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耽被這突如其來的、如同天罰般的鼓聲震得渾身一僵！座下駿馬也被驚得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死死勒緊韁繩，身體緊貼馬鞍，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驚駭欲絕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鎖鏈牽引，瞬間投向那恐怖聲浪的源頭——山梁之下，那片被兩山夾峙的狹長谷地！
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九霄雷霆貫頂，渾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凍結！
只見那谷地中央，猬集著一片絕望的海洋。那是申耽曾經熟悉的、卻又在此刻顯得無比陌生和渺小的身影：
那些披發文身、悍勇兇蠻的山夷戰士，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狂野，只剩下野獸瀕死般的驚恐嘶吼。相對齊整的是一些豪強部曲，此刻也甲胄歪斜，衣袍破損，臉上寫滿了恐懼與茫然。
他們像一群被驅趕進屠宰場的羔羊，又像熱鍋上的螞蟻，毫無陣型可言，混亂地擁擠、推搡、沖撞著，試圖尋找一條生路，卻只是在原地打轉，將彼此擠得更加動彈不得。
絕望的嚎叫、無意義的咒罵、兵刃落地的哐當聲，混雜成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噪音。有人慌不擇路地想爬上兩側的山坡，卻被同伴絆倒，引發一陣更混亂的踩踏。
而將他們死死困在這死亡谷地的，是兩道冰冷、沉默、散發著致命氣息的鋼鐵堤壩！
在谷地的兩端出口，兩支軍容整肅得令人窒息的步軍方陣，如同從地底升起的鐵壁銅墻！士兵們身披制式的札甲，甲葉在透過山隙的慘淡陽光下閃爍著森然寒光。
他們隊列分明，橫豎成線，櫓盾如林般緊密相連，構成兩道無法逾越的鋼鐵城墻。盾牌縫隙間，無數支閃爍著死亡幽光的長矛斜指前方，矛尖匯聚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荊棘叢林！
士兵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專注，仿佛他們并非在參與一場屠殺，而是在執行一項冰冷的程序。
更讓申耽魂飛魄散的是，在兩側陡峭的山坡密林之中，影影綽綽，人頭攢動！無數身著輕便皮甲的弓弩手，如同幽靈般隱蔽在巖石和灌木叢后，手中的長弓早已拉滿，箭頭在枝葉的縫隙間閃著寒芒，牢牢鎖定著谷地里的每一個目標。
而在谷地后方一處視野絕佳的高地上，一面巨大的、赤紅底色上繡著猙獰黑龍的統帥戰旗，正在風中獵獵招展！那旗幟仿佛要吸食血氣一般，顯得格外刺眼奪目！
旗下，一員身著筒袖鎧、身形挺拔如松的將領，正沉穩地揮動著手中的令旗，顯然這個人不是劉封。
“咚——咚——咚——”
戰鼓聲再次響起，如同驚雷在谷地上空炸響。隨著號角聲尖銳地劃破空氣，山坡上的箭矢如同傾盆暴雨般射了下來！“咻咻”的破空聲密集得讓人頭皮發麻，箭鏃穿透皮肉的“噗嗤”聲此起彼伏。
谷地里的山夷和豪強們應聲倒下，有人被射中咽喉，鮮血像噴泉般涌出；有人被射穿膝蓋，抱著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滾；還有人試圖用盾牌遮擋，卻被數支箭矢同時穿透，盾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露出后面驚恐萬狀的臉。
幾輪箭雨過后，谷地里已是尸橫遍野，幸存的人縮在尸體后面瑟瑟發抖，再也沒有了之前劫掠時的囂張氣焰。山夷們的哭嚎聲、豪強的慘叫聲、瀕死者的呻吟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一曲絕望的悲歌。
“推進！”
隨著高地上傳來一聲沉穩的令下，東西兩側的方陣開始緩緩向中間擠壓。甲士們邁著整齊的步伐，槍陣如同一堵移動的鋼墻，步步緊逼。他們的腳步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巨響，敲打著谷地里每個人的心臟。
“殺啊——！”谷底殘存的叛軍在極致的恐懼中爆發出了最后的、絕望的嘶吼，如同困獸，揮舞著兵刃，瘋狂地撞向那移動的鐵壁！
叛軍雜亂的刀槍砍在櫓盾上，只能留下淺痕，或者被盾牌縫隙中刺出的長矛輕易格開、挑飛！
而漢軍的長矛，則如同毒蛇吐信，精準、冷酷、高效地從盾牌縫隙中刺出！每一次刺擊，都伴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和一個生命的終結！
“鏗！鏘！噗嗤！咔嚓——！”
金屬猛烈撞擊的刺耳爆鳴、刀劍劈砍骨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響……各種令人牙酸心悸的聲音瞬間交織成一片！這是冷兵器時代最殘酷、最直接的血肉磨盤！
一方，是如同蟻群般混亂、驚恐、絕望的潰兵！他們被分割成幾小塊，在鋼鐵方陣的碾壓下，如同脆弱的紙片般被無情地屠戮！
另一方，是如同移動的鋼鐵森林般森嚴、冷酷、高效的殺戮機器！重甲步兵踏著整齊而致命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敵人的尸骨上，所過之處，血肉橫飛，留下一片狼藉！
一股刺骨的寒意從申耽的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讓他如墜冰窟！
他終于明白了！明白了劉封為何只帶幾人就敢來他的塢堡！明白了劉封為何要“醉酒”射獵！明白了劉封為何執意向北、為何要追逐那只“恰好”出現的白鹿！這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圈套！
目的，就是為了把他申耽，帶到這個絕佳的“觀禮臺”上，讓他親眼目睹這場圍殲戰！
什么宴飲敘情，什么縱馬射獵，什么追逐白鹿……全是假的！這根本就是一場為他申耽量身定做的、名為“狩獵”的死刑宣判！
同樣被這從天而降的打擊震駭得魂飛魄散的，正是此刻身陷谷地血海漩渦中心的馮追！
他精心策劃的“奪取鄖關”行動，從一開始就籠罩著不祥的陰云。
他并非沒有考慮過兵家正道——借助夜色掩護，發動奇襲。然而，他麾下這支拼湊起來的“大軍”，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桀驁不馴、各自為政的山夷頭領們互不服氣；張遷的豪強部曲與山夷之間更是心存芥蒂，摩擦不斷。一千多號烏合之眾，在漆黑的夜晚山林中，號令如何傳達？行動如何統一？恐怕未至鄖關，自己人先要打起來，甚至迷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權衡再三，他只能無奈地選擇了風險看似稍低的白晝行軍，寄希望于速度和突然性。
可這“無奈之舉”，此刻卻成了他們的催命符！
當隊伍沿著相對開闊的谷道，懷揣著對鄖關糧草和未來“霸業”的憧憬，“穩步”向前推進時，噩夢降臨了！
兩側山坡上，如同變戲法般涌現出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緊接著，谷道的前后兩端，那如同從地下冒出來的鋼鐵方陣轟然合攏！陷阱！一個精心布置、插翅難逃的死亡陷阱！
“錯了！大錯特錯！！”馮追的內心在瘋狂嘶吼，從他看到第一個敵兵的時候，他就明白了，自己徹底落入了劉封的彀中！
什么劉封治軍無方、困守上庸？那是麻痹他的煙幕！什么鄖關糧草堆積、守備空虛？那是引誘他上鉤的致命香餌！
箭矢破空的尖嘯聲刺穿耳膜，馮追下意識地蹲下，一支狼牙箭擦著他的腦袋飛過，釘在身后山夷的胸膛上。那山夷悶哼一聲，手里的短刀“哐當”落地，眼睛瞪得滾圓，仿佛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馮追不斷地追悔自己的大意，可戰場的殘酷根本不給他追悔的時間。
激烈的混戰中，馮追驚恐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幕讓他心膽俱裂的畫面：就在他不遠處，張遷，這個被他威逼利誘、最終拖下水的豪強，正帶著最后幾名親隨，絕望地試圖沖擊一道敵軍的盾墻。
一名身披鐵甲、如同鐵塔般的劉封軍悍卒，手中的環首刀劃出一道冰冷的寒光，精準、狠辣地從盾牌縫隙中刺出！“噗嗤！”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那柄利刃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張遷簡陋的皮甲，深深攮進了他的胸膛！
張遷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被鮮血浸透的泥土上，只有那雙至死都圓睜著的眼睛，空洞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周圍的豪強部曲目睹首領慘死，殘存的抵抗意志如同風中殘燭，瞬間熄滅，哭嚎著四散奔逃，像被沸水澆灌的螞蟻。
而更廣闊的戰局，則是單方面的屠殺！他寄予厚望的山夷蠻兵和殘存的豪強部曲，如同莊稼般一片片地倒下。敵軍的箭矢、長矛、刀劍，如同高效的鐮刀，正冷酷地、有條不紊地收割著生命。
“啊——！！”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在馮追身邊炸響！是巴虎！這位剽悍的山夷頭領，目睹族人像牲畜般被屠戮，雙眼赤紅，徹底陷入了狂暴！
“山神的子孫們！跟我殺上去！撕碎這些漢人！”巴虎揮舞著巨大的開山刀，發出震天的戰吼，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猛虎，竟不顧一切地率領身邊殘余的、同樣被激發出兇性的山夷戰士，利用山石樹木作為掩護，悍然向一側坡度稍緩、弓弩手分布似乎也略少些的山坡發起了決死的仰攻！
奇跡般的，或者說，是用無數山夷戰士的生命為代價，他們竟真的在敵軍嚴密的包圍圈上，短暫地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山坡上的弓弩手顯然沒料到這群“獵物”會如此瘋狂地反撲，出現了短暫的混亂。
“馮督！”巴虎渾身浴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他猛地回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馮追，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快走！你沒有負我等！山神爺會護佑你的！”
他甚至來不及再多說一句，便猛地推了馮追一把，同時揮舞著卷刃的開山刀，帶著最后的幾十名死士，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撲向正試圖重新合攏缺口的官軍盾陣，用生命為馮追爭取那渺茫的生機！
“巴虎……”馮追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只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他看著巴虎那決絕赴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有瞬間的震撼，有利用巴虎的歉意，還有一絲被“義士”庇護的荒謬感，但他沒有時間感傷，劫后余生的本能驅使他奮力逃遁。
幾名同樣渾身是傷、眼神中帶著野性和忠誠的山夷戰士，一把架起馮追，毫不猶豫地沖向那道用人命撕開的、正在急速縮小的缺口！
馮追被連拖帶拽，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上山坡。身后，是巴虎等人絕望而壯烈的怒吼聲、兵刃激烈碰撞的鏗鏘聲。他不敢回頭，只能咬著牙，一頭扎進茂密的山林之中。
申耽的腦袋完全是發懵的，像是被山風灌了鉛，沉甸甸地轉不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著劉封來到的山下谷地戰場，馬蹄踏過滿地血污時，他甚至能感覺到馬腹傳來的震顫。
方才在高坡上，他有無數次機會，或是趁劉封專注觀戰策馬逃回塢堡，或是讓身后的心腹突然發難拼個魚死網破。可在見識了那如林的長矛、如雨的箭矢、如墻推進的洪流之后，這些念頭顯得如此可笑而絕望。最終，他只能是渾渾噩噩地跟在劉封身后，像個被抽去魂魄的木偶。
死寂。
方才還震耳欲聾的廝殺、慘嚎、戰鼓、號角，此刻都已消失無蹤。只有幾只烏鴉在低空盤旋，發出“呱呱”的哀鳴。
山風卷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申耽下意識地捂住口鼻，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滿地的殘肢斷骸扭曲成詭異的形狀，斷裂的槍桿上還挑著破碎的衣袍，暗紅的血漬浸透了黃土，在陽光下結成黑褐色的硬塊，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慘烈。
劉封帶著寇真、申耽幾人策馬巡視戰場，靴底偶爾碾過散落的箭鏃，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申耽的目光掃過那些整齊排列的漢軍尸體。
他們大多是胸前中箭，或是腹部被劈砍，顯然是在推進時被頑抗者所傷，可即便是死，手里的兵器也未曾松開。這讓他想起自己塢堡里的部曲，平日里也算是悍勇，可若是見了這般陣仗，怕是早就四散奔逃了。
“公子。”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那個之前在旗下指揮、身著筒袖鎧的將領快步來到劉封馬前。申耽這時才看清，來人正是劉封從漢中帶來的王平。
申耽想起方才高地上王平令旗揮動的從容，心中猛地一沉。
王平不過是那鋒利無匹的刀刃，而執刀之人，正是眼前這位鎮定自若、將他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公子劉封！所有的謀劃、所有的陷阱、所有的殺機，都源自于他！
王平的聲音繼續響起，如同冰冷的機械，精準地報出死亡與存活的數字：
“稟將軍！此戰，我軍陣斬賊首張遷、巴虎等，斬首三百二十四級！俘虜投降者，六百一十一人！余者趁亂遁入山林者約十人！”
“我軍陣亡將士，三十七人！傷者，一百二十八人！”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申耽的心上。三百二十四顆人頭！六百一十一個俘虜！而劉封的代價，僅僅是三十七條性命！
如此懸殊、如此高效、如此冷酷的戰損比！申耽嘴角抽搐，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這哪里是戰報？這分明是劉封精心設計好，特意呈現在他申耽面前的實力宣言和終極警告！
他就是要讓自己明白，他劉封麾下的這支“王師”，與他申耽那看似雄壯、實則不堪一擊的兩千部曲之間，隔著怎樣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在這絕對的力量面前，他申耽引以為傲的塢堡、部曲、根基，簡直如同蚍蜉撼樹，可笑至極！只需劉封一聲令下，申家塢堡的下場，絕不會比眼前這片血染的谷地好上半分！
劉封聽完王平的匯報，臉上并無太大波瀾，仿佛這輝煌的戰果早在他預料之中。他略一沉吟，開口問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遁逃者約十人？可知為首者何人？”
王平目光如炬，沉聲答道：“據多名重要俘虜指認，趁亂逃脫者中，為首者乃南鄉太守門下督——馮追！”
“馮追？”劉封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種玩味的語調。他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將目光轉向了身旁馬背上搖搖欲墜的申耽。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如同兩道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穿了申耽最后一點可憐的偽裝和僥幸！
“申將軍……”劉封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仿佛在詢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此人，你認得的么？”
“轟——！”
“馮追”二字和劉封那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問話，如同九霄之上最后一道，也是最致命的一道霹靂，毫無保留地狠狠劈在了申耽早已千瘡百孔、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完了！全完了！劉封什么都知道！他知道馮追！知道馮追的身份！知道馮追的圖謀！更知道自己與馮追之間那見不得光的勾連！向導失蹤、今日的“狩獵”、血色的戰場、精準的點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劉封早已編織好的天羅地網！而自己，就是那只自以為聰明，卻一步步走進網中央，最終被徹底看穿、徹底拿捏的愚蠢獵物！
連日來的恐懼、猜疑、僥幸，在馮追名字被點破的瞬間，連同眼前這尸山血海的沖擊，終于徹底壓垮了申耽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
“呃啊……”一聲短促而絕望的嗚咽從他喉嚨里擠出。
隨即，申耽的身軀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再也無法端坐于馬鞍之上。他身子一歪，軟軟地從馬背上滑落，“噗通”一聲，重重地摔在冰冷、黏稠、浸滿鮮血的泥濘土地上！
他甚至來不及感受撞擊的疼痛，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令人作嘔的血泥中五體投地！
“公子！公子饒命啊！”申耽的哭聲終于爆發出來，充滿了極致恐懼與崩潰的號啕，涕淚橫流，聲嘶力竭：
“我……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我罪該萬死啊！”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沾滿了污泥和血點，眼神渙散，只剩下無盡的哀求，對著高高在上的劉封，如同瀕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求公子開恩！求公子饒恕！申耽一人之過，萬死莫贖！只求……只求公子看在……看在我申家獻城有功的份上……保全我申氏宗族！保全我闔族老小性命啊！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