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宿舍門,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太陽散發出的萬丈光芒被大團的云籠罩,移向遠方,我們所處的整個新區工地的上空暗了下來,只剩遠處云邊綴著的點點余光。
屋里沒了光,黑洞洞的,這是我們上工以來的第一個晚上,又回到了這個熟悉的住所,這讓身心俱疲的我們如釋重負。
“哎呀,好乏!”進了屋,三個人再也抵不住干一天體力活帶來的疲憊感,叫道。搬了一下午的東西,我的體力早已消耗殆盡,四肢也因為太久沒干重活而酸痛不已,我只好把自己的胳膊和腿如同撥浪鼓般甩來甩去。
葛鵬靠在床邊展了展腰,便迅速從自己的床下取出盆,一溜煙沖進了水房。
“唉,都快不想動了。”夏狄雖然嘴上叫苦,但動作卻不停歇,他也拿出自己的盆,去了水房。
今天都這么勤快?我心里想。本打算回來就把自己扔在床上懶洋洋地躺著,現在看到他倆都去打水了,再加上一天大量的體力勞動,背心兒早被汗浸濕了,我也只好再爬起來,取出自己的盆,準備去水房洗噠洗噠。
我剛拿起盆要走,葛鵬已經推門進來了,他把打好的一盆熱水放在地上,揪下腳上悶了一天的襪子丟在地上,把腳伸了進去。
我端著盆進水房的時候,里面的水龍頭旁排起了一隊人,夏狄剛接上水從里面出來。
我先接了股冷水,然后等到水箱前兌熱水,防止水溫不夠,就讓熱水多流了一會兒,回去我放下盆,到床前坐下,剛把一只腳伸進去,我就后悔了剛才多接熱水的決定,一股灼痛感從腳尖瞬間傳遍全身,燙的我齜牙咧嘴。我這個人實在不會把握兌熱水和兌冷水的量,不是兌的太燙,就是兌的太涼。
但現在我也不想再去接一趟,只能像蜻蜓點水般不停地將腳的一部分在水面上點來點去。時間久了,水的溫度也能降下來一些。
點的差不多習慣了水溫,我才把腳伸進去,此時的葛鵬和夏狄都已洗完腳,端起盆出門倒水。
我看著窗外,天已完全黑下來,玻璃上倒映著屋內的燈光和我的人影,都到這個時候了,牛八竟然還沒有回來。
雖然牛八平日里總是一個人去城里闖蕩,但我也不由得隱隱感到擔憂,這么黑燈瞎火的,他不會跑太遠迷路了吧?
突如其來的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然而并不是牛八,而是倒了水回來的葛鵬和夏狄。
夏狄把盆放下,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天,說道:“這牛八,天黑成這樣了還不知道在哪浪呢。”
葛鵬正蹲著洗背心,一邊搓洗,一邊不慌不忙地說:“放心吧,我早就說他今后要忙,習慣就行了。”
“唉,佩服佩服!”夏狄不由地感慨道。
說曹操,曹操到,門“嘩”的一下被打開了,牛八這才回來了。
“進展的咋樣啊,成了沒?”葛鵬立馬抬起頭問。
牛八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笑,作出了一個捏的手勢,自信地說道:“已經順利要到聯系方式了,看我火速拿捏,兄弟們。”
“你是真牛。”我們都給他豎起了大拇指。
“約會去了?”夏狄笑著問。
“就吃了個飯,然后跟她去附近那個公園里轉了一會兒。”牛八輕描淡寫地說。
“人家送了你個飯盒,你就沒給人買點啥嗎?”葛鵬接著問。
“我知道該買東西,她下午又給了我點糖,我今天沒帶錢,明天去給她買。”說罷,牛八便從兜里掏出幾塊兒糖,給我們一人塞了一個。
“人家送給你的,你就這么給我們啦?”我不好意思打開糖,問牛八。
“這還分啥你的我的,都哥們兒!”牛八嘿嘿地笑了。
“我得找找錢包,明天給人買東西得。”牛八拉出他放在床下的行李,翻找他的錢包。
“知道禮尚往來。”我開玩笑道。
“嗯。”牛八翻出了錢包,拉上了他裝行李的包,隨后又從兜里拿出一張疊了兩半的紙,打開看了起來。隨后好像記下了什么信息,拿出了手機。
“這干啥呢?”葛鵬和夏狄好奇地湊過去,我也跟著過去。
牛八猛然抬起頭,叫道:“你們這幾個人真是,啥也想看呢,散開散開!”
葛鵬笑了,故意放大聲音說:“行了,行了,咱就不觀摩人家成功人士朱先生的個人隱私了啊,都各干各的吧!”
葛鵬和夏狄笑著走開了。一會兒,家里人都來了視頻電話關心情況,我們都忙著接起來,各說各的。
牛八嘟噠了一氣手機后,把那張疊起來的紙放起來,也和家里打起了視頻通話,給家里報著平安,說的都是如何如何好,只字不提他中午閃腰的經歷。每個人視頻通話的結尾,都是保證自己能夠在這適應的很好,讓家里人放心。隨后和家里的通話都陸陸續續結束了。
時候不早了,明天還得早起上工,我們都回到自己床上,準備睡覺,牛八的床就在我對面,此時的他正趴在床上,依舊在嘟噠手機,看樣子是在跟人聊天。
葛鵬走過去,突然用力拍了一下牛八光滑的脊背,牛八不禁“啊”的大叫了一聲,翻了個身過來還不忘把手機息屏。
“關燈睡覺了,明天還早起呢,就剩你還擱這玩手機了。”葛鵬說。
“哦,哦。”牛八木訥地答應著,仿佛還沉浸在剛才手機的聊天中。
“有什么話見面說吧,你發消息一天一夜也嘮不完。”夏狄笑著提醒牛八。
“說得對啊。”牛八一下恍然大悟,剛才還木訥的坐著,現在嗖一下躺下了。
葛鵬按下燈的開關,屋里瞬間黑下來,這時候顯得外面比屋里亮很多,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靜靜的瀉在屋子里的地板上。整個小平房宿舍外,只剩下知了的鳴叫聲。
之前聽過一句話,你睡不著是因為你今天不夠累,真到累的時候,往床上一躺就著了。中午的時候毫無困意,忙活了一下午,現在躺下以后,意識很快模糊了起來,沒有再多輾轉,便進入了夢鄉。
身體的勞累使每個人都睡得很沉,再睜開眼的時候,我瞥見葛鵬已從床上坐起來,而夏狄已經下了地準備洗漱,牛八整個身體成一個“大”字形,還在呼呼大睡。
我坐起來,昏昏沉沉中企圖讓自己的眼神聚焦,而不是朦朧地四處瞎晃,以此消散纏繞著的沉沉睡意。
我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終于消散了睡意,葛鵬早已下了地,拎著盆去洗漱,我踏拉上鞋,正準備那盆,轉頭看見牛八還在睡覺,就準備去叫醒他,我搖了搖他的身體,“太陽曬屁股了,快起!一會兒遲到了!”
“嗯。”牛八懶洋洋地哼了一聲。
我也顧不上他起不起得來,只能先拿著盆去洗漱了。
今天的水房還是和昨天一樣,兩個水池邊站滿了洗漱的人,簌簌的水聲充滿了整個水房。
洗漱完畢后,我回到宿舍,此時的牛八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夾著臉盆去了水房,葛鵬和夏狄早已把盆放好,準備出發。
“哎,有個問題,今天到底戴哪個安全帽啊?”夏狄用手捋了捋床單,轉過頭問。
葛鵬想了想,說:“戴咱們去領的那個吧,這倆外觀還是有很大區別。如果你把好的戴過去,被那個姓李的人發現了就完了。”
“嗯。”
昨天杜師傅給我們的新安全帽看起來尺寸合適,材料也很結實,而我們領到的確實“新材料”做成的,戴上去有著玩具一般的質感,但為了不給杜師傅添麻煩,我們決定還是戴上“新材料”安全帽。
“那,這箱子放哪兒?”我問。
葛鵬環視了宿舍四周,說:“工地里應該沒人進宿舍吧,就放床底下。”
我們便把裝著安全帽的箱子推進了床底一個比較偏僻的位置。
“走吧,吃點早點,該上班了。”葛鵬走到門口。
這時門哐當一下打開了,牛八依舊裹著毛巾夾著盆沖了進來,見我們都站在門口準備走了,便潦草地用毛巾擦了擦頭發,也跟著跑出來。
“嘿,你忘帶帽子了。”我提醒牛八。
牛八忙不迭地又沖回去,拿起帽子跑出來。
這小子,昨天還說要給人家買東西,不知道他錢包帶了沒有,我心里暗想。
到食堂吃了早飯,我們去往施工現場,開始今天的工作。
今天,杜師傅交代我們去幫著裝卸材料,有又粗又長的鋼管,也有木材之類的,我們便聽從有關人員的指揮,慢慢卸下每一批材料。
卸完好幾批材料,快到中午了,今天來通知的不是那個負責人了,是剛來時給我們展示過這個建筑公司榮譽的工頭。
“還得和大家說個事兒啊!”工頭拍著手說,“過幾天縣里有關安全生產部門的領導要來咱們這視察,要查看工人宿舍情況,大家回去注意打掃宿舍衛生,尤其注意床下的衛生啊,我們要給領導留下個好印象!行了,大家吃中午飯吧!”
壞了,那床下那箱安全帽怎么辦。我心想。
人群散開了,葛鵬和夏狄朝我走過來,“走吧,還是咱仨。”葛鵬笑著說道,“讓牛八干大事去。”
我們趁著今天時間還早,就提前去食堂,防止去晚了人山人海找不到位置,提前吃了中午飯,避開了午餐高峰期。我們從食堂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大量的工人才開始進來,回到宿舍,發現牛八今天竟然出奇早的回來了,桌上放了一盒面。牛八正蹲在床前洗衣服。
“誒,你打包的?”葛鵬看見桌上的面,問。
“今天食堂還有面呢?”我感到奇怪,因為我剛才基本上瀏覽了食堂的窗口,也沒有賣面條的。
“我今天給她買東西去了,她點外賣訂了兩盒面吃不了了,送了我一盒,我中午就吃這個就行了,正好回來洗點衣裳。”牛八說。
“還送你盒面。”夏狄嘖嘖道,“人還怪好的。”
“先說說你買的啥吧。”葛鵬說。
“你們審我呢?咋這么能問。”牛八臉一下拉得老長。
我們見狀,也不好多問下去,空氣中的氛圍變得令人尷尬起來。
牛八沉默地洗完盆里的衣服,拉開門去水房倒水,晾出了洗完的衣服,才打開盒子吃起面來,混合著紅色調料的寬面坨成了一塊兒。牛八仍然什么也沒說,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我們三人都站在床邊,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還是葛鵬打破了空氣中的寧靜:“工頭說過幾天要檢查宿舍,床下那箱安全帽咋整?”
夏狄沉思了一會兒,說:“把帽子裝各自包里放整齊得了,他總不可能翻每個人的包啊。”
“那箱子怎么處理?”我問。
“當垃圾箱用吧。”牛八吃完了面,站起來說道,“我這剛好剩個盒。”
“你說這地方也真奇怪啊,垃圾桶方圓百里都看不著一個。”夏狄道。
“舍不得配備?”葛鵬猜道。
“不可能,這么大一個公司缺那點錢?”牛八一臉嚴肅地說道,“錢都不知道花哪兒去了,你看那帽子發的。”
“這地方,水很深啊。”我說。
“嗨,沒準是咱想多了,這公司不是獲得過那么多榮譽呢。”牛八不以為然地說道。
“嗯,先別想這些了,把帽子拿出來放了吧。”葛鵬道。
我們便從床下拉出了裝著安全帽的箱子,每人取出各自的安全帽,放進包里拉好。
“給,垃圾箱,垃圾放里面。”葛鵬推出那個大箱子,放在了門口。
牛八拿起剛吃完的面盒,放到了垃圾箱里。
“時候不早了,先睡吧。”
眾人都回到了自己床上,開始午休。
下午,我們照常去了工地,上午裝卸了材料,下午派的活兒就相對輕松了些,只是打掃工地附近的衛生。
過了半下午,休息時間到了,眾人都坐下喝水,拉瓜。
我們依舊是找到杜師傅,在他身旁坐下。
“你們剛來這第一周,先干點這些搬卸材料的粗活,下周,就能跟我們上去幫著干活了。”杜師傅說。
“啊,那該輕松點了吧。”我心中舒了一口氣。
“嗯,不用這么累了。”杜師傅笑瞇瞇地說。
夏狄問,“聽工頭說,有領導要來視察?”
“咳,這都家常便飯了,每次都是領導來之前捯飭捯飭就行了。”杜師傅一臉輕松地說。
“牛八這小子,又去溜達了。”葛鵬無奈地說。
“哈哈,年輕人嘛,情竇初開很正常,不過結婚了,你們可就要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了。”杜師傅語重心長地說。
我們幾個人不禁都開始遐想未來結婚后的生活。杜師傅掏出手機,找出一張照片給我們看。
手機上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正靠在杜師傅的肩頭,露出甜甜的笑。
“您閨女真可愛!”我們不由得贊嘆。
“哈哈,她很黏人兒呢,每天都給我微信打視頻說想我了。”
“有這么可愛的女兒也很幸福呢。”葛鵬說。
“是啊,我得好好干活,才能供她健康成長,學業有成啊。”杜師傅感慨道。
“您在這工作,一般什么時候能回去一次?”夏狄問。
“活兒多了就得一個月會一次,少點就三四周吧。”杜師傅說。
“平常有休息的時間嗎?”葛鵬問。
“這個工程前期不緊張的時候每周能休息一天半,緊了之后我也不太清楚。”
“總不可能不讓休息吧,工人們身體累垮了,工期再緊也沒人能工作了啊。”夏狄說。
“哎,”杜師傅嘆了口氣,說:“老板們可不像你這樣想,他們只看最
后的結果,你不干活,就沒有相應的工資啊。”
“可是這是工人的基本權利啊。”夏狄不解地說。
“說是這樣,可是……算了,你們還小,不用知道太多,上了大學不要懈怠,找一份好工作,可比在這灰天黑地塵土滾滾的工地上受累強啊。”杜師傅道。
“我們一定努力學習,不負青春。”葛鵬堅定地說。
身后傳來了篤篤的腳步聲,牛八回來了,手里依然拿著好幾瓶水。
牛八先走到杜師傅跟前,遞給他一瓶水。“給您一瓶。”
“謝謝啊,小伙子。”杜師傅看著牛八,欣慰地說。
然后牛八又給我們一人扔了一瓶水,我接過水,問道:“又去溜達了?”
“嗯,”牛八又灌了一口水,“那邊下邊沒人了,都是老工人在上面干活呢。”
“你說女工那邊啊,她們不干這些活,新來的在后廚幫忙洗菜做飯呢。”杜師傅看穿了牛八的心思,說道。
“哦,我說今天怎么一個人沒看見。”牛八一口氣喝光了一瓶水,擰上瓶蓋。
得,又有新溜達處了。我心想。
“小伙子,進展的怎么樣了?”杜師傅笑呵呵地問牛八。
“啊?您也知道了……”牛八有些局促。
“你們這點心思,我看你的一舉一動就看出來了,說說吧,我們這都不是外人,沒準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我倒是一直再行動,”牛八支支吾吾地說,“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還是單純的就感謝我。”
“你有啥話別藏著掖著,跟人家表達出來呀。”夏狄說。
“這種事情不能猶豫,你平時那么果斷,咋到這就裹足不前了。”葛鵬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找一個合適的人生伴侶是很重要的。”杜師傅沉默良久,開口說道,“因為你到了這個年齡,找對象不是兒戲,是要相伴終生,相濡以沫的。所以,不要為了一時沖動做出后悔終生的決定,孩子,你要用慧眼識別出對的人啊。”
牛八低下頭,若有所思,“明白了,師傅謝謝您!”
杜師傅笑了,說:“別老叫師傅師傅的了,我也教不了你們多么厲害的技術,叫我杜叔就行了,不用見外。”
“行。”我們點頭道。
休息結束后,我們清掃了附近的垃圾,就下工了,落日的余暉,閃耀于即將落成的這幾棟建筑之間。
“明天見,杜叔!”我們揮手向杜師傅告別。
往后的幾天,都是重復著前幾天的日常,牛八依然在為他的重大“事業”不懈努力著,午飯桌上,已經很久未見他的身影了。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牛八才回到宿舍。
我們都等待著,等待著牛八給我們傳回成功的好消息,然而一天天過去,也沒有下一步的進展,牛八告訴我們,對方給他的回應還是很模糊,無論他如何表現,他們仍像互守邊界的陌生人一樣。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周末,我們迎來了工作周后的第一個休息日,大家都能養精蓄銳,休憩片刻。
周六的早晨,每個人都睡到了自然醒,洗漱過后,葛鵬招呼著我們一起去食堂。然而牛八卻一臉愁容,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嘿,走啊,吃飯去。”我走過去招呼牛八。
“老陶,”牛八喊住我,“我能求你個事兒嗎?”
“咋了?”我有些不解,“都是好兄弟,你直接開口就行,我盡我所能幫你。”
“我們也是。”葛鵬和夏狄說道。
“我這幾天,生活費支出的沒多少了,你能不能借我點錢?我手頭松了立馬還你。”牛八看著我說。
我看著牛八的表情,突然意識到,牛八的“事業”不僅沒有進展,反而正在向一個危險的方向靠近,牛八正一步步落入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