,馬國翰玉函山房輯本《魯詩故》《齊詩傳》《韓詩故》。魏源《詩古微》,宗三家而斥毛鄭。
清儒于《詩》,有專攻文字聲韻者。屬文字者如段玉裁《詩經小學》、陳喬樅《毛詩鄭箋改字說》《四家詩異文考》、周邵蓮《詩考異字箋余》等。屬聲韻者如顧炎武《詩本音》、陳奐《釋毛詩音》、苗夔《毛詩韻訂》、錢坫《詩音表》、夏炘《詩經廿二部古音表集說》、孔廣森《詩聲類》。又有考地理者,如焦循《毛詩地理釋》。有考名物者,如毛奇齡《續詩傳鳥名》、徐鼎《毛詩名物圖說》、俞樾《詩名物證古》。有考禮制者,如包世榮《詩禮徵文》。考世族者,如李超孫《詩世族考》。《詩》之漢學,至此燦然大備。
此外亦有自立門戶,不受漢宋所囿者。如崔述《讀風偶識》、姚際恒《詩經通論》、方玉潤《詩經原始》等。
總之,《詩》學至于清代,漢學大盛,然宋學亦復不絕,又有超越漢宋若崔述、姚際恒等之新說。乃使此一時期,成為《詩》學承先啟后之大時代。其各家之說雖異,而其追求探討之成就,足以為后世學《詩》者參考采取,其功不可泯也。
十四、《詩經》之價值及讀法
《詩經》一書,在古代為讀書人之基本讀物。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可見孔子視《詩》之教人,有多方面之作用。然此為《詩》在古代之價值。時至今日,此種作用已大半消失。然則今日之《詩經》,尚有何價值?當值一談。
第一,吾人知《詩經》為吾國最早之韻文總集,亦為后世一切韻文之祖,故《詩經》在文學上之價值當永遠存在。分別言之,其價值有三:作文學欣賞,陶冶性情,镕鑄情操;《詩經》為我國語言詞匯之重要來源,故可作語言文字聲韻之研究材料;做辭章結構、文字技巧之研究。
第二,《詩經》為古人生活寫照,其中包括古代政治社會各種情狀,故《詩經》亦有歷史價值:作史實研究之資料;作古代社會研究之資料;作古代政治研究之資料;作古代地理研究之資料。
第三,《詩經》中所言及之草木鳥獸蟲魚、器物衣服宮室等,亦足以為研究資料。
吾人既明《詩經》之價值,則不難知其讀法。吾人今日讀《詩經》,則各就其興趣所在,或重在欣賞,以陶冶性情;或重在語言文字聲韻之研究;或作文章技巧之探討;或注意歷史價值,資以考索;或重視名物,加以探求釋證。然不論向任何方向研究,總宜實事求是,則庶幾得之矣。
附識:
此緒論雜采古今之說,間有己意。為行文方便,所采各說,不分別注明出處。其中采今人屈萬里先生之說,皆見屈著《詩經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