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縣城，平安寶閣。
檀香裊裊的雅間內，賀福生與賀伯云相對而坐，紫砂茶盞中的清茶早已涼透，卻無人添水。
“爹……”
賀伯云終是打破沉默：“今年賦稅……未免欺人太甚。”
指節叩在黃花梨案上，震得茶盞輕顫。
賀福生望著窗欞透進的地光，長嘆一聲：“朝堂諸公也不知如何想的……”
后半句話化作一聲苦笑，消散在滿室沉香之中。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小廝急促的腳步聲：“東家，周老爺到訪！”
父子二人聞言霍然起身，茶盞翻倒也顧不得扶正。
賀伯云三步并作兩步沖下樓梯，衣袂帶起的風掀動了廊下的簾子。
人未至，聲先聞。
周明剛踏入門檻，便聽得賀福生爽朗的笑聲穿透廳堂，引得堂內眾客頻頻側目。
“主家今日駕臨，怎不差人通傳？屬下合該掃徑相迎才是……”
周明負手而立，目光在父子二人熱切的臉上一掃而過：“多日未見，順道來看看。”
他信步走向樓梯：“老賀，上樓說話。”
木梯吱呀作響間，他眼底閃過一絲深意——此番造訪，自然另有用意，眉間卻隱現憂色。
“修仙功法全系凌婉兒相授，若其中稍有差池……”
這念頭在他心頭盤桓已久。
待雅間重歸清凈，賀福生親自斟上熱茶：“主家可是有要事？”
他眼角笑紋如菊瓣舒展，可才過不惑之年，額間溝壑卻深得驚人。
周明輕啜香茗，茶煙氤氳中緩緩開口：“老賀可曾聽聞……修仙之法？”
話音未落，賀伯云已按捺不住：“主家竟也知曉仙道？”
話一出口便覺失禮，青年慌忙擺手：“屬下絕非……”
周明不以為忤，反而傾身向前：“伯云既知，不妨細說。”
賀伯云眼神一凝，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當年在軍中服役時，常聽袍澤談及仙家玄妙。”
他聲音壓低幾分：“據說王都巨城，有點石成金的能人，更有騰云穿墻的異士……”
賀福生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主家莫非在尋訪仙緣？”
話剛出口又自覺失言。
在這平遙縣地界，修仙之事終究如霧里看花。
莫說尋常富戶，便是那些世代簪纓的權貴子弟，窮盡家財也難覓門徑。
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只當他是一時興起……
周明輕聲一笑：“老賀若得閑，替我搜羅些修仙法訣。”
茶湯映著他深邃的眉眼：“即便是殘本斷章，也盡數收來，銀錢之事不必顧慮。”
話音忽的一揚：“若真有所獲，平安寶閣開去州府也未可知！”
話落，賀福生呼吸一滯。
前半句是尋常交代，后半句卻如驚雷炸響。
誰愿在這邊陲小縣終老？
若能帶著鎏金匾額進駐州府，便是死后牌位都能在祠堂前進三寸。
他喉結滾動，鄭重抱拳：“屬下必當仔細甄別，若遇那江湖騙子……定教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周明微微頷首，又吹了吹茶湯。
“若遇仙法秘籍，縱是夜銀晝金無人出手，不妨以奇珍易之，但凡有用之物，速來報我。”
茶煙散盡時，賀福生已然會意。
父子二人目光交匯，俱在彼此眼中看見躍動的火光。
那是對仙緣的渴求，更是對家族前程的野望。
如今二十二歲的賀伯云身長五尺有余，肩寬健壯，一桿紅纓槍已練至大成之境，更難得是經歷過兩次脫胎換骨的新生。
周明望著這個年輕力壯的青年，不免想到。
“妻兒各有課業家務，此去正需個得力臂助。”
“伯云，三日后可愿隨我赴青峰山之約？”
賀伯云聞言霍然挺直腰背，抱拳時眼中迸出灼灼精光：“屬下隨時聽候差遣！”
賀福生嘴角微不可察地翹了翹，執壺為周明續茶。
“這小子近日總嚷著要出去闖蕩，說什么整日悶在這閣樓里，骨頭都要生銹了，主家這一喚，可算遂了他的愿。”
聞言，周明說道：“三日后淺夜，來府上會合。”
“屬下淺夜之前便到！”
賀伯云神情激動，儼然一副如愿的模樣。
周明聞言笑意驟斂：“不可！”
他聲音陡然沉了下來。
“近來山中黑霧異動，常在子夜時分漫入縣城，你若深夜出行，怕是要撞上那邪祟最猖獗的時候。”
“夜霧下山？！”
賀福生手中茶壺猛地一顫，滾水濺在紫檀案幾上，騰起一縷白煙。
這個看似隨口的提醒，在他耳中卻不啻驚雷——這分明是主家在透露要緊的保命消息。
賀福生當即朝門外高喊：“來人！”
一名青衣小廝快步進來，垂手聽命。
“傳話下去，近日入夜后不得押貨趕路。”
他面色凝重：“山間邪祟異動，絕非兒戲。”
“小的明白。”
小廝躬身應下，匆匆退去時順手帶上了雕花木門。
周明看在眼里，心中暗贊：“老賀這些年越發沉穩了……”
幾人沉思之間，卻見賀福生笑著提議道。
“主家難得光臨，不如讓屬下做東，邀幾位故交一聚？”
話罷，賀伯云適時接話：“爹，聽聞萬花樓今日設宴，正是合適去處。”
話才方落，賀福生朗聲笑道：“你這孩子倒是機靈。”
聞言，周明卻搖頭笑道：“萬花樓那地方……”
話未說完便收住了口。
雖未親臨，聽這名字便知是風月場所，不過若只是聽曲小酌倒也無傷大雅。
見周明并未明言拒絕，賀福生試探道：“就依伯云的意思？”
“罷了，今日興致不高。”
周明擺手婉拒。
心下思量，那等熱鬧之地人多口雜，更不愿讓夫人多心。
說來韓翠翠這些年反倒常勸他納妾，生怕落個“妒婦”的名聲。
前些日子竟還親自帶了幾個閨中姐妹上門，惹得周明哭笑不得，只得推說暫無此意，過些年再議。
賀福生當即拍板：“那就定在云水亭。”
轉頭對賀伯云吩咐：“去請何族長、馮先生，再邀上府衙鄧大人。”
“主家稍候，屬下這就去辦。”
賀伯云抱拳應下，步履輕快地轉身離去，顯是心中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