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宋行暮:宋光宗宋寧宗時代(增訂本)
- 虞云國
- 10526字
- 2024-12-20 18:45:04
二版自序
古人有“三十年為一世”之說,原指代際相繼之意。北宋邵雍將其引入自家的宇宙歷史演化論,作為最小的時段概念,提出“三十年為一世,十二世為一運,三十運為一會,十二會為一元”。撇除其周而復始的神秘色彩,顯然也將三十年作為考察歷史的基本時段。
西方年鑒學派主張綜合長時段、中時段與短時段的多種方式,多層級地構成對總體歷史的全面研究。相對于以一個世紀乃至更久的長時段與以事件史為標志的短時段,中時段的研究閾限“涉及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的歷史態勢”(1),自有其特定價值。這種中時段,足以完整展現長時段歷史中某個變化周期,身處其中者往往到該周期結束才能察覺其終始之間發生了多大的時代差異與歷史變動。
《南宋行暮——宋光宗宋寧宗時代》,雖是舊著《宋光宗 宋寧宗》的改訂新版,但當年撰著時因他們父子的個人史料存世有限,便立意“以帝王傳記的形式來表現光寧時代”,“力圖把光寧時代作為南宋歷史演進的不可或缺的一環”,有心寫一部時代史,這個初衷仍沒有變。宋光宗即位于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宋寧宗去世在嘉定十七年(1224)八月,兩位皇帝在位跨三十六個年頭,既符合“三十年為一世”的概念,也恰在中時段范圍(如果不考慮以帝王為坐標的話,這一時段不妨下延至史彌遠去世的1233年)。倘若將宋孝宗淳熙內禪時1189年與宋寧宗駕崩時1224年的政治、軍事、經濟與文化作一對比的話,就能發現:經過三十余年緩慢頓漸的變化,南宋王朝已不可逆地從治世折入了衰世。這次改版盡可能地做了修訂,但總體結構未做改動,故擬就這一時段若干總體性問題略抒己見,以便加深對這段時代史的全局性把握。
一
既然說這一時段是南宋從治世折入衰世的關鍵時代,當然必須以其前與其后的時代作為比較的參照系。這里,先說其前的宋孝宗時代。宋孝宗在位期間為1162年至1189年,共二十七年,大體也在中時段的閾限內。
紹興三十二年(1162)六月,借由“紹興內禪”甫登皇位的宋孝宗,雄心勃勃主動發起隆興北伐,試圖改變紹興和議定下的地緣政治格局。然而,受制于內部因素(太上皇宋高宗的掣肘與反對,主事者張浚“志大而量不弘,氣勝而用不密”,等等)與外部條件(金朝的實力),被迫與金朝再訂隆興和議,重歸宋高宗確立的“紹興體制”。其后,在內政上,宋孝宗也只能在奉行紹興體制的大前提下略做微調與騰挪。有鑒于秦檜擅權的前車之轍,他在位期間一方面頻繁易相,以便皇綱獨攬;一方面開放言路,以便“異論相攪”。隆興和議后,南北政權間長期維持著相對穩定的和平局面。作為南宋唯一欲有所為的君主,宋孝宗曾坦承短期內恢復中原已無可能,但仍寄望于君臣協力一改國弱民貧的局面。他尤其注重興修水利,推動農業生產;同時關注財政與經濟,制定鼓勵商業與對外貿易的政策,城市經濟與市民文化獲得了長足的發展。惟其如此,南宋社會在乾道、淳熙間(1165—1189)也進入了繁盛期。
宋孝宗時代(1163—1189),一方面在專制政體上繼承了紹興體制的政治遺產,另一方面在對官僚士大夫的做法上則有明顯的調整,他還能容忍不同的政見與批評的聲音,政治生態與思想氛圍較之宋高宗秦檜專權時期大有改善。他對道學盡管不持好感,卻并未以一己好惡而推行整肅政策。在傳統中國的大多數時候,政治總是決定一切的,即便微調也效果明顯。由于宋孝宗的政治統治相對寬松,致使這一時代在思想文化上頗有亮色。
在《中國轉向內在》里,劉子健認為,北宋學術“令人耳目一新,具有挑戰性和原創性”;相對說來,南宋學術“都難免相對狹隘、受制于正統、缺乏原創性的問題”。(2)這一說法有其獨到之見,但也不盡然,南宋浙東學派諸家,就提供了某些北宋未有的學術成果與思想體系。這是由于浙東學派的學術建構,還有賴于北宋以來士大夫階層的事功實踐充實其思想資源,也與宋孝宗時代的環境改善有著內在關聯。也正是利用了乾道、淳熙年相對優容的政治環境,朱熹才有力推動了道學派的擴容,完成了理學集大成進程;張栻也自成一派,張大了湖湘之學。繼北宋中期以后,這一時段以朱熹為領袖的程朱理學,以陸九淵為開山的心學,與呂祖謙、陳亮、葉適領軍的浙東事功學派幾成鼎足之勢,涌現出自己時代的學術大師群體。無論思想上,還是人才上,正是宋孝宗時代,宋學進入了又一巔峰期。繼北宋中葉的文學鼎盛期之后,這一時段陸游、辛棄疾、范成大與楊萬里等各領風騷,宋代文學也形成了第二個高峰期(雖然比起歐陽修、蘇軾父子與王安石等領軍的北宋高峰來略見遜色),而代表人物都成長并活躍在這一時段。史學家李燾也在宋孝宗朝完成了當代史《續資治通鑒長編》的編纂,繼司馬光之后令宋賢史學再放異彩。
所有這些,都出現在宋孝宗時代,顯然絕非偶然現象。南宋曹彥約認為,南宋乾道、淳熙期間堪與北宋慶歷、元祐時期相媲美:
朝廷無事,四方寧謐;士渾厚而成風,民富饒而知義。負者歌,行者樂,熙熙侃侃,相期于咸平、慶歷、元祐之治。
本朝人贊美難免摻有水分,但明代史家柯維騏也有好評,說宋孝宗“有君人之度,其系人心成乾(道)淳(熙)之治”。縱觀宋孝宗時代,顯然迥異于南宋理宗以降內有權臣迭相擅政、外有蒙元鐵騎壓境的高危期,確是政局相對穩定、政治相對清明、社會經濟相對繁榮的最好時段,堪稱南宋史上的鼎盛期。如此一對照,南宋光宗寧宗時代的全面逆轉就更顯得觸目驚心。
二
《朱熹的歷史世界》堪稱研究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巔峰之作,但著者認為,淳熙內禪前后,宋孝宗有一個扭轉其晚年因循政策的重大構想,一是親自選定“周必大、留正、趙汝愚三相”,“有意建立一個以理學型士大夫為主體的執政團體”;二是刻意部署“理學集團的許多重要成員進入了權力核心”,試圖以如此的執政團隊與理學集團相結合,支持理學家在“外王”領域革新政治,恢復北方。(3)對宋孝宗是否確有這種構想與部署,學界頗有不同意見:“他的證據很有意思,但卻不很充分,因此遠不具有決定性。”(4)我只對其部署執政集團與理學集團之說,略說管見。
依據慶元黨籍的后出名單,斷言宋孝宗晚年部署的三相都“深得理學家集團的信任”,是值得斟酌的。首先,那張名單只是韓侂胄及其追隨者出于打擊政敵的需要編派的(據學界研究甚至還有后黨禁時代道學傳人追加的痕跡),列名者并非都與理學(或道學)有關。以留正而論,有研究表明,他雖未與道學派公開為敵,但在反道學派的前任左相王淮與傾向道學的前任右相周必大之黨爭中明顯左袒,而王淮在內禪前一年罷相,便由“留正接過反道學派之大旗,開始了新一輪反擊斗爭”(5)。在攻去周必大后,留正雖也起用了一些道學人士,但應是其獨相秉政后出于協調各方政治勢力的需要,道學家對他未見得有多大信任。
周必大自淳熙七年(1180)起即進入宰執圈而深受信用,作為守成輔政的宰相人選,宋孝宗命其輔佐新君借以遙控朝政,自在情理之中;但其升任左相僅五個月,即遭御史中丞何澹攻擊而不得不去位。留正與其“議論素不相合”,何澹又善于窺伺帝意,在其中都大起作用。宋光宗之所以授意默許,顯然出于不愿受太上皇掣肘等微妙考量(由于周必大“密奏”,望眼欲穿的內禪繼位至少推遲一年,無疑讓新君大感不爽),而對周必大罷相與其后留正獨相,也未見宋孝宗有進一步干預與部署,足見不宜過分夸大太上皇對朝政控制的力度與效果。
趙汝愚遲至紹熙四年(1193)才以同知樞密院事初入宰執圈,宗室出任宰執有違于祖制,在這點上宋孝宗確實力挺過,但其時宋光宗精神病頻頻發作,一再鬧出過宮鬧劇,宋孝宗支持其執政,也未見有部署趙汝愚推行革新的史證,恐怕更多指望他能調護兩宮父子、度過朝局危機而已。
總之,將周必大、留正與趙汝愚這樣頗有差異的三位宰相(何況趙汝愚任相更在宋孝宗已死的紹熙內禪后)拉在一起,推論宋孝宗晚年刻意部署執政集團,以實行“規模頗大的長期性的革新構想”(6),顯然缺乏堅強有效的證據鏈,以致“只好用心理史學來填補這個缺陷”(7),但心理史學猶如理校法,“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陳垣語)。
至于說淳熙內禪前宋孝宗“所親自擢用的六人都出于理學集團”,以及淳熙內禪后理學之士“進入中樞的便有十一人”,(8)余英時認為,這是宋孝宗晚年刻意擢拔理學集團的另一部署。從這些客觀現象倒推式論證宋孝宗曾有那種主觀部署,依然存在著證據鏈脫節的缺憾。我認為,首先,如前所述,宋孝宗朝的政治生態相對寬松,盡管他本人不好道學,但用人政策上卻從未排斥具有道學傾向的士大夫官僚。其次,下文即將論及,正是有賴于這種相對寬容的政治文化生態,朱學、陸學與浙學三派經過授徒講學,擴大了新儒學的影響,推動了新儒家的擴容,他們補充官僚隊伍的比重自然大為提高,進入中樞也是理所當然的。余英時指出的現象,乃是宋孝宗朝寬松政策與新儒學自身發展勢運相輔相成的結果,并非基于所謂革新構想而刻意為之的精心部署。實際上,包括留正獨相以后轉而啟用道學人士,趙汝愚在宋寧宗初年拜相之后一度汲引“眾賢盈庭”,試圖重溫“小元祐”之夢,都應作如此平實之觀,而不宜過度詮釋。
三
《宋史·光宗紀》認為,宋光宗自發病后,“政治日昏,孝養日怠,而乾、淳之業衰焉”,明確將光宗朝視為南宋從治世折入衰世的轉捩點。此說似乎不無道理:正是宋光宗精神病犯渾,有力朝臣才在后宮支持下擁立新君,卻為擁立有功者開啟了專擅朝政的方便之門,最終導致權臣專政,朝政一發不可收拾。倘若如此上溯的話,那還必須追論宋孝宗立儲問題。
在家國一體的君主專制政體下,選立儲君事關國本,也逐漸形成了在諸皇子中立嫡長為主與選賢能為輔的立儲原則。宋孝宗對此不可謂不用心。他即位以后之所以久不立儲,也含有甄選接班人的良苦用心在,可惜供其備選的范圍實在逼仄。及至發現三個皇子即便一奶同胞,在皇位繼承權上也有明爭暗斗,便不得不率先立嫡長。豈料皇太子剛立兩年就去世,只剩下二選一的余地。繼續考察之后,宋孝宗以所謂“英武類己”等理由(當然也僅在備選皇子中相比較而已),最終選定老三(即宋光宗),便毅然不循常規,越位建儲,敲定其太子地位。但他發現老三家的獨子不慧,而老二家的兒子卻早慧,禪位不久,便以太上皇之尊隔代指定接班人,讓老三做了再回傳給老二家后代。對兩代儲君的連鎖安排,也足見宋孝宗之煞費苦心。
然而,即便從宋光宗即位后至發病前的所作所為來看,宋孝宗也明顯看走了眼。為了能夠立為儲君,為了最終順利接班,在有意矯飾、承歡繼位上,宋光宗做得還算不上惡例。這也反證,僅憑上代君主的個人審察與最終獨斷,在選接班人上難免出錯,而一旦失誤,往往殃及王朝命運,改變歷史走向。對宋孝宗急切禪位,《宋論·光宗》多有抨擊,一則說“子有愚蒙之質,而遽以天下委之,誠不知其何為者也”;再則說“急遽以授不肖之子,而坐視其敗”。在王夫之看來,宋孝宗應該“功不自我成,而能得守所付畀者,即其功也”,言外之意即應另選接班人。然而,在君權世襲制下,宋孝宗以天下付宋光宗,是自然不過的常規選項,畢竟是自家子弟最可靠;在候選者精神病未顯相前,也算差中選優的做法。
冥冥之中,南宋諸帝幾乎都嗣君乏人。宋高宗斷后,才不得不以太祖七世孫備選,宋孝宗經過考察入承大統,皇位從太宗系重回太祖系。宋孝宗僅三子,顯然不愿將好不容易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讓,最終二選一,皇冠自然落到了宋光宗頭上。宋光宗唯有獨子宋寧宗,宮闈內雖都知其不慧,但紹熙內禪的擁立對象卻非他莫屬。宋寧宗再次絕后,權相史彌遠得以上下其手,發動政變,擁立了旁支宗室宋理宗。宋理宗眼見又是無嗣,卻把選儲范圍限定親兄弟家(這與宋孝宗關照老三做了傳回老二家類似,倒是有例可援的),盡管心知肚明這唯一親侄(即宋度宗)“不任為君而足以亡宋”(《宋論·度宗》),還是肥水不外流,將其作為不二之選。宋度宗縱欲無度,雖留有三子,卻均未成年,先后成為宣告南宋覆亡的末三帝。
在嗣君乏人的連環魔咒背后,凸顯的卻是君主世襲專制政體的無解困局。明清之際,黃宗羲已診斷出這一不治之癥:一旦為君,便“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雖然,使后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其私之也”;然而,“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明夷待訪錄·原君》)。與其同時代的王夫之,先是抨擊宋孝宗沒有“能得守所付畀者”,終而責備宋理宗未能“選于太祖之裔孫,豈無愈者,而必此是與”(《宋論·度宗》)。意思說,倘若選立太祖系其他后代,難道就沒有合適人選,而非要私授度宗這樣“足以亡宋者”呢!
由于時代的局限,即便啟蒙思想家也提不出破解困局的最佳方案,王夫之只是主張選嗣范圍推廣到太祖系其他后裔,無非像宋高宗當年選立宋孝宗那樣。也難怪《宋史·孝宗紀》對宋高宗不吝贊詞,稱之為“公天下之心”。令人驚詫的是,今人居然也將宋孝宗與宋理宗之入承皇位引為宋朝“皇權開放”的論據。宋高宗之立宋孝宗,既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天下”,更談不上所謂“最高權力對全社會開放”(9),至高的君權仍在趙家門墻內傳遞。關鍵在于,即便如此,魔咒是否就能破局?宋孝宗號稱“聰明英毅,卓然為南渡諸帝之稱首”,在接班人問題上不是同樣犯下被王夫之叱責的低級錯誤嗎!總之,從宋光宗發病以后的昏懦愚頑而上溯追究宋孝宗的決策失誤,遠未擊中問題要害。宋孝宗之所以視天下為私產而傳之子孫,宋光宗之所以以精神病而君臨天下近三年,致使南宋折入衰世,其根源必須追溯到君主專制政體的家天下世襲制度的層面,否則難免墜入線性史觀的皮相之見。
四
南渡之初,在紹興體制確立以前,戰爭狀態尚未結束,思想學術也難以繼續北宋的路徑。在獨相秦檜以前,宋高宗一度采取過調和折中的方針,宣布程氏之學與荊公新學各有可取之處,也容忍了趙鼎對王學的抨擊與對程學傳人的引薦。但隨著趙鼎在與秦檜的政爭中落敗,程學也相應失勢,越來越邊緣化。所幸紹興體制并未制裁民間的書院,程學雖在官學系統內未獲認可,卻在民間書院的夾縫中頑強傳承與逐漸壯大。在宋孝宗朝相對寬松的政治文化生態下,經過第二代宋學大家朱熹、陸九淵、張栻與呂祖謙等不懈努力,廣開書院,授徒講學,他們及其弟子們或進入官僚系統,或成為后備梯隊,到宋孝宗晚年已然構成了國家權力不容忽視的特定群體。其時,朱熹正在完成程朱理學的集大成工作,以他為領袖的道學派作為程學傳人,其思想傾向也漸趨獨斷,對與自己并存卻有分歧的其他宋學派別往往持不假寬貸的批判態度,相對缺乏一種取長補短的寬容精神。這樣,不僅導致朱熹道學派與其他學派間的門戶之爭,也激化了與非道學派那部分官僚士大夫的矛盾。看似突如其來的慶元黨禁置于這一大背景下去考察,才能有更深切的把握。
韓侂胄發動慶元黨禁,初衷僅出于政爭的需要,卻習慣性地蹈襲了紹興體制開啟的思想整肅手段。這一做法的嚴重后果,“則非禍中于國家,而且害延于學術矣”(《宋論·徽宗》)。此舉產生了兩方面的惡劣影響,一方面徹底終結了宋孝宗主導的寬松局面,繼紹興文字獄后再次惡化了思想學術的政治生態;另一方面導致“宋代儒家的政治文化至此也耗盡了它的全部活力”(10)。
隨著韓侂胄倒臺,史彌遠取而代之。史彌遠自幼接受道學教育(道學追隨者孫應時曾是其家庭教師,他也從學于道學家楊簡),又親歷目睹了韓侂胄高壓整肅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不僅不可能憑借國家權力將秉持道學價值觀的士人連根拔除,反而留下自損形象的負面記錄。為了穩固權力統治,消解反對勢力,史彌遠感到與其采取阻遏打擊的手法,還不如通過國家政權的巧妙運作與適度調和,將新儒學的理論整合為官方意識形態,作為國家統治思想的新資源予以承認與表彰,將在世的新儒學領袖人物吸納進官僚系統。于是,他對已成主流的新儒學及其代表人物實行收編接納的政策:從嘉定元年(1208)著手擬議,到嘉定十三年,朱熹、張栻、呂祖謙、周敦頤與二程先后獲得了追謚,朱熹的《論語》與《孟子》集注也定為太學官定教材。嘉定年間的這些舉措,啟動了理學官學化的進程。進入理宗朝,權相史彌遠繼續推動這一進程,在其繼承人手里新儒學定于一尊終告完成。
與韓侂胄專權下的偽學之禁相比,在史彌遠時期,崇奉道學的士大夫官僚在朝廷上取得了地位,在經歷了冰火兩重天的巨大反差后,新儒家們不禁沉醉在期待已久的勝利之中,寄希望由此實現內圣向外王的轉化。然而正如劉子健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勝利卻得不償失,因為專制政體從未真心誠意地要把新儒家理念轉化為現實政策。從思想文化的角度來看,新正統本身反而成了專制政體的一種新的附和依從,壓抑了成長的動力和多元化的發展。(11)
也就是說,新儒學在南宋尊為官學之后,已然喪失了北宋中期新儒學創辟期那種兼容思想、批判精神與原創活力,也標志其開始全面內轉。新儒學原來就具有內省性與收斂性那一面,面對著宋寧宗時期內外交困的形勢,在專制政體前不能不取退守之勢。盡管在朱熹理學集大成的義理建構上,“內圣”之學仍以“外王”之政為其訴求,仍致力于回歸君臣“共治”的理想,但這種形而上的新儒家理想一旦遭遇形而下的政治生態,就暴露出其軟弱無力的另一面。新儒學尊為正統意識形態后,其原先設計的“內圣外王”經世路徑,隨即發生了由外向內的轉折與斷裂,鑒于“外王”空間在專制君權(在南宋中后期首先表現為權相專政的面相)的打壓與拒斥下幾乎為零,致使“外王”之道淡出,“內圣”之學凸顯。而無論南宋當時還是其后王朝的專制政權,盡管一脈相承地都將新儒家(實際上主要限于程朱理學)尊為國家統治思想,卻絕對不會真正推行新儒學的理想架構(不過僅僅將其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宣傳系統而已),在實用政治層面則向臣民灌輸新儒學中安頓政治秩序、反省自身心性的那部分內涵。當理想建構的政治主張在專制君權下不可能“得君行道”時,新儒家一再寄望于前途未卜的未來;但自新儒學尊為官學后,任何背離君主專制的變革要求,在獨裁體制那里卻是絕無可能的。于是,南宋以后就始終呈現劉子健論述的局面:
皇朝權力,并不真要實行儒家學說,而儒家的思想權威也始終不敢對皇朝作正面的抗爭。這兩者之間的矛盾,是中國專制歷史,政統也罷,道統也罷,絕大的失敗。(12)
盡管這種趨勢要到宋理宗朝才逐漸明顯,經宋元易代而在明清急遽地變本加厲,但其發軔卻在宋寧宗嘉定年間(1208—1224)。
五
反觀紹熙初政,太上皇宋高宗與宋孝宗父子之間那種曾經的微妙復雜關系,在太上皇宋孝宗與宋光宗之間再次重現。不幸的是,其時宋孝宗盡管自覺地較少干預朝政,宋光宗的執政能力卻遠遜乃父,加上隱伏著精神病誘因,先是聽任李皇后跋扈干政,繼而疑忌太上皇而釀成“過宮風波”。為避免朝局全盤失控,太皇太后吳氏與有力朝臣聯手,另立宋寧宗為新君,雖然度過了皇位傳承危機,卻開啟了由執政大臣與后宮合謀擁立皇位繼承人的模式。其后,憑借這一模式而擁立有功的執政大臣也自然而然一再成為專斷朝政的權臣,晚宋三大權相韓侂胄、史彌遠與賈似道莫不如此。
在這種情勢下,繼位的皇帝或者孱弱庸暗,聽憑權臣擺布(例如宋寧宗與宋度宗);或者即欲有為,也無能為力(例如宋理宗前期)。然而,南宋的權相與前代已迥然有別,不可能對君權形成顛覆性危險。之所以如此,兩方面因素不容忽略。首先,宋代家法對宰相權力已有制約性的頂層設計,無論其權勢再大,也不可能一手操控整個士大夫官僚系統的運行程序與統治秩序;而新儒學的政治觀也已深深植根于士大夫官僚群體之中,與祖宗家法共同形成強大的牽制之勢,即便權臣也只能止步于權力的把持與利益的攫取,而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覬覦至尊的君權而淪為身敗名裂的名教罪人。關鍵還在于劉子健所指出:
(經過唐宋之際的社會變遷)已經沒有貴族大族豪族這種社會背景和地方勢力,也沒有地區性軍隊。換言之,權盡管大,而仍舊在絕對君權的控制之下,沒有篡位或割據的可能性。(13)
后人提到宋代權相時,一般都列舉蔡京、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與賈似道(有時還追加史嵩之)。實際上,這張名單值得辨析。蔡京一生四次為相,趙翼說他還僅是“諧臣媚子伎倆,長君逢君,竊弄威福,人主能用之,亦尚能罷之”(《廿二史札記·秦檜史彌遠之攬權》)。只是君主集權模式需要由其作為代理人來行使中央控制權,而其他官僚只能例行從旁贊助,所以盡管宋徽宗一再起用他,卻也能輕而易舉地將其罷免。嚴格說來,蔡京還不足以稱為權相。
換言之,宋代權相都出在南宋。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與賈似道的權相專政(韓侂胄實專朝政始自1195年,正式任相遲至十年之后,嚴格說來應是權臣轉為權相),按照劉子健的說法,秦檜以下的權相專政都是皇帝與其代理人獨斷或共謀決策權的獨裁模式。這種模式下的權相政治,其左右政局的累計時間長達七十年,確為其他朝代所罕見。
倘若再加甄別,這四大權相又可分為兩種類型。秦檜的獨相之權出于宋高宗打造紹興和議體制之需而主動授予的,也就是說,秦檜的權相地位是宋高宗有意欽定的。而韓侂胄、史彌遠與賈似道的權相擅政,都是他們專權之勢已成,而由在位君主宋寧宗、宋理宗與宋度宗無奈讓渡的。
這樣來討論權相政治下君權與相權之強弱消長,也許更準確到位。顯而易見,權相秦檜時期,宋高宗的君權絲毫沒有削弱,君權與相權是高度統一的,秦檜之政就是宋高宗之政。而韓侂胄、史彌遠與賈似道的權相專政,則與宋光宗以降諸帝庸暗或不作為有關,這三大權相下君權不張應是毫無疑問的,權相擅政徑直取代了君主行政。具體地說,宋寧宗之于韓侂胄專權與史彌遠專權,宋度宗之于賈似道專權,都是出于君主暗弱;而宋理宗親政前之于史彌遠,晚年之于賈似道,則都屬于君主的有意不作為(前期基于感戴擁立之功與懾于專權之威的考量,晚年出于嗜欲怠政而委政權相)。總之,南宋權相政治的接踵出現,不妨說是君主對獨裁權力的主動授予或無奈讓渡造成的。當然,由于前述原因,無論何種類型的權相,都只是獨裁模式下君權的代行者而已。即便南宋寧宗以下君權與權相之關系,也如劉子健所說:
至于君權,從寧宗起,已經成為這政體的象征。無論誰做這皇帝都差不多,不過非有這象征不可。對這象征,連權相也非尊敬不可。(14)
權相政治關系到南宋政治結構、朝政運作乃至有關時段歷史實相等諸多問題,而所謂四大權相,就其個人品性、專權手段、危害程度與歷史影響而言,也人各其面而并不相同的。王夫之就曾主張,既不能把史彌遠與其他三人一視同仁,也不能將韓侂胄、賈似道與秦檜等量齊觀。他評論史彌遠說:“自利之私與利國之情,交縈于衷,而利國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為小人。”(《宋論·寧宗》)近年以來,從秦檜到賈似道,包括這一時段的韓侂胄與史彌遠,都不乏對這些權相的新研究與新論點,這是值得關注的,也有利于對歷史實相的全貌還原。(15)
六
我將南宋光宗寧宗時代定為由治世折入衰世的轉捩點,主要還是立足于政治史層面。盡管對政治與軍事直接波及的社會經濟(例如紙幣危機)與思想學術(例如偽學黨禁與理學官學化)也有所論述,但限于當初撰述的結構體例,未曾做深入細致的展開。而社會、經濟與文化諸領域的運行軌跡,與政治上的折入衰世也未必那么同步與一律,它們仍有自己獨特的路徑,甚至在政治上折入衰世之后,在相當長時段內仍會慣性地前推或滑行。惟其如此,法國學者謝和耐才斷言,“在蒙古人入侵的前夜,中華文明在許多方面都處于它的輝煌頂峰”;在13世紀,“在社會生活、藝術、娛樂、制度和技術諸領域,中國無疑是當時最先進的國家”。然而,他還是強調,“13世紀中國南方之安定繁榮的印象只不過是幻象。在此幻象背后的,卻是國庫之連年悲劇性的空虛,農村之貧困和不滿,以及統治階層內部的黨爭”。(16)值得提醒的是,13世紀開端時當宋寧宗繼位的第六年,慶元黨禁尚在進行中。既然在傳統中國時代,政治總是決定一切的,政治史的轉捩也或遲或早必然波及整個社會的其他層面。這種全局性影響在宋寧宗在位期間也業已顯現。我迄今認為,當年初版前言中那段結論性概括依然成立:
南宋歷史走向的逆轉正是定型于光寧時代。以政治史而論,南宋皇權的一蹶不振和權相的遞相專政始于這一時期。以經濟史而論,嘉定初年爆發的紙幣信用風潮標志著南宋社會經濟自此跌入了全面失衡的困境。以軍事史而論,開禧北伐的潰敗和嘉定之役的支絀預示了南宋在即將到來的宋蒙戰爭中的敗局。以思想史而論,嘉定時期理學官學化的前兆折射出統治階級在社會危機面前向新的統治思想求助乞援的迫切性。
南宋正是這樣折入衰世,并最終走向覆滅的!
最后,對書名略作交代。如前所述,本書旨在展現南宋王朝不由自主地走向衰落的歷史進程。然而,中國史上長時段王朝幾乎都有類似時段或事件,標志其折入衰世。為了凸顯朝代的定位,含蓄呈現不由自主走向衰弱的曲折內涵,斟酌再三,書名定為《南宋行暮》。陸機《嘆逝賦》云“世閱人而為世,人冉冉而行暮”,感嘆人生行將進入暮年,或是“行暮”較早的出典,“行”即是“行將、將近”之意。及至唐宋,“行暮”既有用以形容一天行將日暮的,例如駱賓王《餞宋三之豐城序》說“白日將頹,青山行暮”;也有用以譬喻一季將近尾聲的,王安石《春日》說“冉冉春行暮,菲菲物競華”,秦觀《宿參寥房》說“鄉國秋行暮,房櫳日已暝”,就分別指春季與秋季即將結束;還有用以比況一年行將歲暮的,例如蘇軾《與頓起孫勉泛舟》說“蕭條歲行暮,迨此霜雪未”。準此而論,“行暮”也可用于王朝即將進入季世。當然,“行”也不妨別解“行走”。回顧南宋光宗寧宗時代,不正是走著走著就踅入暮色的嗎?
2018年5月8日
(1) 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論叢》,顧良、張慧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第176頁。
(2) 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趙冬梅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27頁。
(3)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第532、594頁。
(4) 蔡涵墨:《歷史的嚴妝》,中華書局,2016年,第464頁。
(5) 張其凡:《留正與光宗之立》,見氏著《番禺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14頁。
(6)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525頁。
(7) 蔡涵墨:《歷史的嚴妝》,第465頁。
(8)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579、597頁。
(9) 劉仰:《超越利益集團》,中國書店,2011年,第6頁。
(10)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685頁。
(11) 劉子健:《中國轉向內在》,第17頁。
(12) 劉子健:《兩宋史研究匯編》,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7年,第282頁。
(13) 劉子健:《兩宋史研究匯編》,第51—52頁。
(14) 劉子健:《兩宋史研究匯編》,第57頁。
(15) 參見黃寬重:《“嘉定現象”的研究議題與資料》,載《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2期。
(16) 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劉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