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錢?”柳姨愕然,“你剛才說多少錢?”
浴室里,宋綺年穿著浴袍,正在擦頭發(fā)。
“三十萬……”
“三十……菩薩呀,他張俊生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要不了三十萬!”柳姨直呼,“那現(xiàn)在怎么辦?張家還得起嗎?”
“還得起,對方還用綁架俊生嗎?”
宋綺年丟了帕子,走出了浴室,一臉煩躁。
她昨日一整天都待在張府,整宿沒合眼,今天一早才回家。
原來,張家經(jīng)濟出問題已經(jīng)有一陣了。
張老爺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炒期貨。因為他之前一路大賺,信心倍增,所以非但沒有在高峰的時候收手,反而掏空家底砸了進去。
結(jié)果,毫不意外地,賠了個精光。
這里頭不光有張家的錢,還有別人的。那姓朱的老板在道上頗有交情,就找人把俊生給綁了。
張家三個女兒都嫁在外市,得到消息也一時趕不回來,宋綺年當(dāng)仁不讓地留下來幫忙。
巡捕房的人倒是來得快,又因是綁架大案,來的還是一位總探長。
姓郭,方正的國字臉,兩鬢斑白,雙目炯炯,不怒自威。
宋綺年久聞這郭仲愷總探長大名,知道他是巡捕房里難得的公正負(fù)責(zé)的官員。可是張老爺竭力反對,要將警察請走。
“這事我們家自己能處理,不用勞煩諸位!郭總長,有勞您跑一趟,這點茶水費……”
郭仲愷將錢推了回去:“張老板,我明白您的顧慮。如果您改變了主意,大可隨時再通知我們。我曾見過令郎,是個難得的好孩子,希望他能平安歸來。”
張老爺一時老淚縱橫。
宋綺年送郭總長出去。
郭仲愷打量了宋綺年幾眼,道:“聽下人說,劫匪闖進來的時候,是宋小姐最先反應(yīng)過來,叫人去把門堵住的?”
對著這位頗有威嚴(yán)的總探長,宋綺年心里發(fā)怵,一直低著頭。
“是……可惜也沒派上什么用場。”
郭仲愷卻道:“你年紀(jì)輕輕,又是女流之輩,遇到這種情況還能機警應(yīng)變,已經(jīng)非常不錯了。你身上的傷……”
“是碎玻璃劃的,沒有大礙。”
郭仲愷點頭,交給宋綺年一張名片:“雖然張家不想我們警方插手,但如果情況有失控的跡象,還希望你能通知我們。”
宋綺年送走了郭仲愷,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傷口。
淺淺的皮肉傷,血也已經(jīng)止住,只是看著確實有些嚇人。
宋綺年想叫個下人回家取件干凈衣服過來,可張家上下都亂成一鍋粥,她也不好意思再開口。
張老爺聯(lián)系上了朱老板,對方開出了條件:三日內(nèi)還清三十萬!遲一日,就割張俊生身上一塊肉。就看是張老板先還上錢,還是張俊生先斷氣。
張家只能連夜籌錢。
羅太太捧出了自己的珠寶匣子和私房錢,管家清點著公館里的金銀器和家具。張老爺翻出僅剩的幾份房契,出門找人賣房子。
張家沒有別的男丁,趙明誠作為張俊生的好友,當(dāng)仁不讓地陪著,不能讓老人家獨自寒夜奔波。
兩個男人出了門,宋綺年便留下來陪羅太太。
羅太太本就體質(zhì)柔弱,驚嚇焦慮之下,竟突然發(fā)起了高燒。宋綺年請醫(yī)生、喂藥,一整宿都沒合眼。
直到天亮,張老爺和趙明誠這才披著露水回來。
“怎么樣?”
“談好了。”趙明誠摘下帽子,冷得直打哆嗦,“十萬塊,明天就可以簽合同。”
“這房子買的時候花了十八萬……”羅太太哀嘆。
趙明誠解釋:“伯母,時間實在是急,能尋到買家都很不容易了……”
羅太太用帕子捂著眼睛,一臉悲愴。
她是個書香世家的小姐,大悲大喜也不輕易失態(tài),逼急了只會無聲地哭。
她一輩子唯丈夫馬首是瞻,又被保護得極好,只知彈琴作畫,調(diào)香弄羹,對宅門外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出了事,也是一點主意都沒有。
張老爺頹廢地坐下,白發(fā)凌亂,整個人在短短半日老了不止十歲。
宋綺年過去只見過這對夫婦兩面。他們對宋綺年不算熱情,但也客客氣氣,一副大家做派。
在宋綺年的記憶里,老兩口儀容得體,端莊文雅,看著都比實際年紀(jì)年輕許多歲。
可一場災(zāi)難來襲,就將他們瞬間趕下神壇,打回了原形。
宋綺年心頭有個主意已經(jīng)很久了,此刻終于忍不住道:“伯父,我有一個想法。”
男人們看了過來。
宋綺年斟酌著,道:“白道走不通,不妨走黑道試試?朱家要三十萬,我們哪怕拿出五萬懸賞,都會有大把人幫我們營救俊生……”
男人們的哂笑聲打斷了她的話。
“宋小姐實在……單純可愛。”張老爺?shù)溃芭率菆蠹埳系奈鋫b小說看多了吧?”
趙明誠直言:“綺年,你想得太簡單。我們在黑道又沒有門路,要是被騙了,五萬塊就打了水漂……”
連羅太太都拉起宋綺年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幫忙。只是我們婦道人家,哪里懂外頭的門道?”
宋綺年緊閉上了嘴,不再發(fā)言。
這時外頭傳來聲音,是覃鳳嬌來了。
覃鳳嬌昨日借口傷了胳膊,離開了張家后就沒再有消息,連一通慰問的電話都沒有打來。
張家一夜之間從富戶成了貧門,按照覃鳳嬌對她未婚夫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不大會再登張家的門了。
可不知道她的思想發(fā)生了什么轉(zhuǎn)變,竟一大早又趕了過來。
覃鳳嬌一進來就見宋綺年坐在羅太太身邊,還穿著昨日的衣衫,心里咯噔一聲。
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羅太太倒是先嚷了出來。
“嬌嬌,哎喲喂!你這胳膊是怎么了?”
覃鳳嬌那脫臼的胳膊正吊在脖子上。她如得到高人指點,立刻嗚的一聲,哭著撲進羅太太的懷里。
“伯母,昨天我也險些就沒命了!那群綁匪實在太兇殘了!”
羅太太心疼地把覃鳳嬌抱住:“苦了你了。傷得重不重?哎喲,你為了俊生,真是吃盡了苦頭……”
兩個女人痛痛快快地哭作一堆,倒是把宋綺年晾在了一旁。
趙明誠高聲道:“綺年,你回家歇一歇吧。你一宿都沒休息,滿身的傷也沒處理。”
羅太太這才如夢初醒:“對,對。昨天真是勞煩宋小姐了。哦,你也受了傷呀,那趕快去上藥吧。”
宋綺年苦笑,順勢從張家告辭。
“你也別怪老太太糊涂。”趙明誠送宋綺年出門,“她說白了,就是個無知婦人,出了事只想有人陪著她一道訴苦落淚。你冷靜理智,能把事情料理得頭頭是道,唯獨不能和她抱頭痛哭。”
“我想和她抱著哭,她還不肯呢。”宋綺年道,“交情沒到那份上。”
趙明誠喚來一輛黃包車,送宋綺年上車。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趙明誠道,“你這人呀,就是太實在。人家覃鳳嬌回家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也避開了最難熬的時候,今天才能精神抖擻地過來裝樣子。你呢,帶著傷留下來,硬生生地挨義氣。”
“你不也留下來了嗎?”宋綺年笑。
“我是男人,又是俊生的好朋友,這種時候本該我出頭扛著。”
宋綺年低聲道:“我大概拿得出一千塊……”
“事情還沒壞到這地步。”趙明誠按住了宋綺年的手,“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的。”
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
宋家住在石窟門里,獨門獨戶的兩層小樓,遠(yuǎn)比不過張公館豪華氣派,但也夠體面。
柳姨本是宋太太的遠(yuǎn)房表妹,死了丈夫投奔而來,既是管家,又是長輩,對宋綺年視如己出。宋家夫婦過世后,她更是將宋綺年看護得如眼珠子一般。
所以她見宋綺年一身傷地回來,驚駭?shù)秒U些尖叫。
等宋綺年洗漱完畢,柳姨一邊給她處理傷口,一邊念叨。
“趙先生說得對,這事你可別瞎摻和。三十萬呀!你就算掏了一千塊,也是杯水車薪。存折里那點錢,可是你為了開服裝店辛辛苦攢下來的!最關(guān)鍵的是,張家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這錢他們是還不回來的!”
宋綺年咽下喉嚨里的粥,道:“你也這樣想,別人也這樣想。張家想必很難借到錢。做人,得和朋友有共患難之義。”
“呸!張家過去也沒有和你同富貴過呀!那張俊生和你來往了這么久,轉(zhuǎn)頭又和那覃小姐卿卿我我去了。要放在我年輕的時候,男人到這份上了還不上女方家提親,女方家的兄弟可要提著棍子上門的!”
“眼看就要到1929年了。”宋綺年笑,“我們這輩人不講究這個了。”
“是,你們是新青年。”柳姨不屑,“凡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你們統(tǒng)統(tǒng)都推翻。所以你吃了虧也有苦說不出!”
女仆四秀在收拾浴室,聽到這里,也忍不住探頭附和:“是呀。自打那個覃小姐出現(xiàn),張先生就不大上咱們家的門了。街坊里的婆姨都私下議論,說小姐您和張先生吹了。”
“我們又不是戀人,什么吹不吹的……”宋綺年口頭這么說,舌尖卻是一片苦澀。
宋綺年想起她撲救覃鳳嬌之際,張俊生那一聲歇斯底里的“鳳嬌”,心頭也是一陣堵。
危急時刻,才會情不自禁。
二女同時遇險,張俊生牽掛的只是覃鳳嬌。
人本性愛新鮮事物。所以年少懵懂時,初見的世面,初戀的情人,都最難忘。
覃鳳嬌又是張俊生愛而不得之人,記得更加刻骨銘心。
宋綺年在張俊生的人生里遲到了一步,錯失良機。
“綺年,你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柳姨道,“感情歸感情,錢歸錢。如果這戀愛談得太傷錢,那就不劃算了。還有……”
“哎呀,都這個點了!”宋綺年驚呼,“我得趕緊去店里了。”
“還要去店里?”柳姨驚呼,“你才熬了一宿呢!”
“昨天已經(jīng)曠了一天的工,今天至少得去點個卯。”宋綺年急忙穿衣,“服裝展二選的消息就這兩日下來,我也得去看看。”
店里有制服,奶黃色的厚襯衫,過膝的黑色呢子百褶裙,配厚長筒襪和黑皮鞋。冬天穿著倒是暖和,就是很像教會女校的制服,古板得很。
老板原本給女職員設(shè)計的制服還有幾分時髦俏麗,可老板娘看著不順眼,硬是把衣服改成了這樣的款式。
宋綺年一邊穿衣服一邊暗暗發(fā)誓,等她將來開了店,一定把店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為店里的活招牌。
“也真是搞不懂你。”柳姨抱怨,“咱家的鋪子雖說賺不了什么大錢,養(yǎng)活我們主仆三個不成問題。你放著好好的小姐不做,卻要送上門給人使喚。”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宋綺年感慨一笑,“人要追求夢想,怎么能不吃點苦?”
宋綺年的夢想,是做一名服裝師。
小的時候,別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綺年卻是喜歡給娃娃做新衣。
老天爺給了宋綺年一雙巧手,小小年紀(jì)就針線嫻熟,隨便一塊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來。
等長大了些,宋綺年便開始給自己做衣服。
報刊上和時裝店櫥窗里的新裝,宋綺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樣地做出來。
服裝設(shè)計師其實是西方的稱呼,說白了就是“裁縫”洋氣的說法。
西裝裁縫這一行是紅幫的天下,稍微講究一點的顧客都不稀罕去別家做。宋綺年母親恰好是寧波人,這姑娘便觍著臉將自己歸作了紅幫的一員。
而同其他手藝行當(dāng)一樣,小裁縫不跟在師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別想輕松出頭。
宋綺年天資聰慧,但畢竟毫無從業(yè)的經(jīng)驗。于是她托了關(guān)系,拜在了一位小有名氣的西裝裁縫門下,做了一名學(xué)徒。
那位李高志,家中祖祖輩輩都是做中式衣衫的,名氣不小。李高志有想法,看準(zhǔn)了西服市場越來越大,專門跑去美國西岸拜師學(xué)藝,回來后以某設(shè)計師的弟子為招牌,在老店隔壁開了一家新店,專營西裝。
他家資金雄厚,人脈通達(dá),岳父又辦了一份小報,整日為他宣傳,名氣很快就打響。
宋綺年其實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覺得一股子匠氣。
但是跟著李高志混的好處很明顯:她可以進入這個行業(yè)里的社交圈,學(xué)習(xí)正規(guī)的制衣技術(shù),了解行業(yè)規(guī)則,結(jié)識名媛貴婦——這些女士們都是各家爭相爭取的客戶,也是宋綺年將來自立門戶后的衣食父母。
李高志手下的學(xué)徒有好幾個,宋綺年并不是特別的。最初的時候,店里那些輕松又出風(fēng)頭的活,是輪不到宋綺年去做的。
不過宋綺年機敏善變,又能吃苦。這姑娘心底對成功的渴望讓她就像一匹餓狼,一見到機會就緊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陣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陽曬得死狗,學(xué)徒們都不肯接出門跑腿的活兒。只有宋綺年挺身而出,頂著三伏天的太陽,給客人上門送貨、量身試衣。
她人美嘴甜,擅長察言觀色,逢迎的手段又恰到好處,女客們都很喜歡她。
等到秋天來臨,宋綺年曬黑了一圈,資料也搜集了滿滿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產(chǎn)品行情,布料的門道,配飾品和鞋帽師傅,百貨公司的銷售部人員信息,城中高門大戶里太太小姐們的喜好和緋聞……
所以縱使活計瑣碎繁重,又要忍受東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擠,宋綺年依舊覺得這份工做得不虧。
“不會熬太久的。”宋綺年匆匆朝外走,“我要是能被服裝展選中,肯定不會再在李家干下去。要沒中,過些日子攢夠了資歷,就去應(yīng)聘鳳翔的初級裁縫。”
柳姨才懶得管這些,她只追在后面:“好歹喝一碗粥再走呀!”
可宋綺年已噔噔地跑遠(yuǎn)了。
“真是的。”柳姨忿忿回了屋,“這丫頭,到底是聰明還是傻?有福不享,就愛吃苦。那么多門當(dāng)戶對的男孩子不看一眼,偏偏喜歡那中看不中用的張俊生。”
四秀小心翼翼道:“小姐說張先生善良又高貴,像古代話本里的貴公子。而且張先生對我們這些下人也很和氣,給小費也大方。”
“女孩子怎么總喜歡什么貴公子?”柳姨嗤之以鼻,“現(xiàn)在張家沒錢,你看他以后還會不會那么大方。”
李高志雖然是在美國拜師學(xué)藝,可時裝店的名字卻叫“小巴黎時裝店”。
店就開在先施百貨斜對面的一條馬路上,兩個大門面。一個是大門,一個做了櫥窗。
李高志品味艷俗,櫥窗也總得裝飾得格外艷麗張揚。但因通宵不熄燈,夜里看著倒格外醒目,是個好招牌。
宋綺年從后門進入店后方的工作間。
這里沒有衣香鬢影的客人,只有衣裙樸素的忙碌女工、縫紉機轉(zhuǎn)動的噠噠聲,以及熨斗下騰起的一團團白霧。
一大早的,李高志正在辦公室里罵人。走廊里有不少人在看熱鬧。
“……你個蠢驢似的腦袋是怎么生出來的?這種錯你也能犯,你是吃屎長大的嗎?”
言語粗俗不堪,讓宋綺年皺眉。
透過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窗戶,就見助理黃小姐正被罵得直抹淚。
這黃小姐是學(xué)徒里最沒背景,又最受李高志欺壓的一員。平時凡有粗活累活,大伙兒都愛推給她去做。只有宋綺年看不過去,有時會出手幫一下。
但黃小姐的性子也實在軟,被欺負(fù)了只知道哭。哪怕手把手教她怎么反抗,她都只會縮著手搖腦袋。
日子久了,宋綺年也疲了。
人貴自立。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可今日李高志的火特別大,光罵人還不夠,甚至拿起桌上的文件朝黃小姐扔過去。
宋綺年最見不得男人對女人動手,立刻就朝辦公室走。
“小宋,你別沖動。”女工領(lǐng)班將宋綺年一把拽住,“黃小姐得罪了老板的一位大客戶,肯定要被辭退了。”
“那直接辭了不就行了,何必打女人?”
宋綺年甩開了領(lǐng)班的手,抓起一個文件夾,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李高志正罵到興頭上,被打斷了,氣不打一處來。
“你沒長眼睛嗎?”他朝著宋綺年吼,“別來打攪?yán)献樱 ?
他是個五短身材方臉盤的男人,活似大土豆上壘了一顆小土豆。到底是服裝店老板,穿衣打扮十分摩登,但是一激動就滿臉通紅,像個游樂園的小丑。
宋綺年賠著笑:“先生,剛才王參謀長家打電話來,說對衣服的修改很滿意,吩咐咱們抓緊時間做。您看要是沒問題的話,就簽個字,我這邊就給縫紉部下單了。”
生意更要緊。
“拿過來。”李高志朝宋綺年招手,對黃小姐最后吼了一句,“收拾好你的東西,給老子滾!”
黃小姐如釋重負(fù),抹著淚花跑了出去。
等宋綺年從辦公室里退出來時,外面看熱鬧的人已散了。
宋綺年把訂單拿去了縫紉部,那邊的女工立刻著手開始打樣裁布。
“王家最后看中的,還是你修改過的樣式吧?”領(lǐng)班翻看著單子,“真大方,一口氣訂了八件,都是你出的款式。”
她是熟工了,一看稿子的風(fēng)格,就知道這些圖出自宋綺年的手。
設(shè)計如人,李高志的風(fēng)格奢華繁復(fù),流蘇蕾絲層層疊疊。而宋綺年的設(shè)計卻簡潔別致,更講究裁剪,珠子和流蘇只稍作點綴。
王家的女眷是留洋歸來的,有些品味,看到李高志那暴發(fā)戶的設(shè)計圖便直皺眉。
宋綺年隨機應(yīng)變,立刻涂抹去了繁復(fù)的部分,改了一稿,這才拿到了訂單。
“上次劉家小姐的裙子,最后定下來的也是你的。”領(lǐng)班道,“這個月一半的訂單都是你簽下來的。你要不是學(xué)徒,而是記單的裁縫,光分紅就是好大一筆了。”
“多虧客人們看得起我罷了。”宋綺年謙虛,“我要學(xué)的還很多呢。這個單子,王家急著要,有勞你們趕工。我一會兒出門辦事,給你們帶點全福記的紅豆糕回來。”
宋綺年手頭比普通學(xué)徒要寬裕,又沒架子,鋪子里的女工們和她關(guān)系都好。她的單子,女工們做得也最快、最用心。
別的學(xué)徒看在眼里,難免有話說。
“宋小姐昨天過得還好嗎?”一個男學(xué)徒陰陽怪氣道,“我們昨天聽了電臺里的新聞,說什么‘豐兆進出口行’的少東家被綁架了。這張少爺不正是你的男朋友嗎?”
這話一出,屋里眾人都朝宋綺年瞧過來。
宋綺年輕嘆:“張先生只是我的朋友。但他確實遭遇了不幸。我一會兒還得去張家,看看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
“你倒是仗義。”男學(xué)徒冷哼,“可落下的活兒,卻分?jǐn)偨o我們幾個了。”
“宋綺年和我們不同。”一個女學(xué)徒冷笑,“人家來咱們這里不過是過個癮,轉(zhuǎn)身就要嫁入豪門做太太的。才不在乎活計呢。”
“什么豪門?”又一個女學(xué)徒幫腔,“聽電臺里說,張家生意破產(chǎn),欠了錢還不上,兒子才被綁架的。宋小姐,你恐怕得趕緊換一個戶頭了。”
幾個學(xué)徒咕咕直笑。
“你們就省省吧!”女工領(lǐng)班看不過去,“這種時候落井下石,當(dāng)心爛舌頭。平日里你們不想做的活兒全推給宋小姐去做,她半句怨言都沒有。還大小姐?我看你們一個個比她金貴多了。大清要沒亡,你們個個都是福晉格格!”
女學(xué)徒想反駁,被同伴拉住。
領(lǐng)班是店里的老人,況且縫紉部極重要。你的單子,做得好不好,出工快不快,全看她們心情。最好還是不要得罪這群女工的好。
宋綺年這才賠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讓私事耽擱了工作。等這關(guān)頭過了,我一定會把工作補回來的。還請諸位多體諒一下。”
幾個學(xué)徒你拉拉我,我拽拽你地走了。
領(lǐng)班長嘆:“真是小人多作怪。無非就是看你眼紅,現(xiàn)在終于找著機會說風(fēng)涼話了。”
宋綺年道:“人的氣運有高低起伏。運氣好時旁人艷羨,運氣壞時人人踩踏,也是常事。”
“你真想得開。”
之前宋綺年和張俊生來往密切時,張俊生曾來接過宋綺年下班。
清俊的公子哥兒,又開著一輛漂亮的小汽車,真是羨煞旁人。
來做學(xué)徒的都是家境貧寒的子女,宋綺年本就是異數(shù)。如此一來,她更加格格不入。
后來,宋綺年的設(shè)計得到客人欣賞,接的單子越來越多。幾個學(xué)徒更加孤立宋綺年,甚至還在暗中給她使絆子。
宋綺年不是沒下過功夫和這群同事搞好關(guān)系。
她放低了姿態(tài),請客吃飯,工作上多幫忙,言語上也更婉轉(zhuǎn)。可情況并無好轉(zhuǎn)。
柳姨知道了,氣得抄起菜刀就要來算賬。宋綺年使勁兒把人攔住了。
“我既然出門工作,就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處得來的,就有處不來的。受排擠,動輒吵架掀桌子,以后誰還搭理我呀?”
領(lǐng)班也勸宋綺年:“別白費功夫了。他們鼠目寸光,只看得到這間小小的鋪子,所以才會斤斤計較。可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前途大著呢。”
“那我可承你吉言了。”宋綺年笑。
領(lǐng)班又壓低聲音問:“張家是怎么回事?很嚴(yán)重嗎?”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是黃小姐。她已被辭退,收拾私物,過來告辭。
女工們各自忙碌,偶爾丟給她一記不屑的冷眼。
世人會憐惜弱者,可有時候也會對弱者格外殘酷嚴(yán)厲。
“薪金結(jié)了嗎?”宋綺年問。
黃小姐搖頭:“我辦錯了事,都扣掉了。李老板說,沒讓我賠錢就已經(jīng)不錯了……”
“還真是……”領(lǐng)班嘆息。
黃小姐朝宋綺年欠身:“宋小姐,這陣子多得你的照顧,我感激不盡。”
“同事一場,這么客氣做什么?”宋綺年見黃小姐吃力地捧著兩個大箱子,便接過一個,送她出門。
店里后堂人來人往,很多人都朝她們倆側(cè)目。沒人和黃小姐道一聲別,倒是有人發(fā)出涼颼颼的嗤笑聲。
“別理她們。”宋綺年低聲道。
黃小姐紅了眼眶。
宋綺年把黃小姐送上了黃包車,道:“你多保重。希望你以后的東家,要比里頭那位寬厚許多。”
黃小姐咬著唇,眼里含著感激的淚花。
“宋小姐,整間鋪子就你對我最好。我嘴笨不會說感謝的話,但是心里都記著的。我沒出息,活該被人欺負(fù)。但是你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你一定會功成名就,大富大貴,嫁一個金龜婿的。我……我……”
黃小姐欲言又止。
宋綺年笑道:“工作謀生的女人都很不容易,本就該互相扶持。”
黃小姐把到了舌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送走了黃小姐,宋綺年回到店里,突然聽到一陣歡呼:“出來啦!服裝展的名單出來啦!”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都丟下手頭的活計涌了出去。
“給我看看,都有誰?”
“有李老板嗎?”
“有!有!恭喜李老板,您入選啦!”
伙計們鼓掌祝賀。李高志紅光滿面,呵呵直笑。
一個女學(xué)徒尖聲道:“那宋綺年呢?有她嗎?”
眾人一靜。
宋綺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那個拿著名單的伙計道:“沒有。”
一時間,各色目光向宋綺年投來。
有惋惜的,也有譏嘲的。
宋綺年強忍失落,朝眾人笑了笑,回了縫紉間。
人們又一窩蜂地將李高志圍住,爭先恐后地道賀。
領(lǐng)班沒有出去湊熱鬧,見宋綺年回來了,安慰道:“你還年輕,又有真才實學(xué),以后機會多得是。”
“我也是這么想的。”
宋綺年口頭這么說,可心里還是很失望。
她抽出一本自己用來做設(shè)計的速寫本,懶洋洋地隨手翻著。上面一個個自己曾十分喜歡的設(shè)計,此刻看來卻都覺得很平庸。
“也許是我太心急了。也許是客人和你們對我的稱贊讓我一時被沖暈了頭……”
“說什么呢。”領(lǐng)班笑著望過來,看到速寫本上的圖,忽然一愣。
“這是你的?”
“是啊。”宋綺年繼續(xù)翻著,“前些時候一時興起,以昆蟲為題材,做了一個晚禮服系列。喏,這是蜜蜂。這個是蝴蝶……”
領(lǐng)班神色十分不對勁。
“孫姐,怎么了?”
領(lǐng)班左右看了看,將宋綺年拽到窗邊。
“我手頭沒證據(jù),所以這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綺年,李老板拿去參加二選的衣服,都是我親自照著他給的圖紙做的。五套里至少有三套,都幾乎照搬了你的設(shè)計!”
宋綺年后頸一緊,雙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但她又不太意外。
以李高志的人品,做出這樣的事,沒什么奇怪的。
“我的哪些設(shè)計?就是那套昆蟲的?”
領(lǐng)班篤定點頭:“連配色都一樣,只是做得更華麗一些!李老板讓我把活兒拿回家做,又額外賞了我錢。我當(dāng)時還納悶,心想這么巧妙的構(gòu)思,不像是他能想得出來的,倒像是你的風(fēng)格。原來,果真是你的!”
宋綺年緊咬住了牙關(guān)。
領(lǐng)班用力握著宋綺年的手:“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事情過去半個月了。衣服送出去了,他給我的圖紙也早不見了。我也拿不出證據(jù)。”
宋綺年緊拽著圖紙,一言不發(fā)。
“綺年,你有辦法證明你這幾張圖的日期嗎?”領(lǐng)班問。
宋綺年搖頭。
可就這么吃了這個啞巴虧,也全然不是她宋綺年的行事風(fēng)格。
她在這里忍氣吞聲,是為了積攢資歷,得到一個上升的好機會。所以誰要搶她的機會,壞她的前程,那就別怪她宋綺年出手反擊得太狠了。
宋綺年深吸了一口氣,抬腳朝外走。
“綺年,你別沖動。”領(lǐng)班把她拉住,“你就這樣去找李老板對峙,他絕對不會認(rèn)的。”
“我知道。”宋綺年怒極而笑,“我只是想去求證一下。”
要求證,就要去先施百貨。
好在目的地很近,就在馬路斜對面,幾步路便能抵達(dá)。
宋綺年順路在一家咖啡店買了一塊奶油蛋糕,來到女裝部的辦公室,找到了那位報名時見過的女秘書。
“何小姐,在忙呀?”宋綺年笑盈盈地同對方打招呼,“我是對面‘小巴黎服裝店’的伙計,以前見過的。還記得嗎?”
宋綺年貌美出眾,女秘書果真記得她。
“有什么事?”
宋綺年道:“我們李老板剛剛得知自己入選了你們年后的服裝展,高興得不得了,想宣傳一番。他送來參加二選的那五套衣服,我們能不能暫時拿回去?李老板想擺在櫥窗里展示。”
說著,把蛋糕放在了女秘書的桌子上。
“這款新出的檸檬蛋糕,配伯爵紅茶很適合。希望何小姐能喜歡。”
沒有不愛甜食的女孩。女秘書笑道:“其實等服裝展結(jié)束了,這些衣服也都會還給你們的。既然你們現(xiàn)在就要,那就先給你們吧。”
“謝謝何小姐!”宋綺年又將一張優(yōu)惠券滑到秘書面前。
“這是咱們店的優(yōu)惠券,最新來了一批絲襪、手帕和頭花,都能打七折。”
秘書不動聲色地把優(yōu)惠券收下,起身帶宋綺年去倉庫。
宋綺年抱著厚厚一摞衣服,穿過忙碌的店堂,徑直走進了李高志的辦公室里。
李高志還沉浸在雀屏中選的喜悅里,開了一瓶香檳,自斟自飲。
宋綺年不打招呼就闖了進來,李高志險些被酒嗆著。
“沒手呀你?敲門都不會?”
宋綺年臉上堆著笑,眸卻若冰霜,看著讓人不寒而栗。
“先生,剛才先施百貨那邊把您參選的衣服給送回來了,我便給您拿了進來。您看看,是不是這幾件?”
說著,將五套衣服一一擺在沙發(fā)上。
李高志做賊心虛,神色極不自然,手腳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擺放。
“哎……怎么又退回來了?真是的……唉唉……”
“李先生,”宋綺年拿起那件水晶蝴蝶圖案的黃色茶舞裙,“這些都是你送過去參選的作品,是吧?”
她又拿起一套藍(lán)紫色的常服套裝。
“您可要看仔細(xì)了。以免先施百貨弄錯了,把別人的作品,記在了您的名下。”
李高志正要開口,又收到宋綺年一記眼刀。
這個一向好脾氣的學(xué)徒簡直變了一個人,目光鋒利得能把人扎出一身窟窿眼,騰騰的殺氣逼得李高志又坐回了椅子里。
“你這是……你什么意思?”李高志強撐著,“不是我的作品,還能是誰的?”
宋綺年冷笑,拿起那條最有代表性的蝴蝶長裙,輕輕撫摸著精美的珠花。
“說起來也真是巧,前陣子我在書店里看到了一本英國昆蟲學(xué)家畫的昆蟲百科圖,覺得很有意思,便選了幾只非常罕見的昆蟲,將它們?nèi)诘搅嗽O(shè)計里。今天一看您的這幾件衣裳,不光和我的構(gòu)思不謀而合,連選的幾種昆蟲,都完全一樣呢!”
“你少陰陽怪氣的!”李高志拍案而起,決定賴賬,“不過就是一些蟲子,你能用,我就不能用了?你想暗示什么?”
宋綺年卻笑得更明媚了。
“李先生這是什么話?”她嗔道,“我可什么都沒說。我說了您剽竊了手下學(xué)徒的設(shè)計了嗎?”
“什么剽竊?”李高志勃然大怒,“你是我店里的學(xué)徒,按照咱們這行的規(guī)矩,你給做的衣服,全都?xì)w我。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宋綺年盯著李高志:“所以,你承認(rèn)了這幾套衣服不是你的了?”
“承認(rèn)了又怎么樣?”李高志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一個才入行幾個月的小學(xué)徒,別以為能多拿到幾個訂單,就覺得自己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想和老子同臺,你還早了十年呢!”
宋綺年一向嫵媚的雙目霎時迸射熊熊烈火。
“哎呀,宋小姐!”女工領(lǐng)班急匆匆奔了進來,“前頭有客人找你,你趕快過去!”
說著,硬將宋綺年拽了出去。
宋綺年一臉極不情愿,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怒火,沒有繼續(xù)掙扎。
“你呀你,太年輕。”領(lǐng)班勸道,“這行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唉,早知道我就不告訴你了……”
“道上的規(guī)矩不是這樣算的。”宋綺年道,“我給客人做的衣服歸店里不錯,可是拿去參加選拔的作品,是我自己的!”
“可咱們也拿他沒轍呀。你和他硬碰硬,最后吃虧的還是你。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多提防著他就是了。”
還以后?
宋綺年冷笑。
鬧到這份上,宋綺年已疲憊不堪。
“我回家歇歇。”拎著手袋便告辭了。
偏偏那個男學(xué)徒多嘴:“喲,宋小姐,剛來就走?你這是來咱們店里做事的,還是來逛街的?”
宋綺年過去很少搭理此人,此刻卻高聲回敬道:“閣下一個男人,在工作上爭不過女同事也就罷了,卻非但不思進取,還整日就知道圖口舌之快。你手上的功夫有你口頭的利索,早就自立門戶了。”
說罷快步而去,留那男學(xué)徒被旁人起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