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東宮,據(jù)王城巽位而立。
五丈朱墻鎏金銅瓦,九脊重檐歇山頂巍峨莊嚴。
后殿書房內(nèi),紫檀云紋翹頭案上山爐青煙裊裊,檻窗外一池秋水,殘荷疏影。
魏昭端坐案前,身旁侍立一名太監(jiān)。
這位年逾花甲的太子,鬢發(fā)卻未見霜色,面容略顯老態(tài)。
“殿下,此事若攔……恐有礙圣聽……”
太監(jiān)佝僂著身子,眉眼低垂幾欲觸地,嗓音壓得極低,似是從喉間擠出來的。
案前香爐青煙裊裊,在他額前投下一片陰翳。
魏昭雙目微闔,良久,一聲輕嘆在書房內(nèi)緩緩蕩開:“五十載儲君……”
他輕叩案幾,紫檀木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如今天下動蕩,正是孤承天命之時。”
他十歲那年便被魏浩玄立為儲君,而今已在這東宮困守五十余載。
雖貴為太子,享萬民朝拜,卻始終被那道無形的枷鎖禁錮在這方寸宮闕之中。
眼看大限將至,那王座近在咫尺,偏生魏浩玄竟修習(xí)了禁忌之術(shù),似要逆天改命,再續(xù)帝王春秋。
魏昭沉思許久,沉吟道。
“這封密信……暫且壓著,讓你手下的人先去探個虛實,若消息確鑿,我們便作壁上觀……”
話音稍作停頓,他又問道。
“凌氏留下的產(chǎn)業(yè),可都處置妥當了?”
提及這個已逃亡邊關(guān)的家族,魏昭眉頭微蹙,似有疑慮未消。
“父皇此番以凌氏開刀,卻將所得盡數(shù)撥入東宮,其中深意……”
“殿下無需多慮。”
太監(jiān)躬身近前,嗓音低沉。
“凌氏強者皆歿于詔獄,如今明面上雖還撐著世家體面,實則已是無爪之虎。”
他袖中遞出一卷名冊:“現(xiàn)存最強者不過五次新生境,掀不起風(fēng)浪了。”
太監(jiān)察覺到魏昭神色變化,又恭敬地欠身稟道。
“啟稟殿下,血煞門白云楓的傳信雖已被截獲,只是…若此事被圣上察覺……”
說到此處,他身形微顫,險些跪下身來。
魏昭神色淡然,語氣平靜得可怕:“白元楓動不得…若此時節(jié)外生枝,父皇追查下來,孤難辭其咎。”
鎏金香爐青煙繚繞間,他微微瞇起眼睛。
“如今正值尋藥的關(guān)鍵時刻,能拖一日是一日,血煞門遠在數(shù)千里外,信鴿途中遭遇不測…也是常理。”
話音方落,白鴻德那張枯瘦的面容驀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魏昭眸中寒光倏現(xiàn):“若事不可為……白氏一族或可一用,遣心腹密會白鴻德。”
話罷,他唇角勾起一抹冷意:“傳話于他,東宮愿鼎力相助,但——須應(yīng)下孤的條件。”
話落時,忽又抬眉:“母族那頭布置如何?”
太監(jiān)伏得更低:“三殿下與五殿下已歸心,關(guān)外的九殿下帶著邊軍亦在星夜兼程……”
如今大周朝局暗流洶涌,各方勢力蟄伏,只待時機。
“老二那蠢材…”
魏昭把玩著手中玉玨,冷笑一聲:“竟去求了鄰國相助。”
玉玨在指間翻轉(zhuǎn),映出他眼底的譏誚:“父皇怕是早已知曉,不過暫且按兵不動罷了。”
殿內(nèi)青煙繚繞,將二人身影籠在一片朦朧之中。
案幾上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們低聲密議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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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內(nèi),魏浩玄伏案批閱奏折,目光沉凝。
他時而掩口輕咳,時而眉頭緊鎖,周身縈繞的血煞之氣愈發(fā)濃重。
大太監(jiān)韋公公立于案側(cè),手持拂塵,靜候差遣。
約莫半個時辰后,魏浩玄擱下朱筆,略顯疲態(tài)地靠向椅背。
“各地叛亂幾何?微末之輩便不必報了。”
御書房內(nèi),燭火晃動,映得魏浩玄蒼老的面容時明時暗,他枯瘦的指節(jié)劃過奏折上“青州”二字,突然悶咳一聲。
韋公公連忙遞上熱茶,卻見他抬手制止,平淡的聽著密報。
“北境鐵騎營嘩變,監(jiān)軍被殺祭旗,現(xiàn)已占據(jù)朔方三城。”
“南疆鹽販勾結(jié)水寇,劫掠官船二十余艘,沿江州縣皆懸白幡抗稅。”
“京畿漕幫聚眾沖擊縣衙…”
韋公公念及此處,突聽冷笑一聲。
垂首又瞥見密報末尾“河西馬場遭焚,三千戰(zhàn)馬盡失”的字樣,額角頓時滲出冷汗——此乃大周騎兵根基。
魏浩玄卻神色淡然,抬手示意道:“不必理會,且容他們鬧騰。”
他嘴角微揚,竟顯出幾分愉悅,不見絲毫憂色。
輕拂袖袍道:“朕倦了,余事明日再議。”
窗外打更聲遙遙傳來,夾雜著遠處隱約的馬蹄聲,分不清是禁軍例行巡守,亦或另有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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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官道上的塵土在地霞下泛著暗紅。
韓守安猛地勒住韁繩,身后牛車上的韓文禮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驚飛了道旁枯樹上的幾只烏鴉。
馮慧慧掀開車簾的剎那,手指驟然收緊。
三具孩童的尸首橫臥在路碑旁,最小的那個蜷縮著身子,發(fā)紫的嘴角還沾著未嚼碎的草根。
“別看!”
韓守安橫臂遮擋,卻擋不住腐臭氣息直鉆鼻腔。
韓文禮拄杖下車時,枯瘦的腳踝突然陷入泥濘,低頭只見半張腫脹的人臉嵌在泥中,空洞的眼眶正對著他們。
“是逃荒的。”
他啞著嗓子,用拐杖撥開一截生蛆的手臂:“前日暴雨沖垮了賑災(zāi)的草棚。”
話音未落,道旁溝渠里爬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懷中死嬰的臍帶還連在她撕裂的衣襟上。
她癡笑著抓起一把混著碎骨的泥土,徑直塞入口中。
恰在此時,兩歲的韓睿風(fēng)在車轅上突然驚叫——一只野狗叼著截腸子從墳地竄過。
韓守安盯著那野狗,拳頭攥得發(fā)白:“三十年前大旱人吃人,如今這太平年月…”
話未說完,他猛地轉(zhuǎn)身,一腳踢飛了路邊的碎石。
卻聽遠處傳來斷續(xù)的梆子聲和官兵的呵斥,官道旁,一隊戴著鐐銬的流民正在清理尸堆。
突然,一個枯瘦老者掙脫束縛,踉蹌著撲向韓慧慧的馬車。
“貴人行行好……”
老者嘶啞地哀求似要搶奪。
護衛(wèi)眼疾手快,一槍刺穿老者胸膛,鮮血濺在雕花車轅上,順著紋路緩緩流下。
“請老爺先行。”
男子收槍稟報,槍尖仍在滴血。
韓守安聞言面色陰沉,揚鞭催動馬車,車輪碾過滿地陶片,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行至路口,一頂華貴官轎與他們擦身而過,轎中飄出的酒香與脂粉味,頓時掩蓋了路上的腐臭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