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的消息已傳遍了上海,小報記者自昨天就守在大門口。張家每有人出入,都要飽受一番鎂光燈的洗禮。
宋綺年從后面進(jìn)了張家,問管事:“有什么新消息嗎?”
管事?lián)u頭:“老爺早上歇了一覺,又出門籌錢去了。倒是大小姐和姑爺趕來了,正在里面陪著太太。”
張家的下人已將屋內(nèi)狼藉之處收拾干凈,可被破壞的地方一時沒法修理。
破碎的拼花玻璃窗,撞壞的大門,墻壁和天花板上的彈孔,全都在證實(shí)昨日發(fā)生的綁架并不是一場夢。
俊生,你現(xiàn)在人在哪里?有沒有受傷?
宋綺年疲憊不堪,心頭如壓了磨盤般沉重。
張家大小姐是個眉清目秀、體態(tài)豐腴的少婦。她同宋綺年是第一次見面,只矜持地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又扭頭同她母親說話去了。
羅太太依舊哭個不停。
“我的俊生呀,從小到大,我們連一個指甲都沒彈過他。他怎么吃得了這個苦?哎喲!為什么不把我這個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鳳嬌也還沒走,陪著羅太太一同落淚。
這三個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無主見的,此刻像一窩淋了雨的鵪鶉,除了擠在一塊兒瑟瑟發(fā)抖,一點(diǎn)兒用處都派不上。
宋綺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張家女眷,男人們也不肯聽她的。
外頭一陣熙攘,男人們回來了。女人們這才打起精神來。
“怎么樣?籌到了多少?”
可男人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如打了敗仗的斗雞。
趙明誠一進(jìn)書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滿臉疲憊和煩躁。
宋綺年的心一個勁往下沉去。
張老爺?shù)溃骸澳芮蟮亩记罅耍u房子的合同也簽了,總共湊了十八萬……”
“才十八萬!”羅太太慘叫,“那還缺得多呀!這可怎么辦?俊生,我的兒呀……”
“好啦!”張老爺不耐煩,“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給我們五千塊。他給粉頭買首飾,隨便就是上萬塊花出去了。想來親外甥還不如一個婊子重要。”
羅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我?guī)е迠y嫁給你,給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你爹娘都是我給服侍送終的。你把好端端的一個家給敗了,拖累了兒子不說,竟然還怪我娘家拿不出錢給你填窟窿……”
張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將老兩口拉開。
張老爺垂頭喪氣:“現(xiàn)下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這十八萬,先把俊生放回來,后面的再慢慢還。可朱老板一口回絕了。”
“那怎么辦?”
“只能找個中間人去說項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幫忙打聽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們可以去請他幫忙做說客。”
“那還等什么?”羅太太忙道,“趕緊去求人呀!他要錢還是要珠寶?哪怕要我老婆子給他磕頭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來頭不小,架子更大。我們先前去拜訪,他根本不見我們。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從長?俊生已經(jīng)被抓走一整日了,兩天后交不出錢,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綁匪不拿到錢是不會殺人質(zhì)的,小舅子只不過會吃點(diǎn)皮肉之苦罷了。你們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錢,要想把兒子毫發(fā)無傷地救回來,那不是做夢?
可這話他不敢說出口。
張家母女和覃鳳嬌抱在一起嗚嗚哭個不停,繼續(xù)給這幅場景制造背景音。
宋綺年冷靜清晰的聲音同她們的哭聲形成鮮明對比。
“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來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對這衣衫土氣的女郎另眼相看。
趙明誠嗓音沙啞,道:“是個美國華僑,聽說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證券投資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論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還是在美國的華爾街,這傅老板的名頭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輕哼:“人家是金融大鱷,肯定是不缺錢的。”
“這……”羅太太問,“這傅老板多大年紀(jì)?”
“三十左右吧。還是個單身漢,長輩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長輩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羅太太很為難。
她三個女兒都已嫁了人,不然還可以讓女兒們?yōu)榱说艿軤奚?yīng)付一下這位傅老板。
張老爺也把目光放在覃鳳嬌和宋綺年身上。
覃鳳嬌身份高貴,當(dāng)然不能讓她去使美人計,她也不會聽你張家使喚。況且,張老爺也覺得覃鳳嬌矜貴有余,美貌卻是不足的。
宋綺年不是矜貴人兒,也足夠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張家得拿什么獎勵她?
這么一個小門小戶、父母雙亡的女子,再聰慧美貌,張家也從未看得上。如今張家眼看要敗落了,更需要兒子結(jié)一門高親,將來才有機(jī)會重振門庭。
張俊生要是娶了宋綺年,夫妻倆一輩子做一對小市民,張家就徹底翻身無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應(yīng),張老爺就率先搖頭。
“聽說這傅老板的女友是電影明星李霜蘭,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尋常庸脂俗粉他才不會放在眼里。我們再多打聽一下,看看還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趙明誠本來見張老爺打量宋綺年,心頭一急。好在不等他開口,張老爺自己就打消了念頭。
趙明誠松了一口氣,道:“我有個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經(jīng)托他去打聽了,一有消息就告訴各位。”
張家下人準(zhǔn)備好了午飯,眾人草草吃了一頓。
張老爺年事已高,實(shí)在熬不住,用完午飯就上樓歇息去了。
宋綺年和趙明誠也疲憊不堪,婉拒了羅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臨別前,宋綺年問趙明誠:“那個傅老板,真的能說動綁匪嗎?”
趙明誠倒是有信心:“都說這傅老板為人仗義,也曾做說客,調(diào)停過糾紛。我們證券界對他的種種事跡都早有耳聞,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張家?”
“非親非故的。這種大人物,每天求他辦事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個都接見。”
“真是事事都不順心!”宋綺年氣惱,“昨天之前,一切都還花好月圓的。”
“那也是假象。”趙明誠朝樓上瞥了一眼,“張伯父炒期貨有點(diǎn)走火入魔這事,我一個證券公司的小職員都略有耳聞。”
“你知道?怎么從來不說?”
“我和俊生提過。可俊生這人,你也知道的,對生意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后來覃鳳嬌又回來了,他更魂不守舍……”
趙明誠發(fā)覺不對,緊急閉上了嘴。
宋綺年倒隨和一笑:“俊生確實(shí)……”
君子兩袖清風(fēng)沒錯,可太不食人間煙火也教人頭疼。
可這么一個純凈樸質(zhì)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綺年忍著鼻根的酸楚,上了黃包車。
趙明誠目送她的倩影遠(yuǎn)去,才長長嘆了一聲。
宋綺年回到家時已累得睜不開眼,衣服都來不及換,頭一挨著枕頭就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視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處。
原來她睡了一整個下午,現(xiàn)在正是晚上七點(diǎn)半。
柳姨見宋綺年起來了,立刻讓四秀去熱飯菜。
“估計你沒胃口,就做了你喜歡的竹筍雞湯和茄汁魚柳。你盡量多吃點(diǎn)。”
宋綺年不忙著吃飯,而是給張家去了個電話。
不出她所料,趙明誠休息過后,又去張家了。他這個朋友真是沒話說。
趙明誠的語氣比上午要輕松了一點(diǎn),道:“我那個前同事打聽到了一個事,那傅老板喜歡八大山人的畫。八大山人有一張貍貓戲蝶圖,被后人一分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處找有貍貓的那一半。張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處打聽。”
宋綺年擱下話筒,一臉驚訝。
“怎么啦?”柳姨問,“張家又出什么變故了?”
宋綺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來的那些畫,都還放在閣樓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裝嫁妝的那個黃花梨大箱子里。”
閣樓沒有裝電燈,窗縫透風(fēng),冷得讓人牙齒打顫。
宋綺年裹著大衣,點(diǎn)著煤油燈,搬開諸多雜物,終于打開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裝著半箱子畫卷和書本,都是宋老板的遺物。
宋綺年翻出一個畫卷。
畫家筆法樸拙別致,將一只撅著屁股準(zhǔn)備撲上前的貍貓畫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別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簽名的特色。
“我就記得有這么一幅畫。”宋綺年松了一口氣,“當(dāng)初我就對這幅畫印象很深刻,因為明顯是裁過的。你看,這里只有半片葉子。”
四秀提著煤油燈,柳姨湊上前端詳。
“柳姨,這畫,我爹有說過是什么來頭?”
柳姨道:“不大記得了。不過,你爹買它,肯定是沒花多少錢。”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賬呀。你爹沒有多少零花錢的。所以這些書畫都不值錢。”
“不值錢……”宋綺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當(dāng)然不是。”柳姨笑,“早先這畫是掛在樓梯轉(zhuǎn)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跡,能隨便掛在那兒?”
宋綺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跡在那個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專家鑒賞,只需要把兩幅畫放一塊兒,能嚴(yán)絲合縫對得上的,就是真的。
可話說回來,這畫就算是假的,也是一塊敲門磚。只要能見到那個傅老板,便有了游說他的機(jī)會。
宋綺年下定了決心,梳洗了一番,又趕去張府。
男人們并不在家,連覃鳳嬌也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冷懷玉。
冷懷玉坐著覃鳳嬌的位置,哄著羅太太道:“伯母您放心,這下俊生肯定會得救了。覃委員長的千金親自送畫求情,那個傅老板沒有道理不答應(yīng)!”
宋綺年好生一愣。
這時羅太太她們也看到了宋綺年。
“宋小姐,你來得正好。”羅太太高興道,“陪我們一起等好消息吧。”
宋綺年問:“我剛才聽到……覃小姐找到那幅畫了?”
“是呀!”冷懷玉得意洋洋,“鳳嬌的堂叔家里正好有那半張貍貓圖。她現(xiàn)在正帶著圖去見那個傅老板,請他救俊生呢。”
宋綺年不由得慶幸自己沒有把畫拿出來,不然要出洋相了。
“這次真是多虧鳳嬌了。”張大小姐感激道,“八大山人的畫可價值不菲,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來了。”
冷懷玉道:“俊生出事,鳳嬌比自己受傷還難受。八大山人的畫雖然珍貴,可是對覃家這樣的人家來說,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是說吧,宋小姐?”
宋綺年和冷懷玉交手已久,聽了她上半截話,就料到她下半截會帶上自己。
果不其然!
宋綺年面帶微笑,心平氣和道:“患難之中見真情。俊生要是知道大伙兒為了救他這么努力,也一定會咬緊牙關(guān)堅持住,熬到希望來臨的時刻。”
這話既避開了冷懷玉的挑釁,又把所有出了力的人都夸了,說得很漂亮。
羅太太連連點(diǎn)頭,張大小姐也多看了宋綺年一眼。
冷懷玉撇嘴,又對羅太太道:“伯母,鳳嬌為了從她堂叔那里求到畫,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她那堂嬸和鳳嬌的母親不合,當(dāng)場對鳳嬌說了好多風(fēng)涼話。鳳嬌為了俊生,全都忍下了。”
“哎喲喲!”羅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委屈了那孩子了!”
冷懷玉繼續(xù)道:“我也替鳳嬌難過。可是她說,只要能救回俊生,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羅太太感動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張大小姐也不禁道:“鳳嬌和俊生一道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感情就是不一般。”
冷懷玉用眼角朝宋綺年丟去一抹冷笑,道:“鳳嬌還說,俊生當(dāng)年對她一片癡情,她卻沒有回報,是她欠了俊生的。只希望老天爺開恩,讓俊生平安回來,她好好回報俊生。”
羅太太雙目含淚,連連道好。
張家沒落了,覃鳳嬌還肯要張俊生,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個女人緊緊擠在長沙發(fā)里,好似連體三胞胎。
宋綺年坐在一旁,許是太過疲憊了,十分安靜。
自從心儀張俊生,宋綺年便下了功夫暗中追求。
她研究西洋音樂,看張俊生喜歡的電影,學(xué)習(xí)英語,就為了和他有共同話題。
張家父母傳統(tǒng)保守,羅太太曾直言不喜歡現(xiàn)在的女孩張揚(yáng)跳脫。宋綺年便投其所好,穿旗袍,打扮素雅,言行謹(jǐn)慎。
要知道,她可是一心想做西裝裁縫的人。
可再怎么迎合,終究也僅限于表面。
宋綺年改變不了自己的出身,她永遠(yuǎn)都只是個小商戶之女。同覃鳳嬌這種金鳳凰比起來,她始終是一只小野雞。
冷懷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一定要賣個乖的小人。
見宋綺年有些失落,她越發(fā)得意,故意對宋綺年道:“宋小姐,這兩日也辛苦你了。眼下也沒你什么事,不如早日回家休息吧。和我們不同,你明天一早還得去上班的。”
生怕她留下來分功領(lǐng)賞。
“對,對。”羅太太也道,“尤其是昨天,多虧你替我管家,這家里才沒有亂。你先回去休息。等俊生回來了,再好好謝你。”
危機(jī)還沒有正式過去呢,就開始藏弓烹狗了。
張大小姐覺得不對勁,可又不清楚其中恩怨,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
宋綺年覺得可笑。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是不是一個社會階層都還不打緊,但她和這些人的思想情操也顯然不在一個境界。
可見財富的多寡,學(xué)識的高低,同品德并無直接關(guān)系。
宋綺年拿出自己最好的教養(yǎng),微笑著起身。
“那我就先……”
外頭傳來聲響,人們回來了。
冷懷玉一臉悻悻地瞪了宋綺年一眼。
男人們和覃鳳嬌走進(jìn)了書房,各個垂頭喪氣,這情景簡直是中午那個場景的復(fù)刻。
覃鳳嬌嗚地一聲哭,撲到羅太太懷里:“伯母,是我沒用!”
“怎么啦?”羅太太白了臉,“傅老板怎么說?”
“壓根兒連人都沒見到!”張老爺氣急敗壞。
“怎么又沒見到?這次不是帶了畫了嗎?”
“別提了。”大女婿道,“只派了一個管事出來招待我們,我們說是送畫來的。那管家就拿出了另外半張畫比對——沒對上!”
“啊?畫是假的?”羅太太脫口而出。
覃鳳嬌的臉皮之前在傅老板那里就已經(jīng)受了損,眼下又被剮了一層。惱羞交加之下,哭得格外傷心。
“我也不知道。堂叔明明說畫是真的呀!”
冷懷玉急忙給她挽尊:“咱們又不懂這些。只要能救人,當(dāng)然是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來了。”
羅太太失望之余,還得反過來安慰覃鳳嬌:“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不成也不是你的錯。”
宋綺年問趙明誠:“既然都上了門,好歹也要見上一面呀。”
趙明誠沒好氣:“這傅老板,大概是為了躲我們,臨時跑去城外的莊子上打獵去了。”
“那應(yīng)該去他的莊子上,見到了本人再獻(xiàn)畫的。”
“他的莊子在淀山湖邊上,開車過去得一整夜呢。唉,反正畫是假的,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張家眼看就要張燈結(jié)彩地慶賀,轉(zhuǎn)眼又被打落地獄。看樣子,他們今晚也不會過得多安寧了。
宋綺年無聲離去。
她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一間租車行。
不早了,車行正要打烊。伙計見一個秀麗女郎只身前來,神情又楚楚可憐,才暫緩關(guān)門。
宋綺年掏出了錢和身份文件:“我要租一輛小汽車,租期一天。喏,我看那輛就不錯。”
她指著車庫里一輛半新的道奇轎車。
“我要去的地方很遠(yuǎn),勞煩加滿油。”
就見這個女郎拉開車門,利落地一腳邁上了車,熟練地發(fā)動了車,一腳油門便把車開了出去。
看著那么溫婉秀雅,像是個連門都不大出的深宅女子,想不到竟是老手。
深夜馬路上車很少,道奇車的尾燈漸漸遠(yuǎn)去,很快就消失在路盡頭。
淀山湖在上海東邊好幾十公里處,實(shí)屬荒郊野外。
但那里湖景秀麗,水草豐美。不少有錢人在湖邊圈地修莊子,閑來打打野鴨,泛舟垂釣,享受一番野趣。
只是眼下正值隆冬,再溫柔的江南水鄉(xiāng)也成了陰寒濕冷的沼澤。這個傅老板跑那兒去住著,既折騰訪客,也折騰自己,不知圖什么?
出了上海市區(qū),越往鄉(xiāng)間走,路越爛得好似被轟炸過。
塵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漿,再被車輪碾壓,濺滿車身和玻璃窗。
宋綺年穩(wěn)穩(wěn)地握著方向盤,敏捷地驅(qū)車避開路上的水坑。
蒼茫的夜,一片渾沌,仿佛盤古還未曾劈開天地。
小小的車燈行駛在黑暗之中,車燈仿佛在大山里挖出一條隧道。
餓了,就吃柳姨準(zhǔn)備的糕餅。困了,便停下來睡了兩個小時,然后繼續(xù)趕路。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氣溫驟降。幸好宋綺年帶了一張?zhí)鹤樱钤谕壬媳E?
終于,漆黑的天空漸漸轉(zhuǎn)為深藍(lán),又變成明亮的寶藍(lán)色。東方天邊朝霞涌動。
而西邊的地平線上,也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綠樹環(huán)繞、占地遼闊的莊園。
說也是奇妙,這一路凄風(fēng)苦雨,偏偏湖邊卻是晴天。
晨霧繚繞,朝陽初綻,給冬日的荒草枯水都鍍了一道金邊。
宋綺年走下車,就聽到砰砰槍聲自遠(yuǎn)處傳來。
郊外的氣溫比市區(qū)要低不少。宋綺年穿著厚旗袍,外面還套著一件棉里的呢子大衣,依舊覺得有些冷。
傅家的管事想是見過世面的,見來一個年輕女子獨(dú)自驅(qū)車前來,也毫不驚訝。
宋綺年道:“我姓宋。聽聞傅先生在尋半幅八大山人的《貍貓圖》。我特帶了畫來拜見傅先生。勞煩您替我通報一下。”
管事道:“我家主人吩咐過,凡是來送圖的,都直接請進(jìn)去。小姐請隨我來。”
這么容易就進(jìn)了門,宋綺年心頭略微一松,遍身的陰冷酸痛也不是那么難受了。
這山莊是一座精巧的蘇派園林,還有個別致的名字,叫“還園”。
雪墻烏瓦,一步一景,引湖水為池,園林雖然小,可亭臺軒榭俱全。
府上的仆人們衣衫工整,行動井然有序,顯然受過良好的訓(xùn)練。
天剛蒙蒙亮,園內(nèi)四處還點(diǎn)著燈。一團(tuán)團(tuán)暖黃的燈光從燈罩里、窗欞里投射出來,庭院霎時變得溫暖動人。
“砰——”
又是一聲槍響,卻比剛才近了許多。
管事不留痕跡地朝宋綺年望去。
這女郎聽到了槍聲,卻置若罔聞,鎮(zhèn)定得出奇。
管事帶著她穿過一扇拱門,眼前豁然開闊。
這里正是園林和湖水接壤之處,一座寬大的水榭架在湖面。可惜正是枯水季節(jié),水榭下只見雜草不見水,有些名不副實(shí)。
水榭里人影幢幢,有說有笑。
一個男子正在給霰彈槍裝子彈。
燦爛的晨光盈滿水榭,也將男子的身影勾勒得格外高挑挺拔。
草叢里的野鴨被獵犬驚動,倉皇地振翅飛起。
男子抬手就是一槍,一擊即中,槍聲響徹整個湖面。
旁人歡呼,獵犬撲進(jìn)水中叼取獵物。
野鳥驚起,在熔金般的朝霞中飛過湖面。這景色絢麗奪目,讓宋綺年微微暈眩。
管事走到男子身邊低語了一句。男子把槍往管事手里一丟,大步走了過來。
那是一個英朗的男人,身材英挺如松,比尋常男子少說要高半個頭。
他穿著英式獵裝,寬闊的肩膀扛著朝陽,修長的雙腿踏著金輝,步伐從容,卻充滿一種隨時會爆發(fā)出來的力量。
宋綺年的眼睛瞇了瞇。
走近了再看,此人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jì),但面孔已被歲月的風(fēng)霜打磨出了硬朗分明的棱角,肌膚呈現(xiàn)淺淺的麥色。高鼻,薄唇,目光皚皚如雪夜寒星。
那一瞬間,宋綺年聯(lián)想到了雪茄、松木,和皮革的氣息。
男子朝宋綺年伸出了手,目光含笑。
“你好,我是傅承勖。”
讓宋綺年意外的是,傅承勖沒有帶她去堂屋談事,而把她帶到了溫室花房里。
更讓宋綺年意外的是,這座古香古色的中式園林里,竟然修建了一座小巧精美的西式玻璃溫室。
暗金色的框架,墨綠色的裝飾藝術(shù)風(fēng)格的花紋,法式的黑白方塊地磚。
陽光正透過玻璃頂棚落下,照在滿室郁郁蔥蔥的植被和正綻放的花朵上。中央有一個圓形池塘,假山上的灌木叢中有潺潺流水聲傳出來。
屋里燒著地龍,暖意從腳底一個勁往上沖,很快便驅(qū)散了宋綺年身上的陰冷。
外面寒風(fēng)凜冽,玻璃棚里卻鎖著一個春天。
傅承勖幫宋綺年脫下外套,關(guān)切地打量著她。
“我看宋小姐臉色不好,怕是路上受了風(fēng)寒。這里非常暖和,會讓你舒服些。來,這邊坐。”
男人天生一副低沉醇厚的好嗓音,語氣又溫和親切,實(shí)在同趙明誠他們口中那個傲慢冷漠的上位者截然不同。
宋綺年隨著男人往里走。
溫室里種滿了蘭花,最多的就是蝴蝶蘭。
巧得很,這也正是宋綺年最喜歡的花。
姹紫嫣紅的蝴蝶蘭大朵大朵地綻放,沉甸甸地壓低了枝條,襯著油綠肥厚的葉片,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宋綺年一路披星戴月地趕來,心里只惦記著怎么打這一場硬仗。
她想過自己會吃閉門羹,想過自己會費(fèi)盡口舌,受盡刁難,卻從沒想到會被對方以禮相待,會看到這么一幅美麗的冬日春景。
她暫時忽略了一身的疲憊酸痛。
花叢深處擺放著白色的桌椅。一個椅背上搭著一條紅色繡金線的流蘇披肩。
如此女性化的東西,想來是傅老板的哪位女友落下的。
佳人已去,只留一條披肩,營造出一股旖旎浪漫的氣氛引人遐想。
傅承勖隨手將披肩拿起,放在一旁的花架上,然后非常紳士地扶著椅背。
“宋小姐,請坐。”
穿著筆挺制服的男仆立刻送來了熱騰騰的茶點(diǎn)。
銀茶壺映著宋綺年此刻的模樣:被凍得蒼白的面孔,眼底發(fā)青,嘴唇泛白,頭發(fā)還有些凌亂。
她昨夜出門很急,還穿著“小巴黎”的那身土得冒泡的制服。路上泥濘,她的鞋子和裙擺也沾滿了泥點(diǎn)子。
不知情的,還當(dāng)是哪個上門打秋風(fēng)的窮親戚。
宋綺年將一縷碎發(fā)掠向耳后。
“先喝一杯熱茶吧。”傅承勖親自斟茶,“枸杞紅棗姜茶,暖胃補(bǔ)氣,正適合宋小姐。”
茶水的熱度透過薄瓷傳到掌心,宋綺年凍僵了的指尖漸漸回暖。
“多謝傅先生。”宋綺年低聲道,“我?guī)砹艘环嫞锌赡苁歉迪壬谡业模胝埜迪壬纯础!?
“不急。”傅承勖又將一盤切成小塊的總匯三明治放在宋綺年面前,“你一定還沒有用早飯吧?”
這傅老板真是一位紳士,照顧女士體貼入微,圓滑周到。
宋綺年只得不停道謝。
熱茶和三明治下肚,腹中不再打鼓,人也順了一口氣。
“宋小姐是從市區(qū)趕過來的嗎?”傅承勖問,“有誰和你作伴?”
“我是一個人來的。”宋綺年道,“明人不說暗話,傅先生。我是張家的朋友。今日登門,也是為了請您替張家向朱老板說情的。”
傅承勖莞爾,笑聲渾厚,格外悅耳。
“我就說,我尋那半幅畫有些時日了,一直一無所獲。可這兩日,竟然連著冒出兩幅畫來。張老先生真是救子心切呀。”
宋綺年垂著眼簾,朝傅承勖欠身。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和張公子也是好友,不忍心見他被困歹徒之手,受皮肉之苦。這幅畫……”
宋綺年自提包里取出畫卷,雙手遞給傅承勖。
“巧得很,這畫是家父生前所藏。我并不懂真?zhèn)危@畫買來的時候也不貴。只是……”
傅承勖已經(jīng)將畫接了過去。
“我認(rèn)識一個人,曾在跳蚤市場上花了兩美元買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銅像。后來經(jīng)專家證實(shí),那是一個古希臘的藝術(shù)品,價值數(shù)千美元。琉璃廠的地攤上,也說不準(zhǔn)有價值連城的名家真跡等待被發(fā)現(xiàn)。所以,東西真不真,其實(shí)和價錢無關(guān),只看是否有識它的慧眼。”
這話說得真漂亮。
宋綺年不禁抬頭望去,正對上傅承勖含笑的雙眼。
他的笑容和張俊生很不同。
張俊生內(nèi)斂含蓄,眼底始終存著一絲清冷,像心底有一塊始終焐不熱的石頭。
而傅承勖的笑容率真熱情,令人如沐春風(fēng)。
但是,張俊生的眼睛是淺的,喜怒哀樂藏不住。傅承勖的眼睛卻深邃如淵,讓人看不透他的真實(shí)情緒。
管事捧著一個畫卷走了進(jìn)來。
傅承勖朝宋綺年一點(diǎn)頭,起身同管事走去了一邊。
宋綺年深吸了一口氣,看他們倆各自把手中的畫展開,湊在一起。
雖然知道畫是假的,可宋綺年還是下意識緊張了起來。
其實(shí)橫豎已經(jīng)見到本人了,即便畫不是真的,也有機(jī)會游說一番。
這傅老板明顯對自己有些興趣。和他調(diào)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放低姿態(tài),賣慘賣乖……
傅承勖的笑聲打斷了宋綺年的思緒。
“是了!沒錯了!就是這個!”
宋綺年目瞪口呆。
是真的?
“宋小姐,好消息!”傅承勖笑容歡快,“你的這幅畫,就是在下苦苦尋找的另一半!”
居然是真的!
這概率得有多低,竟然被她給碰著了。
傅承勖把兩幅畫擺在一起,指給宋綺年看。
“你瞧,裁切面嚴(yán)絲合縫,圖案完全能對上。只是因為保存的方式不同,你的這幅老化得有些厲害,顏色較深。你家之前將它放在哪里?”
宋綺年支吾,老實(shí)交代:“啊,那個……之前掛在樓梯間,后來又束之高閣……我真不知道它是真的……”
傅承勖忍俊不禁,渾厚爽朗的笑聲很是撩撥聽者的心弦。
宋綺年莫名臉熱。
傅承勖坐了回來,問:“那請問宋小姐是否愿意割愛?價格好談。”
“傅先生還提什么價格?”宋綺年道,“您如果能替張家向朱老板說幾句好話,我愿意將這幅畫贈送給您。”
傅承勖注視著宋綺年:“宋小姐,如今證實(shí)了這幅畫是真品。你拿出去,少說能賣個七八千塊。可你還是打算用它送禮?”
宋綺年為那“七八千”動心了一瞬,繼而堅定搖頭。
“畫有價,可人命無價。張家二老舐犢情深,為了救兒子,已是傾盡了一切。奈何能力有限,離朱老板要的數(shù)還有距離。張家愿意分批還清尾款,只求朱老板高抬貴手,先把張公子放了。”
傅承勖靠在椅背上,優(yōu)雅地蹺起了腿。
“舔犢乃是人之常情。”他輕嘆,“我父母也英年早逝,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每次想起,我就十分心痛。至于張家的債務(wù),我也有所耳聞。我知道張老先生是一位深受同行愛戴的前輩。生意場上風(fēng)云莫測,再老辣熟練的舵手,都不敢說自己能恣意縱橫商海。不幸失手,很是可惜。”
好有氣派的一番話!如大師揮毫潑墨,輕松就繪出萬里山河。
宋綺年見有希望,將姿態(tài)放得更低。
“在來之前我就聽人說,傅先生為人豪邁仗義、通情達(dá)理。我與您非親非故,貿(mào)然登門求情,蒙您不棄,實(shí)在受寵若驚。今日雖只有我一人前來,但我能向您保證,若您能出手相助,張家全家都會對您感恩戴德。若您日后有求,他們也一定在所不辭。”
傅承勖目光溫和,唇角始終帶著淺淺笑意。
宋綺年發(fā)覺這男人很愛笑,好像性格極其開朗,又沒半點(diǎn)架子。
可往往越是這樣的人,在社會上越有分量。
正因為他們根基深厚,權(quán)勢滔天,無所畏懼,才能做一個親切隨和的好人。
唯有根基淺薄的所謂新貴,才會動輒板著一張冷臉,通過擺架子來拉開自己和旁人的距離。
好比覃鳳嬌,再怎么不喜歡宋綺年,當(dāng)著面也是笑語嫣然的。黑臉自有身邊的冷懷玉去唱。
傅承勖徐徐道:“昨日不巧,那位覃副司長的千金帶著畫上門拜訪時,我人已出了城。聽說和覃小姐同來的,還有張老先生和好幾位男士,陣仗不小。而今日,宋小姐獨(dú)自上門,還是連夜驅(qū)車趕到的。張家并不知道你來找我了,是吧?”
宋綺年坦白道:“覃小姐給您送畫時很自信,篤定會成功,沒想轉(zhuǎn)眼就碰了壁。我想著如果我的畫也是假的,橫豎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就算丟臉,也不會丟得人盡皆知。”
傅承勖莞爾:“不,宋小姐。這事并不丟臉。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士。”
他的嗓音低沉醇美,像極了冬日里的一杯熱酒,讓人很難不產(chǎn)生微醺的感覺。
宋綺年定了定神,道:“不知傅先生意下如何?”
傅承勖修長的手指敲著扶手,道:“我在機(jī)緣巧合下,曾自歹徒手下救下過朱老板的母親。這朱老板做的生意不大正經(jīng),人卻是個大孝子,所以承了我這一份大人情。你們能找上我的門,也是覺得我的話對他最管用,是吧?”
“傅老板見義勇為,本就值得欽佩。”宋綺年借機(jī)奉承。
傅承勖淺笑了一下,繼而正色道:“可是人情來往,不該按照分量算,而該按數(shù)量記的。一樁事還一份情。救母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用來幫一個非親非故的張家說話,即便得了你的畫,也未免有些浪費(fèi)了。”
宋綺年的后頸一片微微發(fā)麻。
刁難果真來了。
可她反而放下了心來。
若事情不按照常理發(fā)展,她才覺得不正常。
“傅先生,咱們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就攤開了講吧。您覺得光是這幅畫還不夠請動您出山,那還有什么東西,什么事,是我們能給您辦的?”
傅承勖不答,反問:“宋小姐愛慕張公子,是吧?”
宋綺年臉頰發(fā)燙,不由輕咳。
“可張家好像更看重那位覃副司長的千金。”
宋綺年強(qiáng)笑:“傅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經(jīng)過昨日,我讓人去調(diào)查了一下。”傅承勖道,“宋小姐要是說動了我,救下了張公子,張家可要為難了。”
“我救人不圖報。”宋綺年望著傅承勖,目光坦然而堅定,“將來我和張公子能有什么發(fā)展,只看緣分。我做人,一不將就,二不勉強(qiáng)。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傅承勖雙眸輕顫,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時萬般感慨。
瞧這滿園優(yōu)雅的蘭草,他又顯然是個閱歷豐厚的人,難保心中沒有一個無緣卻又難舍難忘的身影。
“宋小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傅承勖輕嘆,“沖著你這份苦心,我愿意幫張家去同朱老板談判。”
宋綺年的眼中迸射驚喜的光芒。
“當(dāng)然,還有一個附加要求。”傅承勖補(bǔ)充了一句。
“您說!”宋綺年激動,“只要我能辦到,我一定……”
傅承勖的笑意緩緩加深:“放心,這事你一定能辦到。”
宋綺年忽然有一股微妙的異樣感。
只聽傅承勖道:“我想請宋小姐幫我去偷一樣?xùn)|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