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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千年前的政治啟蒙

一字多義多用途

《尚書》分成三個部分——《虞夏書》《商書》和《周書》。依照傳統讀法,《尚書》涵蓋漫長的歷史時期,包括了堯、舜、夏、商、周所留下來的政府文書。最早的是《堯典》,然后有以《湯誓》為首的商代文書,最后是以《牧誓》帶頭的周代文書。

但如果我們認為,按照這種順序,就能由遠而近地認識古代文獻,那恐怕就上當了,上了那些偽冒、偽造者的當。感謝顧頡剛的提醒,讀《尚書》最好是倒過來讀,從《周書》開始,再到《商書》,等到對《尚書》的文風與內容有一定的熟悉,才來讀《虞夏書》。

讓我們從《酒誥》開始讀起。這是西周初期,康叔被封于衛時,周公給他的告誡所留下的官方記錄。衛這塊封地,包括了殷商的舊都城——朝歌,這是商人勢力大本營,康叔擔負的任務,也就涵蓋了統治居住在此地的商人社群。

《酒誥》中的文字與句法,都和金文極為類似。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內容很可能最早是在正式封建儀式中,鑄鼎為盟,刻在青銅器上賜給康叔的。

金文沒有標點符號,而且不像《詩》有聲音的規律,可以提供斷句的線索,所以金文很難斷句,于是當時的人就運用一些符號,來幫忙標示句法。這些符號,也是文字,但其功能既非表示聲音,也非顯示意義,而是文法上的輔助。《尚書》和金文一樣,有許多這類虛字穿插其中,這就更進一步說明這套文字系統并沒有和語言聯系在一起,而是以視覺符號的形式存在的。

《酒誥》開頭“王若曰”;《大誥》篇開頭“王若曰”;《康誥》篇第一段的描述結束后,第二段開頭“王若曰”;《多士》篇第一段的描述結束后,第二段開頭“王若曰”;《君奭》篇開頭“周公若曰”……這些例子讓我們了解,這里的“若”字就是一個表示敬意的符號,通常用在文章中重要人物第一次開口說話的時候,用來強調他的尊貴地位,或他說話內容的重要性。這很像今天我們使用的表情記號,一副很嚴肅、很認真的表情被標記在這里,只是這些記號和文字之間并沒有明確的區別。

還有一項麻煩之處。前面提過,金文使用的文字符號少于甲骨文,所以同一個文字符號經常帶有多重的功能。“若”有時被當作單純的標示記號來用,有時卻是具備意義的文字,而且在某一段中代表的是“好像”的意思,在另一段卻變成是“柔弱”或“幼小”的意思,不能一概而論,我們只能從累積的閱讀經驗中,小心地、盡可能地分辨出來。

《尚書》中比較可信的篇章,其文法接近金文,很有可能是將原來鑄在青銅上的字句翻抄下來的,但檢驗現存金文的經驗告訴我們,因為牽涉復雜的工藝技術過程,加上顯然不是每個工匠都能充分理解、掌握金文,所以鑄在青銅上的文字無可避免地夾雜了許多錯誤。最容易察知的例子,是同一套青銅器上照理鑄的是完全一樣的銘文,但一比對,中間卻出現差異,那無疑是鑄造過程中產生的失誤所導致。

鑄的時候可能就有錯,從青銅銘文翻抄下來,又可能出錯,別忘了,后來還要加上另一道手續——將古大篆寫的內容改寫成漢代通用“今文”,這里頭也可能出錯。

誠實地說,對于《尚書》的文句意義,我們只能大概地模擬、趨近,在把握程度上,是無法和《詩經》相提并論的。

周人的深層焦慮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一個特別被標記為有莊嚴地位的王,對受封的康叔說:“你去商王紂原來的那塊地方,昭告他們這個重要的命令。”“大命”指的就是周公代替成王,將“妹邦”封給康叔并由康叔來管轄的這項決定。

“乃穆考文王,肇國在西土;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朝夕曰:‘祀茲酒。’”要記得我們了不起的父親文王,在西方創立了周。“肇”是開始、建造的意思;“厥”是代名詞,承前文,指文王;“誥毖”換成今天的字就是“告白”,即清楚地宣告;“庶”字是復數記號,表示不止一個;“庶邦”就是所屬的邦國;“庶士”是底下負責管事的臣子;“越”是金文中常見的連接詞,其用法其實最接近英文中的“and”,但是比現代語言中的“和”“以及”還要再廣泛些,有轉折“而”的意思,也有因果關系“于是”的意思;“少正”“御事”都是重要的官職。整句的意思是:還在西方時,文王經常早晚告諭所有的人一項重要的原則:“只有在祭祀時,才能飲酒。”

“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周公援用周人的天命觀提醒康叔:我們能夠成立、能夠發達,不是人力所及,而是上天賜給我們機會與使命,所以只有在“大祀”,也就是祭天時,才能夠用酒、飲酒。

接著說:“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這里有了一個比較整齊的對句,意思是,天會賜給我們機會,也可以懲罰我們(“天降威”),如果上天要讓我們敗德亂行,那么就一定是用酒來害我們。“罔非……惟”是極為強烈的表現方式,指“必定”“只會是這樣”“沒有別種可能”。然后說:為什么我們會知道呢?因為過去的經驗表明,不管是大邦或小邦,凡是滅亡了的,毫無例外,都一定是被酒害的。

這里清楚顯示了周人的兩項重要信念。第一是“天命”,周人相信,以他們在西方邊緣的小國,竟然能夠一舉打敗被他們尊稱為“大邑商”并比他們強大許多倍的殷商,這是因為后面有超越的天的意志在主導。而天不是人可以控制、左右的,人只能小心翼翼地保守“天命”,不能敗德亂行。殷商原本費心照顧人民,所以擁有“天命”,但后來商人敗德亂行,所以本來在他們身上的“天命”,就被移轉給了周。同樣道理,如果周人胡搞亂來,那么“天命”也會換給別人,這會帶來周的毀滅,讓周人和商人一樣,淪落至失國為奴的悲慘境地。

商人的遭遇讓周人產生了根深蒂固的“憂患意識”,使得他們長期處于戒慎緊張的狀態中。他們尤其擔心的是,該如何察覺“天命”還在他們自己身上呢?于是他們產生了第二項信念:周人從殷商的經驗中吸取教訓,發現商朝毀滅過程中最糟糕、最可怕的現象是商人沉湎于酒,并因酗酒引發了種種惡行。因而周人相信,喝酒、酗酒,正是“天命”移轉,即一個原來擁有“天命”的部族被天拋棄了的主要跡象。

這很像韋伯(Max Weber,1864—1920)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所描述的那種加爾文教派信徒心中的焦慮。加爾文教派主張“預選說”,相信全知全能的上帝早就有了完整的計劃,選好了誰該上天堂、誰該下地獄。渺小的人不可能有資格借由自己在世間的表現來影響上帝的決定。如果上帝還要拿個點名簿、成績本在那里考察人的表現,才決定誰上天堂、誰下地獄,這還算全知全能嗎?以為自己的行為可以改變上帝的決定,只是人的傲慢與過度自信。

所以依照加爾文教義,一屋子的人誰是“選民”,早早就決定好了,你做再多好事、上再多課、讀再多書,都改變不了這個預選的結果。如果你是加爾文派的信徒,你會怎樣想?你會覺得:哇,這樣多好,反正做什么都改變不了結果,那我高興怎么享樂就怎么享樂啰!

不是這樣。活在加爾文派的社群中,如果你縱情聲色,盡量享樂,你就會發現周圍的人用一種高度同情、憐憫而絕非羨慕的眼光看待你。唉,你這樣的作為,不就百分之百證明了你是被上帝放棄的人,是注定死后下地獄的那個嗎?被人家用這種眼光一看,難道你不會心中悚然一驚,嚇得不敢去看但丁《神曲》里是怎么描述地獄的嗎?

加爾文派教徒的焦慮在于如何說服自己:我是上帝“預選”名單上的人。他們小心翼翼,表現出“預選選民”的模樣。上帝不會選懶人,反過來說,被上帝選上的人不可能懶惰,于是他們非得勤勞不可,稍有懈怠,就開始擔心會不會因為我不在“預選”名單上,所以才這么懶散?會被上帝選上的人,照理說并不貪圖世間的享受,更不可能耽溺于世俗欲望的滿足,于是他們就得過著簡樸清苦的生活。稍稍吃得浪費些、住得豪華些、聽點美妙的音樂,就不免緊張兮兮地害怕:會不會因為我不在“預選”名單上,所以才會喜歡世俗的享樂?

韋伯分析:就是在這種深度焦慮中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生活態度,勤勤懇懇,努力工作,獲致了成就、賺到了錢,可是卻又無論如何不能將這些成就、這些財富轉化為享受。那怎么辦?只好勤勤懇懇地拿已有的財富去換取更多的財富,就是在這種價值選擇中,產生了資本累積與“資本主義精神”。

周人的“天命”觀念,也給自己帶來了類似的深度焦慮。戰戰兢兢地建立起成功的國家,卻絕對不能自滿、不能松懈,要一直不斷地自我檢查,看看身上是不是出現了什么跡象,可能代表“天命”的不滿,或“天命”正要離開、移轉。這是“周人精神”,也是周文化的基礎所在。

原則與彈性

接下來: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越庶國飲,惟祀,德將無醉。文王告誡我們這些后輩,以及身負執掌責任的人,不能經常喝酒,不能養成喝酒的習慣。“彝”是“常”的意思,是“經常”,也是“固定不變”。至于那些屬邦(“庶國”),就只能在祭祀時喝酒,即使祭祀時喝酒,也必須維持正當行為(“德”),不能喝醉。

惟曰:“我民迪小子,惟土物愛。厥心臧,聰聽祖考之彝訓,越小大德,小子惟一。”“惟曰”作為一個標示記號,將這段和前面文王的“誥教”區分開來,接著再對康叔耳提面命。“民”,是“勉”的意思。“我勉勵、指導你們這些年輕人,要特別愛惜土地上長出來的東西(重視農業)。你們的心地要善良,要把耳朵豎起來,好好聽從祖上前輩的常道,不管大小德行,都以同樣態度重視它。”“聰”字的原意本來就是形容耳朵敏銳,可以將細微聲音聽得很清楚。

先訓勉“小子”保持周人的特性,接著對照形容康叔要去的地方:“妹土嗣爾股肱,純其藝黍稷,奔走事厥考厥長。肇牽車牛遠服賈,用孝養厥父母,厥父母慶,自洗腆,致用酒。”意思是:“妹土”此地的人,是你要去統治的臣民,你要教他們努力種田,生產黍、稷等作物,勤勞地侍奉父母長上。若是為了孝養他們的父母,所以必須辛苦地牽牛拉車到遠方去做生意,回來時,父母高興地準備了慶宴,那時候是可以喝點酒的。“服賈”是做生意的意思,“洗腆”或作“先腆”,指的是設下盛宴。

周公先給康叔定好了周人自身飲酒的原則,然后交代他管理“妹土”商遺民喝酒的方式,兩者有明顯的不同。周人是個典型的農業部族,所以還是希望商遺民以土地生產為重,不過他們顯然也明了這個地方的人民有著不同的謀生方式,他們會牽牛拉車,遠離家鄉到別的地方做買賣。這樣的人,跑一趟遠路回來,父母會設宴迎接歡聚,一定不讓他們喝酒,說不過去吧!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殷商之民和動物的關系極為密切,很早就懂得利用動物的力量,開發出較大的遷移、活動能力。雖然沒有明確的文獻證據,不過傳統上講到買賣生意時有“坐賈行商”的說法,固定開店的叫作“賈”,流動、跑來跑去的叫作“商”,用的就是“商朝”的“商”,兩者應該是有關聯的。

“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爾典聽朕教。爾大克羞耇惟君,爾乃飲食醉飽。”意思是:各種官長、諸侯貴族,都要聽我的指示,你們只有在進獻美食、款待老人與長上的特殊場合,才能夠放開來吃喝飲酒。“羞”是美食,作動詞為“進獻美食”之意,“耇”是長壽的老人,“君”是地位較高的長上。

丕惟曰:“爾克永觀省,作稽中德。爾尚克羞饋祀,爾乃自介用逸。”“丕”是分段發語的語詞。這句話的意思是:你們平常要是能經常觀察、反省,所作所為都切合標準,那么再向神明進獻美食時,你們才可以放松管制,多喝點酒。“稽”和“中”都是符合、切中的意思,“德”是正當的行為標準。“饋”是進獻、贈送的意思。“自介”就是“自求”。“用逸”指的是脫離常軌。這是周公讓康叔帶給“妹土”官員、貴族的訓誡。“茲乃允惟王正事之臣;茲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意思是:這樣你們才算是盡到責任的王臣,得到上天善德,也才能長久不被王朝滅亡。“忘”在此不是“遺忘”,而是“亡”,滅亡的意思。

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封”是周公對康叔的叫喚。“棐徂”是過往、從前的意思。周公說:“封啊!我們在西方興起的時候,從前的諸侯、官長,乃至后輩小子,都能奉行文王的指導,不多喝酒,所以到了今天,我們能夠將天命從殷人身上轉移過來。”這是再三提醒,周人之所以能打敗殷商,靠的就是不酗酒、不沉溺,叫康叔一定不能忘了,絕對不能到了“妹土”去,就被商人感染、影響,丟失原本的紀律。

殷鑒不遠

王曰:“封。我聞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自成湯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飲?”周公再進一步告誡康叔,其實商朝早期的賢君,也不是這樣沉迷飲酒的。他說:“封!我還聽說,殷商當年聰明有能力的王,他們敬謹對待天命和小民,擁有智慧來按照正確的規范行事,從開國的成湯到帝乙,個個都是努力有所成就的王,旁邊有兢兢業業輔佐的相,抱持謹慎的態度,不敢自我放縱、偏離正軌,更不必說敢耽溺飲酒了!”“迪”字是語詞。“天顯”就是“天命”。“棐”在此是輔佐、協助的意思,“矧曰”是強調的習慣用語,意思是“那就更不必說”或“何況”。

原來,殷商也是靠謹慎和自我節制才發達起來的。周公又接著說:“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顯,越尹人祗辟。”不只是殷商的先王賢相不喝酒,他們所統轄的“外服”——聯盟內遠近不一的這些諸侯邦國——從最近的“侯”到最遠的“邦伯”,以及在殷商本部領有責任的種種官員,再到服從領導的一般部族領導,以及曾經任事、現在退休了的人,都沒有敢沉溺于喝酒的。他們不只是不敢,平日致力于分內職責,也沒有閑暇可以來喝酒、醉酒。他們在忙什么?忙著打算彰顯王的明德,以及治理人民,使人們遵守規矩。“尹”是“治理”的意思,“祗”是“敬”,“辟”是“法”,“法則”“規矩”的意思。

“我聞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顯于民,祗保越怨不易。”然后,話題轉入了下一個重點:殷人如果這樣敬謹從事,怎么會失敗呢?因為有一個對比的大轉折。周公說:“我又聽說,是到了最近這個繼承王位的人——指的就是被周人打敗的紂王——才愛喝酒,以至于他的命令都無法下達于人民,只顧自己所要的,人民怨聲載道,他也不改變。”“后嗣王”指的就是紂王。“酣”是沉迷于酒的模樣。“保”是“安”的意思,安于自己的行為。

“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誕惟”是接續的語詞。紂王放縱自己,無節制地沉浸在不正當的享樂中,成天宴飲狂歡,以至于失去了作為一個王應有的威儀,人民沒有不感到痛苦傷心的。每天沉迷于喝酒,無法自我控制、停息下來,仍舊沒有回到正道上。“淫”原意是不斷下雨、造成淹水,“泆”則表示水從水道里漫淹出來,都是用來形容失控、無節制的。“衋”是指身體上有傷痛,“衋”和“傷心”連接,突顯了人民既受到實質的損害,又在心中感到痛苦。

“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而且其心毒狠(指的是紂王),連死亡、滅亡都不怕,全無忌憚,商邑因為他而得罪天,他都不怕殷國會因此而滅亡。沒有做任何可以傳到上天祖先那里去的好事,祭祀時人民向上天傳去的都是怨恨。他周圍的人都喝酒,大喝特喝,連上天都聞得到酒氣了。“疾”是有毒、會讓人生病的意思。“很”同“狠”。“辜”就是“罪”,尤其是指沒有得到公平、充分懲罰的罪行,所以今天的成語中有“死有余辜”的說法,意思是死了都還有沒有償完的罪。“無罹”是不顧忌、不擔心的意思。

“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所以上天就給殷人帶來了毀滅,不再保惜殷人,這都是因為他們自己作惡。這不是上天殘暴,是殷人自己的罪招來了懲罰。“速”是召喚的意思。“天非虐”同時意指:打敗了殷商,并不是因為我們周人很殘暴,而是因為殷商他們自己造成了這種得罪天的局面,所以招來了滅亡。

周公對紂王的描述,有兩個重點。一個當然是飲酒作樂,這部分后來演變成了“酒池肉林”的夸張描述。另一個重點是他“不克畏死”,就是他心中沒有任何更高的權威,不害怕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么樣的惡果,連自身和王朝的滅亡都不怕。結果呢?就必然招致自身與王朝的滅亡。

紂王這樣的形象,是周人的鮮明對照。紂王無憂無慮、為所欲為,有懲于這樣的教訓,周人隨時擔心、隨時檢討,不能有片刻松懈。“憂患意識”由此而生,這是周初周人建立起的自保價值,在各種不同文獻中被反復強調。

王曰:“封。予不惟若茲多誥。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再起一段,周公對康叔說:“封!我也不再說更多的訓誡了。你要記得古人的話:‘不要拿水來反照自己的模樣,要透過人民來看自己。’”意思是:用民意來照,可以比用水更清楚地照出自我的真面貌。“監”就是“鑒”,就是從光滑的表面通過光的反射看見自己,古時最普遍、最方便的“鑒”,就是在盆中裝水來照。

“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撫于時。”“時”為“是”的通假字。意思是:現在殷商失去了他們的天命,我豈可不重視,以此作為我們的鑒照呢?

“予惟曰:汝劼毖殷獻臣,侯、甸、男、衛;矧太史友,內史友,越獻臣百宗工;矧惟爾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疇,圻父薄違,農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剛制于酒。”“劼”是“謹慎”的意思,“毖”是“告知”,“獻臣”就是“賢臣”。“矧”字這里應該是用作平行的連接符號,表示第一類、第二類、第三類……這樣排比下來。

周公對康叔說:“你去好好告訴那些殷遺留下來的可用的賢臣、外面諸部落的領導,還有太史、內史、眾多宗人,以及負責服侍生活與管理祭祀的人,以及那些掌管司法、農政、器物制造的人,這些人在飲酒上都受到嚴格限制。”這意味著,負有協助治理朝歌附近區域責任的人,都不可以在喝酒一事上有所通融。“友”加在“太史”“內史”后面,表示人的復數,這樣的官職不是只有一個人。“薄違”,“薄”者“迫”也,說明“圻父”這個官是負責懲罰犯法的。“若保”是“善養”的意思,說明“農父”是負責養育人民的。“定辟”是訂定器具制作的法度,這也就是“宏父”所負責的。

“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如果有人告訴我,你們群聚飲酒,你別心存僥幸,我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把你們通通抓回周地來,把你們殺了。“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然而,若是本來殷商的臣民官員沉溺飲酒,那情有可原,暫時不必殺他們,姑且教導他們只在祭祀時喝酒。“明享”也是“祭祀”的意思。

這是清楚明白的雙重標準。要在“妹土”代表周人進行統治的,絕對不準犯酒禁,而且給予最嚴厲的威脅:犯了,被我知道了,通通綁回來殺掉。但另一方面,卻又苦口婆心地提醒康叔,不要用同樣的標準對待殷遺民,他們本來就喝酒喝慣了,得給他們時間,從天天喝酒、常常喝酒,減少、節制到只有祭祀時喝酒,也就可以了。

“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于殺。”如果教了都還不聽,連我周公都不顧念、不放在眼里,不能放棄他們的習慣,那就同樣該殺了。“恤”是“顧念”的意思。“蠲”是“除去”的意思。

最后周公總結:王曰:“封。汝典聽朕毖,勿辯乃司民湎于酒。”意思是:封,你要好好聽我所告訴你的,別讓你屬下人民耽溺于喝酒。“辯”在此是“使”的意思。

追尋治國的原則

借著和銅器銘文對讀,我們有把握認為這應該就是周初的文字。里面有很多后世不用的奇僻文辭,就算是后世繼續普遍使用的字,在《尚書》中往往也有全然不同的意義和用法。《詩經》中有不少篇章,我們可以憑借今天的文字直覺,大致猜中它們究竟在說什么、詠什么,但同樣的文字直覺,放到《尚書·周書》的內容上就走不通了。

另外,從內容、文句間透露出的態度,我們也可以有把握地判斷這的確是周初留下的記錄。《酒誥》一直不安地解釋,為什么殷這個大國會滅亡,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周人可沒有什么犯錯的空間,一旦錯了,會帶來很可怕的結果。

從最可信的青銅銘文來看,周人一直自視為邊陲小國,視殷為“大邑商”,盡管不滿殷商的壓迫欺凌,而且文王還很有可能死在殷人手中,但周人依然不敢輕舉妄動去“翦商”。武王大會諸侯于孟津,史書上號稱來了八百諸侯,但結果卻不是出兵攻打殷商,而是下令解散退兵,因為武王仍然沒有把握能夠擊敗商人。

幾年之后,有了“牧野之誓”,武王終于下定決心出兵,但他的主要動機應該還是為文王復仇,向殷商宣示:我們不是那么好欺負,可以讓你們高興怎樣就怎樣的。出兵時,周人也許并沒有把推翻殷商共主地位設定為目標。怎么想也想不到,商人的軍隊如此不堪一擊,一日夜間,周人就打進了朝歌。如此快速的勝利,反而讓周人感到難以置信。

這就是周初他們不斷反復追問“殷商怎么敗亡的”背后的強烈動機,因而周初的文獻集中處理幾件事,第一就是,到底我們是怎么贏的?本來壓在我們上面、統治我們的殷商又是怎么輸的?第二則是,贏了之后,我們該怎么辦?要用什么方法保有新得到的地位,才不會給自己招來禍患?第三:得到了至上的新地位,那我該如何處理敗亡的殷遺民?又該跟他們建立什么樣的新關系?

環繞著這三個大問題,而有了中國古代最早的政治大啟蒙,而其核心人物就是周公。顯然周公主導、塑造了周人這套新的政治理解與政治價值,他不僅為三個大問題提供了明確、合理的答案,而且設計、發展了與此答案相配合的行為、制度規范。這是我們理解中國傳統上“周公制禮作樂”說法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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