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村中,人影往來不絕。
葉家滅門的風波漸散,村中武者多已重返荒山獵場。
周明提著雙桶,朝村中火泉行去。
他計劃在新宅開墾火田,院中那片黑土,正是他愿花三十夜銀買下此宅的緣故。
眼下韓翠翠臨盆在即,身邊離不得人。
若雇人照料,不僅花費不菲,更會妨礙周明修煉。
況且外人照料,難保盡心,反倒讓妻兒平白受苦。
思來想去,周明決意親自看護。
只是坐吃山空終非長久之計,趁著遷居后尚未進山打獵的空檔,他盤算著開墾幾畝火田,即便日后風波再起,至少能保一家溫飽。
他前日從韓文禮處討來的銀穗種子已備妥,眼下只待開墾火田。
這火田培育殊為不易,需尋得合宜土質,日日以火泉澆灌,更要緊的是施肥,非得用奇珍異獸的糞便不可。
周明正將木桶沉入火泉,水花四濺間,忽聞遠處馬蹄聲如雷,由遠及近。
周明五感遠勝尋常武者,見四周村民毫無所覺,便也佯裝不知,只低頭專注地舀著泉水。
心下卻暗自詫異:“平遙村地處偏僻,經年難見馬匹蹤影,今日怎會突然出現大隊人馬?”
正思忖間,村口已揚起陣陣煙塵。
只見一襲白衣的女子頭戴青紗斗笠,胯下棗紅駿馬揚蹄疾馳。
二十余騎緊隨其后,直奔村中王家大宅而去。
村民們紛紛駐足觀望,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這突如其來的貴客。
“莫非是為靈液而來?”周明心頭一緊。
如今他身上最大的秘密,便是那枚火石與半罐靈液。
種種猜測在腦海中翻涌,握著水桶的指節不自覺地用力。
周明提著水桶往家走,正巧遇見從院門出來的任嬸。
“喲,明哥兒這是要開火田?”
任嬸笑吟吟地問道。
周明站定腳步,桶中火泉映著霞光,在他臉上投下斑斕的光影:“嬸嬸近日氣色愈發好了,夫人臨盆在即,我閑在家中無事,又蒙岳丈指點些農耕之術,便想著試試。”
任嬸聽得夸贊,笑得眼尾紋都舒展開來。
“你們小兩口一個比一個嘴甜。”
她擺擺手:“嬸子不與你閑話了,還得趕回去給那口子做飯,改日得空,帶你媳婦來家坐坐。”
“好嘞,嬸子慢走。”
目送任嬸走遠,周明提著水桶入院,一眼便瞧見桌上那半截臘肉,心頭頓生暖意:“這嬸子……”
韓翠翠聞聲而出,順手抄起門邊的鋤頭,緩步踱到院中。
“官人,這事能成么?”
她望著蹲在地上除草的周明,眉間浮起憂色。
“買肥料已耗去不少積蓄,如今家中拮據,若再沒有收成……”
周明回頭望來,指尖輕彈她眉心:“夫人且寬心,岳丈說過,火田需靈氣滋養,尋常人家只能花錢買肥,為夫自有妙法。”
新宅占地不過半畝,院中黑土僅夠開墾兩塊方田。
清風徐來,吹散薄霧。
韓翠翠斜倚石椅,輕撫隆起的腹部,目光始終追隨著丈夫忙碌的身影。
不多時,兩塊方田已墾畢。
周明從屋內取出備好的肥料,那黑黢黢的一團,被他用木鏟細細勻開,鋪滿新田。
待火泉澆灌完畢,周明發現土壤尚未完全浸透,又折返火泉取了一趟水,這才算大功告成。
“成了!明日再澆兩次,施一回肥,這火田便能用了。”
他拍去手上塵土,蹲在墻角用水瓢舀水凈手,滿臉盡是得意之色。
韓翠翠卻微微蹙眉:“這般容易?”
她依稀記得父親耕種時的繁瑣,總覺得哪里不對,一時卻又說不上來。
“夜深露重,夫人先進屋歇著吧。”
天際最后一縷地光悄然隱沒,濃霧如紗般漫上院落。
韓翠翠進屋生火熱飯的聲響隱約可聞,而周明仍蹲在火田旁,掌心托著那枚被刻意遮掩虹光的火石。
他壓低聲音呢喃:“待子夜時分,還望你助我引動靈氣,滋養這兩方火田……”
周明深知火石玄妙,火田所需靈性,正可借其補足。
只是日后須得提防旁人窺見,幸而新宅院墻近兩丈高,足可遮掩。
“明日再在墻頭纏些毒藤荊棘……”
正思量間,掌心火石忽地一閃,似作應答,他這才寬下心來。
用過晚膳,周明與韓翠翠共讀片刻,待燭火熄滅正欲修煉時,他剛取出鐵罐便猛然頓住,白日那斗笠女子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
“若真是沖著靈液而來……”
鐵罐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強壓下煉化靈液的沖動,生生止住了動作。
周明如常引氣入體,卻驟然察覺異樣,靈氣竟又開始淬煉根骨,且恢復至最初那般尋常。
“莫非…”他心頭一震:“唯有煉化那靈液,方能汲取特殊靈氣?”
這突如其來的發現令他愕然。
靈液來歷不明,功效難測,此刻方知自己不過窺得冰山一角。
思及靈液月余后便將耗盡,周明不禁躊躇:“這般修行究竟福禍難料?不如循新生之道穩妥。”
他終是按下探究未知的念頭。
若因貪功冒進而筋脈寸斷,豈非追悔莫及?
靈氣流轉間,熟悉的力道漸次充盈四肢百骸,周明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新生之境已觸手可及。
————
平遙村的夜色被濃霧吞噬,伸手難見五指。
唯獨那白衣女子手提一盞青皮雕花燈籠,幽幽碧光竟透著暖意,在墨色霧海中辟出一條明路,端的是件奇物。
隨行眾人卻屏息凝神,連腳步都放得極輕,仿佛在躲避什么可怕的存在。
隊伍中,一條赤毛獒犬格外醒目,那雙陰陽眼在夜色中泛著幽光。
此刻妖力最盛之時,它的嗅覺比黃昏時分還要敏銳數倍。
鼻翼不住翕動間,獒犬突然停在大槐樹下,竟口吐人言:“小姐,氣味至此斷絕。”
凌婉兒提燈近前,青熒燈火將槐樹照得通明,卻尋不見半點蛛絲馬跡。
她取出一枚青玉般的丹丸服下,閉目凝神片刻,倏然睜眼時眸中盡是驚色:“竟有人能抹去靈液氣息?”
她忽然蹙眉,鼻翼微動,一股比地火更灼熱的氣息縈繞不散。
“這世間……竟有如此霸道之物?”
正在此時,妖風頓起,黑暗如濃稠的墨汁,將四周的一切都吞噬殆盡,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朽的氣息,仿佛連呼吸都變得粘稠起來。
忽然,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從地面傳來,像是粗糙的鱗片擦過冰冷的巖石,令人毛骨悚然。
鱗片泛著幽暗的冷光,龐大的身軀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發出細微的嘶嘶聲。
黑暗中,眾人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那越來越近、令人膽寒的摩擦聲……
剎那間,燈籠中的碧色幽光如絲縷飄散,竟在空中交織成環,將眾人籠罩其中。
那瑩瑩綠芒宛若九幽冥火,在夜色中詭譎浮動。
“噤聲!莫動!”
赤獒伏地低吼:“待火泉霞光現世便知分曉。”
眾人頓時屏息凝神,連衣袂摩擦聲都刻意斂去。
數息之間,眾人只覺魂魄幾欲離體,頭痛欲裂間幾欲窒息。
就在此時……
黑暗中驟然綻開一道金紅光隙,如天火熔金傾瀉而下。
那霞光直撲暗處邪祟,觸及瞬間,黑影竟似鏡花水月般消散無蹤。
待邪祟盡褪,環繞的碧色光暈如有靈性般游回燈籠。
只是此刻燈焰飄搖欲滅,恍若風中殘燭。
“速退!”
凌婉兒當機立斷,率眾急退至王家宅院。
這位長陽城長大的貴女,平生鮮少踏足大荒邊陲,更未曾深入險地。
今夜一役,終令她明白何為天外有天。
長陽城中,邪祟鮮少作亂,強者如林自可鎮壓。
而此刻閣樓內,赤獒伏于凌婉兒足邊,眾人分坐兩側,猶自心悸未平。
“區區邊陲便如此兇險,那十萬大山深處,又該是何等光景?山的那一端,究竟藏著什么?”
雖歷險境,凌婉兒骨子里對未知的渴望卻被徹底點燃。
只是眼下靈液之事更為緊要:“明日從大槐樹周邊查起,入夜后不得外出。”
此言一出,眾人如蒙大赦。
“小姐明鑒!此地確實邪門!”
“今夜若非火泉與長明燈護持,只怕……”
話未說完,屋內已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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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光初現,周明已立在院中察看火田。
經過整夜靈肥滋養與火石溫養,田土已現三分火性,料想再有兩日便可下種。
他轉而又尋來荊棘毒藤,沿著墻頭細細鋪就,再用浸過藥汁的麻繩捆扎牢固,最后撒上游商處購得的軟骨散。
待至鐵匠鋪取來熔化的鐵水,將兩扇門扉縫隙澆鑄得密不透風。
這般忙活下來,霞光已西斜。
望著銅墻鐵壁般堅固的宅院,周明心中涌起久違的踏實感。
兩日光景轉瞬即逝,火田終是成形。
院中左右兩塊黝黑沃土散發著松木清香,韓翠翠端著陶碗立于田壟,看丈夫彎腰點種。
周明接過水碗仰頸痛飲,喉結滾動間清泉入腹。
他抹去額間汗珠,笑意漫上眼角:“成了!往后不必只靠山貨度日了。”
這話正說中韓翠翠心事。
入山狩獵險象環生,如今臨盆在即,她只盼著周明能安安穩穩在家耕作。
這兩方火田四季皆可輪種,若得豐收,不但全家口糧無憂,余糧更可換些銀錢。
只是她深知周明心向新生之路,便只將這份期許藏在心里。
“明日……真要進山?”
周明指節沾著泥土,仍專注點種。
“夫人寬心,此番只為尋些山貨,換了銀錢便回來守著你。”
他頓了頓:“待你臨盆前后,我定寸步不離。”
韓翠翠輕撫隆起的小腹。
她何嘗不明白,若這三個月不進山,待她身子沉重時,就更難了。
韓翠翠轉念一想:“習武之人需肉食滋補,否則氣血兩虧,自己孕中也需調養。”
這般思量著,便不再多言。
村中空屋接連幾日遭人翻檢,箱籠柜屜盡被掀開。
凌婉兒連日奔走,卻因靈液氣息全無,只能如盲人摸象般搜尋,至今毫無頭緒。
“葉家滿門盡滅……”
凌婉兒獨行村巷,手中攥著王守鶴給的密報。
“孟虎此人,究竟藏身何處?”
她曾暗訪葉家廢宅。
雖值錢物件盡失,但墻上刀痕、地上血跡猶在,確如王老爺子所言,那廝武藝不凡,必是踏入新生之境的武者。
“孟虎既得靈液,突破新生倒也不足為奇。”
凌婉兒指尖輕柔:“滅門之舉,確是他慣用的狠辣手段。”
她連日走訪葉家仇敵,終從王浩口中探得周明此人。
更意外的是,肅清流民時擒獲的孟二牛,在審訊中竟吐露——正是周明為報私仇,引他們血洗葉家。
當時王家對此并未深究,畢竟葉青桓險些害了周明性命,這般借刀殺人之舉倒也情有可原。
但凌婉兒卻隱隱覺得不妥。
循著線索尋至周家舊宅,才知他們早已遷居,新宅竟就坐落在火泉附近。
這巧合令她指尖微顫,冥冥中似有天意牽引。
“按理說葉家既滅,周明已無后顧之憂,何須匆忙遷居?”
凌婉兒在周家故宅細細勘察,指尖忽然在屋中觸到幾處暗褐痕跡,經年累月,那血跡竟已滲入木紋。
若非刻意搜尋,斷難察覺。
只是屋外韓永年當日埋尸極深,又澆了化尸水,這才瞞天過海。
沉吟間,她已從村中牙人處探得周明新宅所在。
“縱使與葉家滅門無關,他既與孟虎打過照面,或許能問出些線索。”
凌婉兒思忖再三,終是有了計較。
她假作收購山貨的商販,在周明新宅附近盤桓勘察,收了滿筐野味后,方才叩響那扇澆鑄鐵水的大門。
院內,周明與韓翠翠正在侍弄火田。
他早已察覺門外有人徘徊多時,此刻卻不動聲色地輕撫火石,將田間流轉的靈氣悄然斂去。
大門吱呀開啟,只見一位斗笠女子立在門外。
凌婉兒聲音如霜刃出鞘:“叨擾了,我乃長陽城捕快,特來查問孟虎一事。”
她目光如電,帶著審訊之意。
卻見周明滿臉茫然,連眉頭都困惑地皺起:“孟虎?這位大人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