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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蕉鹿
  • 武捷宇
  • 9074字
  • 2024-12-20 18:45:17

第一章 七寸

鄭人有薪于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秩艘娭玻岫刂T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涂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笔胰嗽唬骸叭魧⑹菈粢娦秸咧寐剐??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列子·周穆王》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保健蘭和雙胞胎姐姐保健青出生在安義市的一個小鎮上,兩人前后腳只相隔了幾分鐘。十五歲的時候,安義市文化局辦起了京劇班,招收當地有天賦的苗子習練京劇。保健蘭的父母都是工人,沒有家學淵源,但幸在老天賜了姐妹倆一副端正的皮囊和嗓子,于是她們還是順利進入了京劇班。師父是安義市響當當的前梅派名角兒徐敬禎,據說,徐敬禎師父的師父就是赫赫有名的梅蘭芳,“四大名旦”之首。二十世紀的第一個五十年,“四大名旦”的出現昭示了京劇發展的鼎盛時期到來,一九二一年,梅蘭芳與楊小樓合作組織了“崇林社”劇團,其中的嫡傳弟子之一就是徐敬禎的師父。也許是師父夠硬,年輕時,一上臺,徐敬禎的腰板子往往挺得筆直,想必如果把那板子打橫,翻撲武生在上面做幾個跟斗不成問題。他個子矮小,或者說嬌小,夠得著旦的門檻,開口時,念白綺麗飽滿,好似打開了金絲雀的籠,做功更是流暢得體,水袖翻飛之間,盡寫肢體的錦繡文章。不過,戲也是徐敬禎的“七寸”,如今他已許久不唱戲了,抽去那條筋脈,走下戲臺子,便頹唐如一個空癟的易拉罐,兩只布著蔭翳的昏黃色眼球毫無光彩,有人經過時,才簌簌地抖動幾下。

保健青說,師父可憐,一輩子溺進了戲塘,娶不到老婆。徐敬禎是安義市的紅人不假,但也只限于唱戲的時候。脫去戲裝的徐敬禎背地里被人戳著背說“不是男人”,畢竟,臺上的他實在過于美艷動人,細嫩的手指齊乳而動,做出云手的動作,亦不像是能拎得動糞桶和鋤頭的樣子。人性的惡可見一斑,他們享受你唱戲時帶給他們的審美體驗,卻也因為你的勞動是戲票等額換來的,所以無形之中施以俯視,還未等戲中人先將藝術和現實分開,戲外人已經完成了這樣粗暴的劃分。徐敬禎因而一直孤苦伶仃,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戲。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就不唱戲了,誰也不知道原因。直到京劇班開辦后,他的地位有了復歸的起色,得到了現實層面的提升,腰板子才終于直起來了一些,但顯然已經不能回到過去的輝煌樣子。他的后頸窩早已鼓起個大包,那個突兀的包打亂了他企圖昂揚的節奏,嗤笑著看他一天天持續地掙扎在尷尬的中年危機之中。

他的注意力都在學戲的小孩身上,一句唱得不好,一個手勢做得不對,就作勢要打。但他從來不真打,只是把竹棍甩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震懾的響聲。他的殺手锏是讓學生頂著水盆,反復背誦戲詞,水不可灑出一滴,否則就延長懲罰的時間。保健蘭瞧不上他,覺得他滑稽,自尊是紙糊的窗戶,蘸點唾沫一戳就會破。保健青卻不吭聲,偶爾瞥一眼他倒豎起來的眉毛上沾著的饅頭末兒,繼續扎扎實實練著四功五法。姐姐說,她還是相信師父的底子一直在的,只是人飄渺了一些。保健蘭后來回味起姐姐說的這個形容詞“飄渺”,依然覺得貼切得緊。保健蘭聰明,愛戲,愿意在上面下苦功,但打心眼兒里不愿和這糊涂師父一起蹉跎了時間。她想,失敗者總不會白白成為失敗者,徐敬禎結下了“泯然眾人矣”的果,一定有他愚蠢的因。

中秋前夕,安義市文化局提出市里要辦匯演,點名京劇班也要出幾個節目。保健蘭、保健青姐妹被徐敬禎選中,分飾《游園驚夢》中的杜麗娘和春香。保健青一開始不肯,認為自己比妹妹更適合杜麗娘的角色。保健蘭倒是無所謂,她本來就不喜歡杜麗娘,認為她一直活在夢里,太荒謬。人就好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芥子,瀟灑地活,干脆地活,甩開膀子地活最重要,被夢中愛情的幻光所蒙蔽,實在不值得。帶著這樣老大不情愿的心思,她還是硬著頭皮,穿戴起厚重的戲裝,喃喃記誦著杜麗娘的詞,誰知天旋地轉之間,竟掉進了一重夢里。

白茫茫的云霧像流動的河,在她的眼前逶迤。她反應過來時,才驚覺自己已經站在云端之上,腳下是群青色的云海,甚而還有一線橘光拼了命地掙扎出來,舔舐著她繡花鞋上的珍珠和綢緞。她先是大呼“救命!”,生怕自己會墜落下去,摔個粉身碎骨,但叫喚了半天,始終沒有人來應答,腳下也穩穩當當的,沒有出現絲毫危險的訊號。她猶豫了片刻,決定向前走一走,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移步換景,云霧流散,眼前漸漸出現了一個衰敗的花園,畫廊里浮雕的金粉剝落成碎屑,通往花園的小徑上裹了一層厚厚的蒼苔,踩上去滑膩膩的,有酸澀的汁水掐出來,歪斜的石頭柱子掛了蛛網,連蛛網的縫隙間都絞進了碎葉。奇怪的是,各色菊花卻燦爛地盛開其中,大麗菊、萬壽菊、白晶菊、黑垂頭菊、重瓣金雞菊,一片姹紫嫣紅的艷象,好似灰的背景中突兀地跳動起活潑的色彩。

她愣怔之中,見一花郎低頭掃著花徑,將凋零的花朵簡單篩選后,取了完整的、不皺邊兒的,用細軟的布包起來,便忙走上前問:“這是在做什么?”花郎沒有抬頭,木木地說:“小姐吩咐的,把這些落花收集起來,掛在帳中,可作熏香之用。小姐不忍它們化作春泥,覺得糟蹋了?!闭媸枪质?,菊花確實有香氣,只是味道極淡,很少有人用菊花作香吧?然而她竟也入了此景,木木地追問:“落花總有徹底枯萎的一天,那時又怎么辦呢?”

“拋入流水?!?/p>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道理,你家小姐不明白嗎?”花郎不再答話。

保健蘭搖搖頭,木木地向花園更深處走去,卻突然看見杜麗娘的丫鬟春香取了鏡臺,匆促地奔向杜麗娘的閨樓。繡窗半開著,云髫罷梳,羅衣欲換,俏麗的女子正對鏡貼著花鈿。過了一會兒,杜麗娘和春香走了出來,口里念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咦,這不是《皂羅袍》嗎?眼前的杜麗娘,到底是戲里的杜麗娘,還是戲外的杜麗娘?我是夢里的我,還是夢外的我?保健蘭一時困惑了,明明知道自己就在夢中,卻看不真切眼前的虛實。

杜麗娘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卻好像沒有看到自己一般,抬眼看向晴空,眼神哀傷,腰肢纖細,盈盈在握,兩只腳在裙下若隱若現,像剛開苞的兩朵紅蓮。都不用看向她的五官,僅看脖頸以下的身體,已經可以判斷,她果然是美人,即使哀傷,也是哀傷的美人。又是一眨眼的工夫,卻見杜麗娘在湖山石上睡下了,面色潮紅,呼吸勻實。突然,斜刺里冒出了柳夢梅,一身書生打扮,臉色白如生宣,仿佛隨時就要消失在空氣中。他手拿半枝垂柳,喚醒了她:“麗娘?”


杜麗娘羞急了,忙起身,用衣袖擋住臉:“柳哥兒,你怎么來了?”雙頰越發紅起來,比潮紅還要紅三分,和柳夢梅煞白的臉色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仿佛是早就認識的熟人,從這里開始,二人便漸漸脫離了湯顯祖的筆,竟走出了自己的一條幽微的道路。

“我來……我來……我來是想聽你唱戲呀。”

柳夢梅大手一攬,環抱住了杜麗娘的腰,就要解她的衣帶。

杜麗娘忙攔住他,回轉身,繞開了幾步:“想聽我唱什么戲?”

柳夢梅說:“當然是《游園驚夢》?!?/p>

“對不起,我是粗人,我不懂戲?!?/p>

“哪里的話,你可是杜麗娘,你是最懂戲的人?!?/p>

“此話怎講?”

“因為你本來就是戲中人呀。”

杜麗娘不再言語,任由柳夢梅開始松她的領口,露出鎖骨,小舟游弋其上,釣魚翁啃咬著她的肩膀,發出神秘的詰問:“上鉤的魚兒在哪兒?”

她用唇齒的擺蕩回應,她不知道。她的貼身內衣內褲掉在地上,像掉落了大大的弧形問號,燕語如剪,鶯啼脆甜,綠了芭蕉,紅了杜鵑。釣魚翁還不肯放過她,即使她的軀殼醉軟如泥,需要雙手一起用力,才能撿拾起來。直到她低聲求饒,說自己悟出了戲的背面,觸摸到了墻后的真實,釣魚翁方才放過她,收起滿網的魚,斜覷著她臉上、手上、腿上難遣的春情,笑瞇瞇道:

“很好。”

保健蘭惱恨極了,他分明利用了她,用一根破魚竿、一張破漁網,收束住了深秋中的杜麗娘滿庭的春光。不,她必須戳破謊言!她伸手想拉住這女子,卻發現自己腳下一虛,掉了下去,又一蹬,猛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滿頭大汗,身上捂著一床厚棉被,被面上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龍與鳳并非獨立分踞兩側,而是身與足曖昧地互相攀援,龍泛光的鱗片倒映出天上銀砌的宮殿,鳳彩虹狀的翅羽根根分明,煙波渺渺中,它們似乎即將騰空而去。

母親見她醒了,快步走到床前,一臉的擔憂:“蘭蘭,你可醒了。你發了幾天的高燒,一直昏睡,可把我和你爸擔心壞了!”


保健蘭摸了摸額頭上的毛巾,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媽,事情有些突然,讓我捋一捋。我明明記得我剛才一直在化妝間準備呀?”

“傻孩子,可能是練功太辛苦,你幾天前在京劇班昏倒了。你們徐老師把你送回來的時候,你渾身燙得能捂熟番薯。叫了咱們鎮上的郎中給你開了藥,你爸又天天拿白酒給你擦手心腳心,今天我摸到你發汗了,才放下心,知道你好轉了?!?/p>

“原來如此,讓您和爸擔心了。我姐呢?”

“一家人莫說兩家話,你好了就好。你姐去看戲了,晚飯回來?!?/p>

保健蘭總覺得哪里蹊蹺,但又說不上來。遲疑之間,保健青已經推門進來,看到妹妹醒了,撲上來輕輕環住她,忙不迭地說了和母親一樣的話:

“蘭蘭,你真讓我擔心壞了?!北=∏嗦曇魡〉?,身上帶回來一絲外邊的寒氣,衣服褲子冰涼。燈光下,她的臉瘦削出光明和黑暗的分區,像現實和夢的分界。保健蘭恍惚間想起了小時候聽過的“蕉鹿之夢”的故事。傳說鄭國人一次在野外砍柴,看到一只受傷的鹿跑過,便把它打死,找了個無水的溝壑,將鹿藏在里面,上面蓋了蕉葉作為掩飾。過了不久,他忘記了藏鹿的地方,以為自己不過做了一場蕉鹿之夢。長大一些了,保健蘭才知道,這個故事其實還不完整,就像小學時背白居易的詩《草》,只需要背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后來才知道,這首詩的原詩題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其實后面還有兩句:“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砍柴人在路上走著,見到人便分享這個離奇的“夢”,被一個有心人聽去,循線索找到了那個溝壑,偷去了里面的鹿?;丶乙院螅德谷藢ψ约旱钠拮诱f:“砍柴人夢見自己打死一只鹿并藏了起來,結果這鹿被我找到了,看來,他真的做了一場夢?!逼拮訁s說:“恐怕是你在做夢,夢見了那個砍柴人吧?現在你真的得到了鹿,只能說明你的夢成真了吧?”沒想到,砍柴人又做了一個夢,夢見偷鹿人是如何找到了那個溝壑偷走了自己的鹿,于是找到了他,二人鬧得不可開交,一直鬧到了法官那里。法官聽了他們的陳述,對砍柴人說:“砍柴人真的得到了鹿,卻認為自己做了夢;后來夢見別人偷了自己的鹿,卻認為那才是事實。偷鹿人真的拿了你的鹿,又和你爭奪鹿,他的妻子卻認為他只是做了夢,并沒有人得到過鹿。既然如此,干脆你們一人一半分了這只鹿吧。”鄭國國君聽說了此事,評價道:“唉,法官也是在夢中給人分鹿吧?!?/p>

大病初愈,保健蘭只喝了點兒母親煮的小米稀飯,待她吃過晚飯,保健青走到她身邊,給她細細講了今天的戲,原來是南方的梅江漢劇院來鎮上做漢劇《梁?!费莩?。梅江地處閩、粵、贛三省交界地帶,是客家先民向南遷徙的最后一站落腳點,也是中原文化和南方土著文化的重疊之處。梅江漢劇最早濫觴于此,舊時被稱為“外江戲”,使用中州官話演唱,以“西皮”“二黃”為主要聲腔。后來,外江戲班子進入梅江一帶,融合了獨具地方特色的粵東民間音樂,逐漸演化為現今的梅江漢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漢劇本已走上危崖,靠著遍地開花的民間劇團又逐步恢復了生氣。一九五九年,梅江成立了梅江漢劇院,吸納了一批當年的漢劇戲骨作為儲備師資,同時創意地融合電影里的幻燈字幕手法為表演程式,大大豐富了演出的趣味性和生動性。

姐姐說,《梁?!返墓适逻€是那個故事,只是舞臺效果很不一般。背景是很漂亮的紙皮畫兒,草橋結拜,書館托媒,十八相送,英臺抗婚,都固定在可移動的木頭框架上,演出時只需要移動那些布景,演員們就仿佛身處不同的場景之中了。保健蘭越聽越興奮,咳嗽著央求姐姐:“那我們明天再去一趟好不好?”保健青笑笑,摸摸她的頭:“你放心,《梁祝》是連臺戲,明天還有的。你好些了,我們就去?!?/p>

第二天一早,保健蘭喝過藥,已而便覺得身子爽快了許多,除了腦袋還有些重。母親見她臉色確實好轉,又考慮到她在家里憋了太久,出去透透氣可能會好得更快,于是同意讓兩人結伴前去看戲。姐姐挽著她,站在戲臺下面,抬頭看向臺上的演員。秋風瑟瑟,吹動了臺上兩側的簾幔,“出將”和“入相”四字在風中蠕動著,字體的結構破碎了。

這一幕正好演到了“山伯臨終”。舞臺角落里布置了書房的景,梁山伯靠在軟榻上,捧著玉扇墜和青絲發,昏昏沉沉,口中一疊聲地叫著“英臺”。梁母走上臺,一直用袖子擦淚,不忍看到兒子這么痛苦。梁山伯忽然坐起,大呼:“母親,快扶我起來,英臺來了!”母親坐到他身邊,啼泣不止:“兒,這都是夢,英臺已被她父親禁錮,不能前來了。你且好好休養。”梁山伯拿起英臺的信物,在音樂中唱念道:“手捧英臺親筆信,她說道此身無來心許郎。英臺呀,可憐我刻骨相思染重病,可憐你要想聚首愿難償?!?/p>


臺下開始有不少擤鼻涕的聲音傳出,保健蘭暗暗咀嚼著戲詞,將戲詞在口中反復翻滾,一面看向臺上的梁山伯。戲妝背后,依稀能辨認出他清俊的五官,兩道濃眉作刀插入云鬢,鼻梁是峰,眉骨是嶺,峰嶺連綿。他的做功十分扎實,嗓音淳厚如一把兜鈴根。保健蘭還不及柜臺高時,喜歡去鎮上的中藥鋪玩兒,最喜歡兜鈴根,又叫青檀香,她甚至能背得下來藥書上的文字:“兜鈴根,蔓生,葉似蘿,草質藤本。根圓柱形,外皮黃褐色,花青白色,莖柔弱,無毛,暗紫色或綠色,有腐肉味。其子大如桃李而長,十月以后枯,則頭開四系若囊,其中實薄扁似榆莢。其根扁而長尺許,作葛根氣。行氣止痛,解毒消腫。治胸腹脹痛、腸下痢、蛇咬毒、痧癥、疝氣、癰腫、疔瘡。”姐姐在她耳邊說,他就是梅江漢劇院頗有名氣的羅宇。保健蘭看向羅宇,一時覺得腳下土地晃動,根基不穩,飛沙走石,金鼓喧天,藥書上的字跡在下沉,上浮,下沉,上浮。黑字刻著“梁山伯”,紅字刻著“祝英臺”,灰色爆裂,中央飛出了兩只蝴蝶,生生世世,不會分離了。夢境與現實的浮厝是何時出現的?不得而知了。

頭弦像云雀,聲音高亢,明亮,薄而清透,一個小節一個小節,似乎指關節彈一彈就要碎掉;大蘇鑼像黃腳三趾鶉,聲音鏗鏘,有力,抬起腳爪還能看到上面的草屑和土粒。樂聲的悲鳴中,姐姐保健青悶悶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什么時候能熬成角兒呢?”

入夜,保健蘭被光亮刺醒了,忍不住用手擋了擋,似乎并不奏效,好不容易睜開眼,發現姐姐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背對著自己,在鏡子前梳妝。她的頭發被高高束起,于是眼角也被扯得吊起。她正往臉上涂抹嫩肉色的油彩,涂得很仔細,眼眶、鼻洼、后耳窩、下巴頦,所有邊邊角角的位置,都要照顧到。打好底,她又用小號刷子蘸取紅色油彩,勾畫出鼻影、眼影和腮紅的輪廓,再用食指和中指輕輕揉開,過渡均勻。腮紅顏色厚重如桃花,開在兩頰,襯托得姐姐越發明艷,眼睛卻在黑色眼線的包圍中大得詭異,現出幾分凄慘和惶惑。

旁邊的小水盆里裝了一小盆“刨花水”,其實就是用開水沖泡榆木刨花,產生黏稠的液體,當發膠用,貼片子用的假發也散在水里,烏泱泱像一盆黑色的火焰。假發泡好后,保健青用手將它們撈出,梳通打結和糾纏的地方,折出七個小彎和兩個大柳,放在一邊,依次擺好。姐姐邊貼邊用氣聲唱著,羌管嗚嗚咽咽,有一聲兒沒一聲兒的。

沒亂里春情難遣

驀地里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

俺的睡情誰見?

則索要因循靦腆

想幽夢誰邊

和春光暗流轉

遷延,這衷懷哪處言?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勒好了頭,姐姐開始貼片子。先貼七個小彎。在眉心正上方平貼好小彎中最大的那片,然后按照一左一右的順序,先后對稱著貼好剩下六個小彎。姐姐貼得很仔細,她謹記了徐敬禎的話,不可一口氣貼左邊,或者一口氣貼右邊,會歪斜,難掌握平衡。貼好了六個小彎,用吊眉帶在頭上繞一圈勒緊,固定住七個片子。姐姐接下來要貼大柳了,保健蘭卻忍不住叫了一聲:“姐,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貼片子?”

姐姐扭過頭來,神情隱在暗處,燈光搖曳,看不清楚。姐姐就這樣在暗處看了保健蘭半晌,方說:“哪里的傻話?你是不是午覺睡糊涂了?”片子顯然沒貼好,上面的刨花水順著姐姐的額角往下流,流過眼皮,流過眼尾,混著眼影和眼線繼續往下流,紅的,黑的,白的,打翻了世界,那尊人物竟不像是姐姐了。

保健蘭心底翻涌起一陣懼怖和惡心,猛地翻身坐起,卻發現自己一身杜麗娘的戲裝,偎依在墊子上,姐姐還在那里慢慢地梳妝,穿戴著的卻是春香的行頭。哪里有什么燈光,明明是窗外漏進來的日光正盛。姐姐的身體被五角楓的光影切割成了兩半,姐姐也變成了樹。保健青的大柳已經貼好了,再次纏上一圈吊眉帶,又戴上線簾子,扣上假發殼子,將水紗纏在頭上,壓住上耳廓,壓平,撫展,戴好發網,將假發殼子系在簪上。頭面也不能忘記,添裝飾品,戴壓鬢花、大頂花、耳挖子,什么熱鬧添什么,最后,換上彩褲,系上裳,套上鞋襪,梳妝就完成了。


保健青轉過頭,看向妹妹:“怎么還不起身準備?等會兒彩排就開始了?!北=√m愣住了。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嗎?還是眼前的才是夢?連環夢?夢中夢?夢的結構?夢的解構?

保健蘭走進了林中,一棵棵樹高聳入云。林中伸出了一條又一條的路。她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是杜麗娘還是保健蘭。牡丹亭,芍藥欄,都付與斷壁殘垣,荒廢了個干凈。熒熒一片夜色之中,門庭寂寥,只剩梨花春影綽綽,沒有人聲,爹娘早已不見蹤影。

“昔日千金小姐,今日水流花謝。這淹淹惜惜杜陵花,太虧他。生性獨行無那,此夜星前一個。生生死死為情多。奈情何!”

她的眼前一片昏黑。閻王老爺大手一揮,將她放歸書齋后園。誰能想到,這里已經變成了梅花庵觀。

命運的車輪在滾滾向前,柳夢梅腳下的轍痕正不動聲色地和她的游移在一起。他進京趕考,染上了風寒,巧的是,為了養病,住進了這里。他掘了她的墓,她悠悠醒轉了過來。

她曾不小心看到了徐敬禎的腳。她那天本來是要去找姐姐,給她送練戲用的手帕,卻撞見了房間隔簾后徐敬禎的腳。他大約是在給自己腳上的傷口上藥。修長的手捏著棉簽,蘸著褐色的藥水往腳上的水泡和裂痕上涂擦。踩蹺功是男旦必會的一種功夫,為掩蓋自己羅裙衣衫下的那雙男人的大腳,避免折損觀眾的觀感,男旦需要在自己的腳底板下綁縛一雙木制的“小腳”,再套上蹺鞋,以扮演女子的三寸金蓮。想必很痛苦,但美也是真的美。她無數次看過師父的那雙“小腳”如何在舞臺上翩翩若飛,如林中鳩雀,靈敏,輕捷;如何在板凳上翻騰,挪轉,如澗中清泉,流淌自如,叮咚作響。如果不是那雙腳,他絕無可能演活少女和少婦們的嬌俏、喜悅、苦楚、羞澀,也絕無可能敲響沉重的,本已一瀉千里的命運的門扉。

今天她第一次看到了師父的腳,不免生出好奇,駐足于此,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一開始就看著和正常男人的腳很不一樣,至少和父親那雙走慣了泥水道路的大腳相比,奇怪極了。腳板很窄,腳背雪白,青筋微微裸露,看著格外秀美,但一想到它從一個男人的褲腳下伸出,就覺得奇怪。腳趾小而圓,局促地擁擠著,一枚,兩枚,三枚,四枚,五枚……六枚?師父竟然有六枚腳趾?她頓時大驚,一抬頭,卻與徐敬禎面面相覷。徐敬禎淡淡地看著她,昏黃的眼珠定定的,動也不動:“你在干什么?”

保健蘭睜開了雙眼。不對,怎么眼前飾演柳夢梅的演員,變成了師父徐敬禎?他伸出雙手,向墓里的她伸出寬大的雙手,想要把她拉出深淵。她遲疑了。她知道,離開這方矮矮的墳墓,她的車輪便將徹底地、永遠地駛離,轉到新的路向上去。一切都將像這眼前的昏黑一般,難以捉摸??墒牵€分不清她到底是杜麗娘,還是保健蘭。她應該就此離開嗎?

柳夢梅,或者徐敬禎唱道:“畫闌風擺竹橫斜。驚鴉閃落在殘紅榭。呀,門兒開也。玉天仙光降了紫云車。”

保健蘭低眉:“柳郎來也?!?/p>

柳夢梅作揖道:“姐姐來也。”

保健蘭只望著他,半晌不語。臺下已經有了輕微的騷動,都以為保健蘭忘了詞,暗暗替她著急。她卻幽幽嘆道:“秀才,等你不來,俺集下了唐詩一首。‘擬托良媒亦自傷秦韜玉,月寒山色兩蒼蒼薛濤。不知誰唱春歸曲曹唐?又向人間魅阮郎劉言史?!边@里的停頓妙極,顯出保健蘭情意難收,笑眼生花。她的才與嗔柔軟如水煙羅,卻因為躊躇和收斂而倍加親切可愛。

柳夢梅不是蠢人。云端幻影,搖月遮人,他清楚她的心。

“姐姐敢定了人家?”

“并不曾受人家紅定回鸞帖?!?/p>

“喜個甚樣人家?”

“但得個秀才郎情傾意愜。”

“小生倒是個有情的?!?/p>

“是看上你年少多情,迤逗俺睡魂難貼?!?/p>

“姐姐,嫁了小生罷?!?/p>

“怕你嶺南歸客路途賒,是做小伏低難說?!?/p>

“小生未曾有妻?!?/p>

杜麗娘,或者保健蘭笑了:“道奴家天上神仙列,前生壽折。”

“不是天上,難道人間?”

“便作是私奔,悄悄何妨說?!?/p>

“不是人間,則是花月之妖?!?/p>

“正要你掘草尋根,怕不待勾辰就月。”

柳夢梅越發疑惑了:“是怎么說?”

“不明白辜負了幽期,話到尖頭又咽?!?/p>

“姐姐,你千不說,萬不說。直恁的書生不酬決,更向誰邊說?”

“待要說,如何說?秀才,俺則怕聘則為妻奔則妾,受了盟香說。”

“你要小生發愿,定為正妻,便與姐姐拈香去。”

保健蘭與柳夢梅跪下同拜。柳夢梅朗朗唱道:“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滿爇。柳夢梅,柳夢梅,南安郡舍,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齊,壽隨香滅!”

“口不心齊,壽隨香滅”像脖頸上的佩,牢牢拴住了杜麗娘。她知道自己從墓中爬了出來,走上了林中路,不禁落淚。

柳夢梅慌亂道:“怎生掉下淚來?”

保健蘭噙著淚,淚水漣漣,笑道:“感君情重,不覺淚垂。”

掌聲雷動之中,她完成了演出,同時意外地得到了一個機緣——梅江漢劇院看中了她。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像一連串的雞蛋黃和雞蛋白從喉管艱難地滑下來,要噎住保健蘭。梅江漢劇院只給保健蘭一天的考慮時間。保健蘭細細想來,安義京劇既沒有獨特的地理資源提供支持,也沒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作為依托,對比起梅江漢劇炙手可熱的前景,安義京劇的發展態勢幾乎已經江河日下,一眼望去,如果在這里一直待下去,似乎很難再有什么上升空間,她思考良久,終于決定離開,姐姐保健青則繼續留在京劇班里,師從徐敬禎。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給她煮了一碗面條,臥了兩個荷包蛋,又往她的背包里塞了一大瓶自己做的剁椒。她把頭發全部向后梳,露出光潔的額頭,朝氣十足地踏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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