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長的余生:一個北魏宮女和她的時代
- 羅新
- 3354字
- 2024-12-27 18:34:48
1 家在懸瓠
墓志說慈慶“俗姓王氏,字鐘兒,太原祁人,宕渠太守虔象之女也”。北朝墓志記女性的“字”(以及北族人物的所謂“小字”),其實都是本名。王鐘兒生于南朝劉宋文帝元嘉十六年(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可惜我們不知道她家本來住在劉宋境內何處。墓志雖說她是太原郡祁縣人,但只是郡望,郡望在那時主要用于表明自己的姓族來歷。即使王鐘兒的父祖的確出于漢晉名族太原王氏,經永嘉之亂及隨后的百年動蕩,南遷北人早已定居南方各地,很多還經歷了“土斷”,算是南方州郡本地人了。墓志說王鐘兒的父親王虔象擔任過宕渠太守。劉宋梁州本有宕渠郡,后又立南宕渠郡,元嘉十六年此南宕渠割度益州,故梁、益二州均有宕渠郡,不知王虔象是在哪個州任職。
墓志用常見的贊美文辭來描述出嫁之前的王鐘兒:“稟氣淑真,資神休烈,理懷貞粹,志識寬遠。”當然都是套話,墓志作者不了解實際情況,或即使了解也必須只說好話,寫這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空話,因為墓志寫作的格套要求在志主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給予評價。評價也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就是這樣抽象的德行概括,然后是這些德行的外部表現:“故溫敏之度,發自齠華;而柔順之規,邁于成德矣。”說王鐘兒年少便溫敏有度,柔順不逾規矩,超過了一般的成年人。
接下來就進入王鐘兒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離開父母,嫁入夫家:“年廿有四,適故豫州主簿行南頓太守恒農楊興宗。”王鐘兒二十四歲出嫁,算是晚婚,那時女性婚齡大概以十三至十五歲最為常見[1]。王鐘兒的晚婚必有特殊原因,當然也許這并不是她的第一次婚姻,可惜已無從知悉。她的丈夫楊興宗,郡望恒農,即弘農(因北魏獻文帝名弘,故避諱改弘農為恒農)。弘農楊氏更是漢晉第一流高門,當然楊興宗家是不是攀附就難說了,和王鐘兒家自稱太原王氏一樣。楊興宗的官職“豫州主簿行南頓太守”,應該是他生前最后的職位,即他以豫州主簿的身份臨時代理了豫州所領的南頓郡太守的職務。王鐘兒的父親官至郡太守,她的丈夫(年輕時)為州主簿,可見兩家為同一階層,算得上門當戶對,大概都屬晉宋社會中的“次門”,也就是“低等士族”[2]。
墓志對婚后女性的描寫有自己固定的套路,反映那時的女性理想或倫理要求。墓志說王鐘兒“諧襟外族,執禮中饋”,就是社會倫理對一個年輕媳婦的要求:謹慎處理內外親族的各種關系,履行包括手工勞動在內的各項家庭職責。因此,王鐘兒在夫家“女功之事既緝,婦則之儀惟允”,就是不僅家務勞動做得好,各方面也表現出堪為楷模的女性品德。所謂“諛墓”之辭,男女有別,官民有別,上下有別,老少有別,道俗有別,華夷有別,針對志主無不各盡諛美之極致。這些看似虛美無實、空洞艷俗的諛辭,其實飽含著時代內容,后人可借以觀察那時的規范和理想,而在一個禮法糾纏的社會,規范和理想又意味著榮辱明暗的巨大黑洞。
王鐘兒婚后自然住到夫家,而她的丈夫楊興宗那時家住汝南。墓志解釋楊家何以會住在這里:“于時宗父坦之出宰長社,率家從職,爰寓豫州。”據此,楊興宗的父親楊坦之擔任過長社縣(在今河南長葛)縣令,因此舉家遷至豫州。長社縣傳統上屬豫州潁川郡,除晉末宋初不太長的一個時期外,并不在南朝軍政范圍內。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大舉北伐時,淮西軍就是從汝南和上蔡出發,攻克長社,之后繼續北進。不久北魏太武帝全線反攻,長社自然失守,宋軍沿原路退回汝南。楊坦之任長社縣令,也許在元嘉北伐時,也許只是劉宋的僑置,并無實土。僑置的長社,屬于僑置于豫州的司州。劉宋前期的司州治汝南,所以司州官吏及家屬多在汝南。
豫州汝南郡治懸瓠城,為劉宋淮西邊境的要塞,地據汝水上游,戰略意義極大。此城立于汝水南岸,據說因汝水在這一段迂曲旋繞,形如一枚懸垂的葫蘆,故得此城名。這個說法首見于《水經注》:“城之西北,汝水枝別左出,西北流,又屈西東轉,又西南會汝,形若垂瓠。”[3]《元和郡縣圖志》可能就是據此說道:“汝水屈曲行若垂瓠,故城取名焉。”[4]隋唐蔡州治懸瓠,李愬雪夜入蔡州,就是襲取這個懸瓠城。劉宋時以新蔡郡帖治汝南,即新蔡與汝南兩郡共享懸瓠城,二郡太守常由一人兼領。從后來的史事發展看,我認為楊坦之一家住在懸瓠(今河南汝南縣)。

康熙汝陽縣志·汝陽縣治(馮博文清繪)
《水經注》敘及汝南郡懸瓠城時,酈道元還引述當地老輩的話提到懸瓠著名的土特產板栗:“耆彥云:城北名馬灣,中有地數頃,上有栗園。栗小,殊不并固安之實也。然歲貢三百石,以充天府。”酈道元認為自己家鄉范陽郡固安(或作故安)縣的板栗才是天下第一[5],覺得懸瓠板栗個頭小,“殊不并固安之實也”,但也承認洛陽朝廷挺看重這個特產,額定每年從懸瓠收取板栗三百石。他又提到汝水河里有個小島,島上多板栗樹,故稱栗州(洲):“水渚,即栗州也。樹木高茂,望若屯云積氣矣。林中有栗堂、射埻,甚閑敞,牧宰及英彥多所游薄。”北魏孝文帝南遷后多次南征,兩度駐扎懸瓠城,酈道元對此也有記錄:“其城上西北隅,高祖以太和中幸懸瓠,平南王肅起高臺于小城,建層樓于隅阿,下際水湄,降眺栗渚,左右列榭,四周參差競跱,奇為佳觀也。”
在宋魏對敵的軍事形勢下,懸瓠城對南北來說都是必爭之地。元嘉二十七年初春,汝南、新蔡二郡太守離職,駐壽陽的戰區都督南平王劉鑠派自己右將軍府的行參軍陳憲前往懸瓠“行汝南新蔡二郡軍事”,就是代理太守職務。陳憲一到任,趕上北魏太武帝大舉南進,第一個就是圍攻懸瓠城。城內兵不滿千,陳憲憑城拒守,苦戰四十二天,硬生生把北魏大軍擋在城下,迫使他們在雨季到來時撤退。宋人特感驕傲,后來跟魏人炫耀道:“我家懸瓠斗城,陳憲小將,魏主傾國,累旬不克。”
這一場懸瓠守衛戰,《宋書》多處都有記錄。魏軍渡過汝水,兵臨城下,宋軍只能依托城墻自守。《宋書·南平穆王鑠傳》記攻守雙方“矢石無時不交”,稱魏軍“多作高樓,施弩以射城內,飛矢雨下,城中負戶以汲”。魏人在臨時搭建的樓車上用大弩射擊城內,城里人去井上打水,都得背負門板以防自天而落的箭雨。宋軍銷熔佛像鍛鑄大鉤,用以攻擊這些樓車。還說“城內有一沙門,頗有機思,輒設奇以應之”。魏軍“多作蝦蟆車以填塹,肉薄攻城”,尸體堆得跟城墻一般高,后繼者從尸堆上躍上城墻,短兵相接。在陳憲指揮下,宋軍“銳氣愈奮,戰士無不一當百,殺傷萬計,汝水為之不流”。
《宋書·索虜傳》:“(陳)憲嬰城固守,(拓跋)燾盡銳以攻之,憲自登郭城督戰。起樓臨城,飛矢雨集,沖車攻破南城,憲于內更筑捍城,立柵以補之。虜肉薄攻城,死者甚眾,憲將士死傷亦過半。”對于依賴野戰騎兵的北魏軍隊來說,緊靠河岸的懸瓠城是難啃的骨頭,久攻不下,拖到河水上漲時,攻城軍隊還面臨被溯河而來的宋軍截斷在南岸的危險,所以只好“燒攻具走”。懸瓠城的特點和價值由此可見一斑。
唐人劉禹錫的詩句“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就是寫懸瓠城的。在劉禹錫寫下這句詩的三百五十多年前,宋孝武帝大明六年(北魏文成帝和平三年,462),王鐘兒嫁到楊家,之后在汝水盤旋的懸瓠城里過了兩年平靜的婚后生活,肯定秋天吃到了本地特產的那種板栗。不過安定的生活只有兩年。兩年后,毫無征兆地,如風中秋葉,如水上浮萍,和淮西成千上萬無辜的軍民人家一起,王鐘兒驟然間被卷入時代的驚濤駭浪。在經歷一連串撕心裂肺后,失去自由的她流落異國,成為北魏國家的奚官奴婢。
[1]關于中古早期的婚齡,請參看薛瑞澤《魏晉南北朝婚齡考》,載《許昌師專學報》1993年第2期,第21—27頁。此文的主要論點與考證,收入薛瑞澤《嬗變中的婚姻——魏晉南北朝婚姻形態研究》,三秦出版社,2000年,第109—124頁。還可參看謝寶富《北朝婚喪禮俗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4頁。
[2]低等士族、低級士族或次等士族,是中古史的經典話題,論者如云,茲不贅列。祝總斌先生指出,制度上晉代士族只有高低兩個層級,見《劉裕門第考》,原載《北京大學學報》1982年第1期,收入祝先生的論文集《材不材齋史學叢稿》,中華書局,2009年,第313—325頁。
[3]酈道元《水經注》卷二一汝水條,見楊守敬、熊會貞《水經注疏》,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776—1777頁。
[4]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九蔡州汝陽縣,中華書局,1983年,第238頁。
[5]左思《魏都賦》羅列北方名產,有“真定之梨,故安之栗,醇酎中山,流湎千日,淇洹之筍,信都之棗,雍丘之粱,清流之稻”,等等。見蕭統《文選》卷六,中華書局影印胡克家刻本,1977年,第1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