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有片刻寂靜。
“傅先生……您是在……開什么玩笑嗎?”
宋綺年秀眉緊蹙,滿臉困惑。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傅某雖有狷狂之名,卻從不會拿這種事來戲弄女士。宋小姐,您明白我在說什么。”
“我不明白!”宋綺年杏眼圓瞪,“你讓我去偷東西?就不說你這提議有多荒謬,多無恥。就說我……我怎么可能去偷東西?”
宋綺年緊緊拽著胸前衣襟,臉紅肩顫,憤怒又克制。
“我家雖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但也是正經(jīng)人家,我有身份有名譽(yù),怎么可能會去做那種……雞鳴狗盜之事?傅先生,你不想幫忙就算了,也不要羞辱人!”
說罷,拍案而起。
許是起身太急,頭猛然一陣暈,宋綺年急忙伸手按在桌子上。
傅承勖蹙眉,立刻起身去扶她。
宋綺年揮開了他的手,義正辭嚴(yán)道:“傅先生,你的要求,徹底違背了我做人的原則!如果你執(zhí)意如此,那我想我沒有什么可以和你談的了。”
傅承勖卻皺眉打量她:“宋小姐,你看起來有些不對勁。要不……”
“我當(dāng)然不對勁。”宋綺年啼笑皆非,“我被你羞辱了,我能不生氣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傅承勖無奈,“我是說你好像在發(fā)燒。你一定是在來的路上著涼了。”
宋綺年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熱度確實(shí)不對勁。但發(fā)燒并不是什么大病,她也不是嬌弱之輩。
“既然這樣,那我更不便久留了。”宋綺年抓起手袋就朝溫室大門而去。
“宋小姐,”傅承勖喚道,“還請聽我解釋!”
宋綺年拉開了彩繪玻璃大門,室外的寒氣撲面而來。
傅承勖提高了聲音:“我是專門等您上門來的——玉貍小姐。”
宛如中了咒語,宋綺年瞬間定住。
數(shù)秒后,宋綺年合上了門,扭頭望了回來。
惱羞和失望如被一只無形的手從她臉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敵意森森、寒氣逼人的面孔。
鋒芒尖銳的眼神,凌厲的敵意,戾氣纏繞的眉宇。
先前的宋綺年只能算貓兒炸毛,此刻的她則猶如一頭盛怒中的母虎,盯住了闖入領(lǐng)地的敵人。
她不光是憤怒,她還散發(fā)著尖銳的殺氣。
鬼神志里寫著,女妖披著人皮行走于陽世間,言行舉止都與凡人無二。唯有被叫出了真名,才會脫下皮囊,恢復(fù)妖的真容。
宋綺年或許就是這樣一位妖女。
溫婉的小家碧玉是她精心繪制的一張人皮,是她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一張名片。
此刻這張狡黠、冷峻、充滿警惕的臉,則是被她深深掩藏起來的真面目。
“傅先生設(shè)計這個圈套,想必煞費(fèi)苦心。”
連嗓音也已判若兩人。
嬌柔轉(zhuǎn)為低沉沙啞。溫婉變作強(qiáng)勢和果斷。
傅承勖笑容依舊,和煦如拂面而來的春風(fēng)。
“想請動大名鼎鼎的盜門魁首‘千面玉貍’,煞費(fèi)苦心也是應(yīng)該的。”傅承勖道,“不要誤會,張家的綁架案和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我只是利用這個機(jī)會接觸到您,以便提出合作罷了:您幫我偷一樣?xùn)|西,我?guī)湍然啬男纳先恕!?
身體的發(fā)熱讓宋綺年雙頰泛著薄紅。她的頭有些微微暈眩。于是她順勢斜靠著一個花臺,抄著雙手,作出一副好整以暇之態(tài)。
“傅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那也應(yīng)該知道,我早就已經(jīng)金盆洗手了。”
“何止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玉貍‘英年早逝,香消玉殞’,十分令人遺憾。”
“死人是不會接活的。”宋綺年果決道,“況且,即便傅先生不肯幫忙,我自己也有辦法救人。”
“是啊。”傅承勖道,“‘玉貍’在江湖上人脈寬廣,找人從中說項(xiàng),甚至親自出馬,把張公子救回來,都不是什么難事。但是您不惜假死都要逃離‘千影門’,又費(fèi)心經(jīng)營‘宋綺年’這個身份,這番苦心可全都要白費(fèi)了。而和我合作,我保證您的心上人能平安回來,您還可以繼續(xù)安心地做‘宋小姐’。”
宋綺年被戳中心事,臉色更加難看。
“傅先生這是在威脅我?”
“當(dāng)然不。”傅承勖道,“即便你拒絕了,我也一樣會為你保密。”
“但是,傅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詐死脫離幫派的掌控,同過去斷得一干二凈,一時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
如果她如今的身份已曝光,相信“千影門”不會不知道,又為什么不找上門來?
可傅承勖只簡單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并不打算把內(nèi)情告訴宋綺年。
宋綺年嗤之以鼻。
傅承勖朝她走了過去,腳步輕緩,仿佛怕驚嚇到她。
“玉貍小姐,我們的時間都很寶貴。我有一樣?xùn)|西急需取回來,你也有心上人正等著被解救。所以,請考慮和我合作吧。”
“玉貍已死。”宋綺年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我姓宋,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傅承勖凝視著女子秀麗的臉龐,目光幽深且溫柔。
“您永遠(yuǎn)都不會普通,宋小姐。事實(shí)上,‘普通’一直被大大低估了。想要普通地活著,對于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并不容易。”
心頭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這句話輕輕撥動。
這個男人有一股強(qiáng)大的蠱惑力,宋綺年知道自己不該和他再交談下去了。
她果斷道:“告辭了,傅先生。”
“宋小姐,請等一下……”傅承勖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宋綺年轉(zhuǎn)身啪地?fù)]開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揮去,指間有寒光閃爍。
傅承勖后退一步,迅速拆了宋綺年的招,試圖奪刀。
宋綺年興味乍起,非但沒有收手,反而繼續(xù)進(jìn)攻。電光石火之間兩人便已過了數(shù)招。
傅承勖步步后退,直到腳碰到了凳子。
一把細(xì)匕抵在了傅承勖下顎的動脈邊,鋒利的刀尖淬著寒光。
角落的樹叢一動,一道黑影猛地竄出,手持一把左輪手槍。
傅承勖立刻抬起手。
那人放下了槍。
宋綺年暗暗吃驚。
那里竟然藏著一個人?她和傅承勖交談了那么久,居然一點(diǎn)兒都沒察覺。
宋綺年將刀收回了袖子中。
“你是什么人?”她沉聲問。
“我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傅承勖微笑。
宋綺年嗤笑:“見你第一面時,我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普通的生意人不會費(fèi)盡心機(jī)找一個隱姓埋名的女賊,普通的生意人也不會未雨綢繆,讓貼身保鏢先藏在角落里。普通的生意人也更不可能和宋綺年拆招。
“你的體型可不是游泳打籃球就能練出來的,你受過精良而且很專業(yè)的武術(shù)訓(xùn)練!”宋綺年鋒利的目光掃過傅承勖全身,“看你走路就知你下盤極穩(wěn),腿上功夫了得。剛才入座時,你習(xí)慣性地選擇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并且讓我坐在你的右側(cè)。因?yàn)槟愕姆烙灸茏屇氵x擇最利于躲藏和反攻的位置。最主要的是,我和你握過手,傅先生。從你手上的繭來判斷,不論刀槍你都十分擅長。所以,你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生意人!”
傅承勖耐心地聽宋綺年說完這長長一番對自己的分析,眼角的細(xì)紋隨著笑散開。
“果真名不虛傳!”男人贊嘆,“我小時候出過一點(diǎn)意外,后來長輩特意送我去學(xué)了點(diǎn)拳腳功夫,好在危急時刻能自保。但是,宋小姐。請相信我,我并沒有惡意。你明顯在發(fā)燒,我想建議你休息一下。如果你執(zhí)意要回市區(qū)……”
“我想回市區(qū)!”宋綺年道。
既然沒談攏,那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那請讓我派司機(jī)送你吧。”傅承勖不勉強(qiáng),“你這個狀態(tài),不再適合開長途車了。”
宋綺年量力而行,沒再拒絕。
傅承勖又親自把宋綺年送出了大門,還讓下人拿了一張?zhí)鹤雍鸵粋€裝著紅棗姜茶的熱水壺。
“請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宋小姐。”傅承勖遞上一張名片,“請放心,你的秘密在我這里很安全。”
宋綺年不屑:“秘密在死人的嘴里才最安全。”
傅承勖的笑容充滿了包容。
宋綺年坐進(jìn)后座里,裹著毯子。司機(jī)平穩(wěn)地將車開了出去。
等車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傅承勖才轉(zhuǎn)身折返。
手放進(jìn)褲子口袋時,他愣了一下,掏出一張名片。
這張名片先前明明被遞到了宋綺年的手里,可現(xiàn)在卻又被他從自己的口袋里掏了出來。
顯然是宋綺年和自己擦肩而過之際,順手放進(jìn)來的。
敏捷,輕巧,不動聲色,如貓兒一般。
傅承勖不禁“呵”的一聲輕笑。
“說什么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不過是寶劍高束,明珠臥匣罷了。寶器終究是寶器,總有大放光芒的一天。”
他將名片鄭重地收了起來。
車迎著朝陽前行,窗外景色飛速后退。
陽光照入車廂里,曬得人暖洋洋的。
宋綺年閉目養(yǎng)神,漸漸睡去,又夢回童年。
“先生,買一枝花吧……小姐,您看這花多漂亮!”
女童衣衫襤褸,穿著露腳趾的布鞋,在冬日的街頭賣著花。
忽而有一群男孩子沖進(jìn)了人群,橫沖直撞。行人大聲咒罵,紛紛避讓,把賣花的女孩推來撞去。
等到人群散去,孩子們鉆進(jìn)陰暗的巷子里。
“給我看看!”男孩急切道。
小女孩打開了布包。
錢包,手表,首飾……神不知鬼不覺,就被女孩稚嫩的手摸了出來,裝了滿滿一口袋。
“阿貍的手最巧了。”男孩稱贊。
誰都不會打一出生就做賊。
宋綺年的父母本是尋常農(nóng)戶,只可惜染上疫病雙雙去世。遠(yuǎn)在外鄉(xiāng)闖蕩的大伯趕回來料理后事,收留了宋綺年。
這些事發(fā)生時,宋綺年才五歲,全都不記得了。都是大伯后來告訴她的。
這位大伯,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扒手“千千手”。他執(zhí)掌著一個久負(fù)盛名的扒手門派,叫“千影門”。
大伯非常看好宋綺年。
“這孩子靈敏膽大,筋骨玲瓏,一雙貓兒眼,是塊好料子。”
于是按照師門的規(guī)矩,取了個名字叫“玉貍”,改稱大伯為“師父”。
師父看人沒走過眼,玉貍確實(shí)靈巧聰慧,天資過人,又肯勤學(xué)苦練。
她是閉門弟子,年紀(jì)最小的小師妹。可沒兩年,手藝就已超過師門里大半師兄師姐。
師兄師姐們吃不了練童子功的苦,被大師兄打得打滾哭喊。只有玉貍,安安靜靜地一遍又一遍練著。
衣服被汗水打濕又風(fēng)干,手腳受的傷疤落了又添新傷,疼得落淚也不出聲。
入門一年后,玉貍就能獨(dú)自出工了。
天真無害的童顏騙過眾人,小巧靈活的身子在成年人進(jìn)不去的地方來去自如,如一只貓兒,步伐無聲,眼神明銳,游走在暗夜之中,出手幾乎無往不利。
她在師門里的地位也扶搖直上,很快就擠掉了師姐們,成了師兄的搭檔。
師門人數(shù)眾多,分工各有不同。
技藝不精者,沿街扒包,每日收成全看運(yùn)氣;技藝略好一點(diǎn)的,便去闖空門,或是假扮家丁渾水摸魚。
玉貍和大師兄他們這幾個頂尖的好苗子,則只接委托的活兒。
前期需要精心策劃,排練演習(xí),然后喬裝打扮,混入目標(biāo)之中,再伺機(jī)下手。
在道上,他們有著最出色的手藝,最好的口碑,以及最貴的酬金。
這些年,他們走遍大江南北,做下一個又一個被口口相傳、稱奇道絕的案子。她和師兄的名號也響徹南北,成為道上的傳奇人物。
回憶到這里,宋綺年睜開眼,望著照耀著田野的陽光。
做賊這行,行動多半在夜半三更。人困馬乏,保鏢換班,正適合下手。
而結(jié)束任務(wù)的時候,往往天色已微亮。
師門的人紛紛趕在陽光普照之前遁入陰影之中,只有玉貍會稍微逗留片刻。
她最喜歡獨(dú)自站在露臺上,靜靜地看一會兒日出,想象著在陽光的生活會有什么不同。
師門里的人都不理解她。
“玉貍的心野著呢,瞧不起咱們這門手藝。”
“她喜歡的那門手藝又高貴到哪里去?”
師父就對玉貍喜歡的那門手藝極為厭惡,以至于一把火燒掉了她積累多年的圖紙和衣服……
這件事讓玉貍終于下定決心詐死脫逃。
她擺脫了黑夜,擁有了沐浴著陽光的理想生活:清白的出身,寬裕的生活,優(yōu)秀的心上人,和一份熱愛的事業(yè)。
玉貍是黑夜中的一只賊貓,而宋綺年是陽光下的一塊水晶。
只是水晶易碎,還需要將它好好地保護(hù)起來。
柳姨看著水銀溫度計:“三十六度八。行,總算是退燒了!”
“我就說了沒什么。”宋綺年掀開被子跳下床,“偶爾受一點(diǎn)風(fēng)寒沒什么大不了,汗發(fā)出來就好了。”
她一身汗膩膩的,迫不及待去洗澡。
“你還好意思說呢。”柳姨追在宋綺年身后,滿腹埋怨,“那個司機(jī)把你送回來的時候,你燒得都睜不開眼了!這寒冬臘月的,你一個姑娘家,竟然一個人開著車跑到城外去,還騙我說是和張家人一起去的。張家人呢?在家里睡大覺吧?”
宋綺年急忙擰開花灑,用水聲蓋住柳姨的嘮叨。
“我說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缺心眼?那覃小姐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幅假畫,可是敲鑼打鼓地送過去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對張家的恩情。你獨(dú)自送畫就罷了,還沒讓張家知道。”
宋綺年一聲不吭。
四秀端了飯菜進(jìn)來:“小姐這是怕畫也是假的,和覃小姐一樣丟臉。”
“已經(jīng)有那覃鳳嬌丟臉在前了,咱們怕什么?”柳姨氣憤,“現(xiàn)在倒好了,吃了這么大的苦,事情又沒有辦成,都不好找張家去邀功。”
“可是,送小姐回來的司機(jī)不是說了,他們家先生等小姐的話。還說,一切好商量。”
“是嗎?”柳姨驚訝,“你的耳朵倒是靈。綺年,這么說,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
宋綺年裹著浴巾走出來,一臉無奈。
“沒什么好商量的。對方提的要求我做不到。”
柳姨警覺:“他要你做什么?莫非……”
“別胡思亂想。”宋綺年啼笑皆非,“只是要我?guī)退粋€忙。那傅老板一表人才的,什么樣的女人找不到,才不會垂涎我呢。”
柳姨正要繼續(xù)追問,門鈴聲響起。
四秀出去應(yīng)門,片刻后捧著一盆蘭花,笑嘻嘻地走進(jìn)了臥室。
“小姐,您看,有人給您送了花!”
這是一盆花朵雪白的蝴蝶蘭。是誰送來的,宋綺年心下一片了然。
“這花倒是漂亮。”柳姨道,“還有幾支花箭還沒開呢。伺候好了,能一直開到明年春天。我就說這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吊在張俊生那一棵樹上。”
“柳姨!”
“我就是說說。”柳姨撇著嘴,晃悠悠地走了。
宋綺年輕輕撫著花瓣。白瓣黃蕊,花串沉甸甸地垂著,姿態(tài)妙曼。
傅承勖確實(shí)是個有心人。
宋綺年看到溫室里的蘭花,露出短暫的驚艷和喜愛,便被他記在了心上。
這個男人的心思細(xì)膩縝密,計謀多端,有耐心,且放得下身段。
他的行事風(fēng)格,和他的地位倒是很匹配。
葉片上還夾著一張便簽,遒勁俊美的字體寫著:“宋小姐,我已于今日返回上海家中。歡迎有空上門做客,某煮茶以待。傅承勖。”
下面用正楷寫著地址,是貝當(dāng)路的一處公館。
這種有錢人,住處不是貝當(dāng)路,就是愚園路一類的花園洋房區(qū)。
宋綺年輕笑,把便簽丟開。
用過了飯,已是傍晚。
宋綺年沒去張家,但和趙明誠通了電話。
“一共湊齊了二十萬,沒有更多了。”趙明誠低聲道,“明天中午就到期限。張伯父想著,實(shí)在不行,先給一部分錢。朱老板就算不會放了俊生,至少也不會撕票……”
“千萬別。”宋綺年道,“對方?jīng)]拿到錢,俊生還能活著。一旦拿到了,覺得回本了,俊生就留不住了。”
“你怎么對這種事這么熟?”趙明誠納悶。
因?yàn)槲掖蛐【鸵姷枚嗔恕?
可宋綺年不能這么說。她轉(zhuǎn)移了話題:“除了那個傅老板,就沒別的人可求了嗎?”
“張家找了很多人,不是不想蹚渾水的,就是借機(jī)敲竹杠的。比起來,如果傅老板肯幫忙,成功率是最高的。”
“巡捕房的那位郭總長是很樂意受理此案的。”
“他的名號我聽過,是一位大神探呢。但是張伯父不愿意。”趙明誠壓低了嗓音,“張伯父炒期貨這事本身就有不合法之處。要是警察介入,人不一定救得回來,他的老底卻要曝光了。”
“那覃家呢?他們的官做得那么大,就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
“別提了。你今天沒來,那個冷懷玉在伯母耳邊說了你一籮筐的壞話。”
宋綺年不意外。
“她過去也沒少說我壞話,不差這一次。”
“說你見風(fēng)使舵,往日里成天獻(xiàn)殷勤,現(xiàn)在看張家出事,立刻就不上門了。”
“那你一定有替我辯解。”
“當(dāng)然。可有些人總是更愛聽信讒言。”
“人心長在胸膛左邊,本來就是偏的。”
趙明誠感嘆:“那日過生日來的朋友,現(xiàn)在幾乎全都沒了音訊,找上門都避而不見。枉費(fèi)俊生往日里對他們那么大方,借錢借車,招待他們上門吃喝。”
“俊生心思單純,待人以誠,難免會被小人鉆空子。所以說,患難之際見真情。明誠,你是個真朋友!”
“你也一樣。”
“告訴伯父伯母,我今天工作忙,明天一定上門看望他們。”
“綺年……”趙明誠欲言又止。
“說吧。”
“……沒什么。就覺得,等這事結(jié)束,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
宋綺年笑:“人生本是由一段段經(jīng)歷構(gòu)成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把當(dāng)下過好就是了。”
等掛了電話,外頭又有人敲門。
“怎么又來人了,誰呀?”柳姨摘下老花鏡,朝墻上的鐘望了一眼。
宋綺年有些草木皆兵,親自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
“黃小姐?”
正是前日被李高志辭退的那位黃小姐。
黃小姐還是往日那一副局促畏縮的模樣,宋綺年請她進(jìn)去坐,她也不肯。
“貿(mào)然上門打攪,真過意不去。只是我過一會兒就要趕火車去杭州了,特來向你辭行的。”
宋綺年驚訝:“你要離開上海了。”
黃小姐道:“我有個姑姑在杭州,我去投奔她。不說這個了。宋小姐,我來找你,是有件事要和你說。”
她似鼓足了勇氣,從手袋里取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宋綺年。
“這個,你該看看。”
信封里裝著兩張碎紙片,拼在一起,正是一封邀請函。
敬愛的宋綺年小姐,我們特通知您于本月十八號早上九點(diǎn)來我部參加最終面試。
先施百貨女裝部 新春服裝展辦。
宋綺年雙目圓瞪。
“這……這是……”
“這封信是十天前寄到店里的。”黃小姐說,“李高志也收到了一封。他見你也有,那臉色,難看得像被人涂了屎……”
老實(shí)人的刻薄就像米飯里夾著的沙礫,冷不丁會把牙齒給磕麻。
黃小姐繼續(xù)說:“他當(dāng)場就把信給撕了,還威脅我不準(zhǔn)告訴你,否則就辭掉我。宋小姐,我……我沒用,我不敢反抗他。但是我把信留下來了,一直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你……后來聽說了他用你的圖去參加二選的事,我就把這信封找出來了,覺得應(yīng)該給你,讓你知道真相。”
宋綺年的心中正掀著驚濤駭浪。
她錯過了十八號的面試,百貨公司想必將她視作自動放棄,所以最終入選名單里沒有她!
李高志剽竊了她的設(shè)計還不罷休,還進(jìn)一步毀掉了她出頭的好機(jī)會!
連日諸多煩心事堆積在一起,委屈和憤怒交相呼應(yīng),如一股巖漿直沖天靈蓋。
年底家家戶戶做新衣,是服裝店生意最忙碌的時候。
快九點(diǎn)了,“小巴黎”還沒打烊,后面的作坊里更是忙得熱火朝天。
宋綺年在櫥窗前駐足。
櫥窗里擺著的,正是他抄襲自己的幾件參展的衣裙!
李高志的厚顏無恥已達(dá)到了一個新境界!
宋綺年冷笑,自前門走進(jìn)了店里。
“喲!”那個素來同宋綺年不對付的男學(xué)徒正在前堂打掃衛(wèi)生,見狀吆喝,“這不是宋小姐嗎?您這個時候來,還不如明天趕早呢。”
另外一個女學(xué)徒附和:“宋小姐走前門,莫非今天你是客人?”
宋綺年不搭理他們,徑直穿過前堂,進(jìn)入后面的工作間,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她重要的私物并不多,用一個小小的盒子就全裝下了。
除此之外,就是厚厚的七八本設(shè)計圖稿。
這一行的規(guī)矩,學(xué)徒的作品都屬于師父,不是自己的。所以即便宋綺年辭職,這些圖稿她也帶不走。
不過她也不是來帶走它們的。
宋綺年尋了一個裝炭火的大鐵盆,把圖紙丟進(jìn)盆里,又端著盆子折返前堂。
已經(jīng)有不少伙計注意到了宋綺年的異樣,一路跟了過來。
“綺年,你這是……”女工領(lǐng)班放下手里的活趕過來,隱隱覺得不妙。
宋綺年打開櫥窗鉆進(jìn)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幾套衣服從假人模特身上扒下來。
伙計們面面相覷。店里還有兩個沒有走的顧客,站在一旁看熱鬧。
李高志接到通風(fēng)報信,趕了過來,見狀大怒。
“宋綺年,你要做什么?給老子出來!”
宋綺年抱著衣服從櫥窗里走了出來。
那男學(xué)徒眼看這是個立功的大好機(jī)會,推開人群沖出來:“宋綺年,你這是在搶我們店里的衣服!你憑什么……”
宋綺年閃躲開來,同時伸腳一絆。
男學(xué)徒朝前撲在李高志身上,兩人一起做了滾地葫蘆。
旁人發(fā)出一片驚呼,其中夾雜著不少嗤笑聲。
宋綺年把衣服丟進(jìn)盆里,拔開瓶塞,把一瓶醫(yī)用的酒精倒在了衣服上。
“你做什么?快住手!”李高志艱難地爬起來。
宋綺年一揚(yáng)手亮出被撕毀的信。
“李高志,這是先施百貨發(fā)給我的面試邀請函,由你親手撕毀。是吧?”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抽氣聲。
李高志先是錯愕,繼而慌張大吼:“胡說!你血口噴人……”
宋綺年冷聲道:“這信封上弄臟的地方就是你的指紋,一比對就知道真假。你敢不敢對比?”
李高志一時語塞。這副表情,就等同于默認(rèn)。
“很好!”宋綺年微笑,高聲道,“李高志,你剽竊我的創(chuàng)意在先,毀掉我的面試機(jī)會在后。你無才就罷了,還缺德,不配讓我再拜你為師!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去先施百貨那里揭發(fā)你。對你這種人最好的報復(fù),就是努力往上爬,凌駕于你之上,讓你不甘心卻又不得不拜倒在我的成功之下!”
李高志已氣得喘不過氣來。
宋綺年指著炭盆里的東西:“這些稿子和衣服,按行規(guī)不歸我所有,我不會把它們帶走。但是,你也不配擁有它們!”
她劃燃了一根火柴。
“你……”李高志目眥欲裂,“你敢!”
宋綺年嫣然一笑,手一松,火柴落下。
火苗呼一聲騰起,給宋綺年明麗的面孔增添了不少妖嬈邪魅之色,更是在她的貓兒眼里閃爍著詭譎的光芒。
她如鳳凰浴火,徹底煥發(fā)新貌!
霞飛路一帶,霓虹燈照亮了一片天空,像浩瀚夜海中的燈塔,指引著尋歡之人前來。
一座高高的水塔突兀地佇立在一片居民區(qū)中。宋綺年坐在露臺邊沿,俯瞰著腳下的燈海。
要是讓旁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驚駭?shù)么蠼衅饋怼?伤尉_年靈巧的身影坐得穩(wěn)穩(wěn)的,還蹺著腳,旗袍長長的袍角在風(fēng)中翻飛。
恍惚一看,不正是說一只蹲在屋頂?shù)呢垼?
宋綺年面龐秀美如玉,目光深邃而悠遠(yuǎn),有一種別致的沉靜。
這是一張屬于“玉貍”的面孔。
大地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聚沙成塔,同夜色對抗。
外出工作的人回到了家,被嬌妻幼子環(huán)繞。擺夜市的小販熱情地吆喝,逛馬路的情侶手拉著手,在攤子前流連。
許多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屬于夜的生物開始出來活動。
他們隱沒在黑夜中,飄忽的身影難以捕捉,只偶爾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
過去的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千變?nèi)f化的裝扮和面孔,鬼魅一般行蹤,穿梭于光照不到的窗角墻根,或是洶涌的人群之中。
宋綺年曾為了擺脫這樣的生活,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甚至不得不傷了一個她很在乎的人的心。
當(dāng)她從冰冷的河水里爬上岸的時候,宋綺年發(fā)誓“玉貍”就此死去,她將再也不會回頭。
可她低估了“金盆洗手”的難度。
一日為賊,終生為賊。不論怎么奔跑,這段過去總會找到她,糾纏上來。
宋綺年的手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張撲克牌,這是她思考棘手問題時的習(xí)慣。
牌被手指靈巧地翻來翻去,每翻一下,都展現(xiàn)出不同的牌面。
宋綺年從未在家人和朋友們面前展示過這個技巧,包括柳姨和張俊生。
沒人了解真正的宋綺年。
她親手埋葬了“玉貍”,就是為了從黑夜走到陽光下,過上普通的生活。
可也許傅承勖說得對,他們這樣的人,很難活得普通。
“宋小姐?”
有人在樓下喚著。
宋綺年眼中流轉(zhuǎn)的異彩瞬間消失,她轉(zhuǎn)身消失在露臺上。
片刻后,神情自若的宋綺年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劉院長?我在這兒。”
一個中年婦女快步走了過來:“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回去了呢。”
這里是一家位于宋家附近的孤兒院,名叫“國愛濟(jì)慈院”,受幾個富戶資助,開了有些年頭了。
兩排半磚半木板的平房挨著水塔修成了一個小院子,常年收養(yǎng)著十來個孤兒。劉院長是個寡婦,帶著兩個有殘疾的婦人照顧著這些孩子。
前兩年受戰(zhàn)亂影響,富戶撤資,濟(jì)慈院一度開不下去。
那時宋綺年剛接手宋家不久,路過濟(jì)慈院門口,正碰到一群婦孺被房東驅(qū)趕。
孤兒中絕大部分都是女孩,一個個枯瘦矮小、驚恐無措,可蠟黃的臉上卻都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宋綺年仿佛覺得每個孩子都是幼年的自己。
這些女孩如果流落街頭,會有怎樣的下場?
是沿街行竊,還是倚欄賣笑?
其實(shí)為了打發(fā)吃絕戶的宋家親戚,宋綺年花費(fèi)了大半積蓄,當(dāng)時手頭并不寬裕。可她還是為濟(jì)慈院付了半年的房租,又幫她們找了洗衣的生意,收入勉強(qiáng)能將小院的生活維持下去。
打那之后,宋綺年就成了濟(jì)慈院的常客。
她時常送來米面,后來又捐了一臺舊縫紉機(jī),還抽空教孩子們識字算術(shù)。
自己的能力也有限,但能幫一個是一個。宋綺年在心里對自己說。只要有一個孩子能過上正當(dāng)?shù)纳睿恢劣诹髀浣诸^,那她就成功了。
濟(jì)慈院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宋綺年,管她叫大姐。宋綺年每次來,孩子們都會蜂擁而至、歡欣鼓舞。
宋綺年也很喜歡這里。
張家的小洋樓和霞飛路上的咖啡廳固然摩登高級,可那里的人也始終對她保持著傲慢與疏離。
這間簡陋的小院對一個打小在江湖里長大的姑娘來說,更加親切。這里的人對她總是報以毫無保留的接納和熱愛。
況且,這里有一座高高的水塔。宋綺年很喜歡爬去上面看城市的夜景。
劉院長笑容滿面,將一個盒子塞進(jìn)宋綺年手里。
“這不是快到元旦了嗎?這是孩子們的一番心意,希望你笑納。”
那是一個百貨公司里才有賣的針線盒。紅漆的橡木盒子,里面裝著精巧的縫紉七件套。
“這可不便宜!”宋綺年驚訝,“他們哪里來的錢?”
“孩子們賣報紙、給人跑腿。”劉院長道,“我們幾個大人也湊了點(diǎn)錢。不過一個針線盒,不算什么。當(dāng)初要是沒有你,我們這里早就散了,孩子們也都睡大街上了。”
宋綺年將這針線盒緊緊抱在懷里:“我一定會好好珍惜的!”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開心?”劉院長打量宋綺年,“為了張家的事?我們也都很為張先生擔(dān)心。”
張俊生雖沒來過濟(jì)慈院,但也通過宋綺年的手給濟(jì)慈院捐過幾次錢。劉院長對他印象很好。
“算是吧。”宋綺年道,“但更主要的,是有些感嘆。人想過上自己理想中的日子,還真不容易。”
劉院長笑:“所以人們只好不斷地調(diào)整期望,來適應(yīng)不斷變化的人生。到了最后,大家追求的不過是內(nèi)心的清靜,是不后悔。”
不后悔……
宋綺年淺笑,同劉院長道別,獨(dú)自沿著小巷朝家走去。
劉院長轉(zhuǎn)身回了濟(jì)慈院,沒有注意到女郎遠(yuǎn)去的身影在路口一閃,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貝當(dāng)路的一處,茂密的樹叢掩映著里面的一座公館。
傅公館的主宅是一棟三層高的洋樓。紅墻黑頂,高大方正,對稱的窗戶,典型的喬治亞風(fēng)格的建筑。
淡黃色的燈光自窗戶里透出,在冬夜里顯得十分溫馨。
屋內(nèi)裝飾也是英式的,富麗堂皇。一盞碩大如鐘的水晶燈懸掛在中庭,璀璨生輝。地上鋪著酒紅色花紋的羊絨地毯,墻上懸掛著主人自各國搜羅而來的名家書畫。
其中一幅徐悲鴻的奔馬圖,碩大、醒目,裝裱在玻璃畫框里,是整面墻的視覺中心。
如果有識貨的客人到訪,只看這一幅畫,便能估計出主人家的品位和財力。
傅承勖正朝書房走去,一邊吩咐著手下。
“今晚就給卡森發(fā)電報,讓他把那筆股票放掉。再通知許家,告訴他們,元旦過后我要看到那筆資金到位。”
手下一一應(yīng)下,轉(zhuǎn)身離去。
他就是先前藏身于溫室樹叢后的男子。
顯然,他不光是傅承勖的貼身保鏢,還是他的心腹干事。
此人中等個子,神情穩(wěn)重,舉止敏捷,面孔方正無奇。說他二十來歲也行,說他三十好幾也沒問題。他還有個簡潔又平常的名字,阿寬。
傅承勖是個高大矯健、相貌英俊男子,走哪兒都最受矚目。阿寬跟在他身后,越發(fā)不起眼,倒也越方便行事。
偌大的書房里只亮著一盞臺燈,所以華麗的擺設(shè)全都在幽暗之中沉睡。
傅承勖拔開酒瓶的塞子,倒了一杯酒。
他的手忽而一頓。
“宋小姐是要喝酒,還是喝茶?”
窗邊一盞落地?zé)袅疗穑尉_年坐在燈下的高背沙發(fā)里。
她已換了一身便于夜行的衣服:黑色的開司米外套和長褲,黑色皮靴,英姿颯爽。
迎著女子冷冽的目光,傅承勖緩緩展開一個愉悅、滿意的笑容。
他知道她會來的。
“送你的蝴蝶蘭喜歡嗎?”傅承勖問,“那是我培育的新品種,還沒起名字。宋小姐或許樂意賞個名字?”
宋綺年卻是開門見山地問:“你怎么保證能說服朱老板放人?”
傅承勖點(diǎn)頭,很喜歡她的爽快:“朱老板會和張家達(dá)成新的協(xié)議,屆時,我們再行動也不遲。”
宋綺年不動聲色,已十分心動。
傅承勖正靠著書桌站著,修長的雙腿交疊,敞著西裝,手揣在褲袋里,以一種完全放松、全無戒備的姿態(tài)迎接著宋綺年的審視。
兩人各占據(jù)著一盞燈,燈光在彼此眼中如火焰跳躍。
他們就像兩個隔著黑暗深淵對峙的戰(zhàn)士,殺氣升騰,卻又從彼此身上聞到一種同類的氣息。
不論你走得多遠(yuǎn),你的過去永遠(yuǎn)都會找到你。
那些你憎惡的、想擺脫的過去,偏偏又有著一些讓你懷念的、為之心跳的東西。那些都是你成長的印記,構(gòu)成了現(xiàn)在的你。
“好。”宋綺年道,“我和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