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耽初聞任昌領著區區四百人前來“入列”郡兵時,心中那份隱秘的貪婪便如野草般瘋長。
他暗自嗤笑,這劉封小兒,莫非真以為自己這盤踞上庸多年的地頭蛇是泥捏的不成?這四百人,簡直是送到嘴邊的肥肉!
憑借申家在上庸積累的威望,再輔以些許小恩小惠、威逼利誘,吞并這支隊伍、將其化為自己塢堡私兵的一部分,豈非手到擒來?他甚至已在盤算,事成之后,該給任昌一個虛職還是干脆讓他“意外”消失。
然而,操練不過幾日,申耽心中那份篤定便如同烈日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意。這四百人,不對勁!
他們隊列行進間那份整齊劃一、令行禁止的默契;操演兵器時那股子掩不住的彪悍與老練;尤其是眼神中透出的那種沉靜與警惕,絕非臨時招募的鄉勇或上庸降卒可比!果不其然,一番接觸下來,竟發現隊伍中混雜著一大半操著荊州、益州口音、行止間帶著濃重行伍氣息的老兵!
申耽如遭雷擊,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他猛地回想起這幾日自己的“殷勤”:好酒好肉流水般送入任昌營中,席間他更是極盡挑撥之能事,暗示劉封刻薄寡恩、成都遙遠難顧,不如依附申氏共保上庸富貴。可任昌總是面帶微笑,顧左右而言他,底下那些“新兵”更是油鹽不進,任憑他如何煽風點火,眼神都如深潭古井,不起波瀾。
甚至有幾回,他派去暗中拉攏的心腹,反被對方幾名看似普通的老卒拉住,低聲卻有力地陳說起劉封公子如何體恤士卒、賞罰分明,勸他們莫要辜負主公信任,其言辭懇切,竟隱隱有反向拉攏之意!
“暴露了!定是暴露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毒蛇般噬咬著申耽的心。“劉封小兒!竟如此陰險!派這些漢中老卒來,分明是監視于我,甚至…是來為動手做準備的!”他越想越心驚肉跳,在塢堡密室中焦躁地踱步。
“可為何還不動手?是證據不足?還是忌憚我塢堡堅固、部曲眾多?抑或是欲擒故縱,引我上鉤?”
恰在此時,馮追的密信又如催命符般送到案頭。信中言辭激烈,極盡慫恿之能事,稱魏王曹操的大軍不日將至,催促申耽務必當機立斷,趁劉封立足未穩,襲取上庸城,獻城立功!信中還隱晦提及,若再遲疑,恐生變故,申氏闔族安危難料。
“襲取上庸?”申耽捏著密信,仿佛捏著一條燒紅的烙鐵。他看著城外任昌那四百人扎下的營盤,壁壘森嚴,隱隱成掎角之勢拱衛著上庸城方向。
這支精兵如一根楔子,牢牢釘在他與上庸城之間!有他們在側,自己這兩千部曲想悄無聲息地集結、奔襲?簡直是癡人說夢!
馮追這廝,遠在后方動動嘴皮子,卻讓他去撞這明擺著的刀口,這不是讓他去送死嗎?一股被利用的憤怒和深深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不能再跟曹軍攪在一起了!”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后,申耽終于痛下決心。馮追的聯系越來越頻繁,這本身就是巨大的風險。
他立刻派遣心腹召回之前安排在馮追身邊的向導,他要徹底斬斷這根危險的線,即便將來事發,只要無人證物證,咬死不認,或還有一線生機。
同時,他徹底打消了吞并任昌那四百人的妄想。次日,他便以“操練需不同場地”為由,命令任昌部移營至塢堡外圍一處地勢開闊但易受監視之地,明確將其與自己的核心部曲隔離。
“這兩千人,才是我申耽安身立命的根本!”他站在塢堡高墻上,目光掃過正在校場上操練的自家部曲。這些部曲,連同這經營日久、墻高溝深的塢堡,是他最后的依仗。
他心中發狠:如果劉封真要撕破臉,憑這兩千死士依托堅堡,也足以拼個魚死網破!
決心雖下,心中那份沉重的猶豫與恐懼卻并未消散。焦躁煩悶之際,一個身影突然闖入他的腦海,他那遠在成都為質的弟弟申儀。
申耽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苦澀又復雜的笑意。申儀啊申儀……那小子,性情浮躁,做事莽撞沖動,常惹麻煩,有時甚至讓他這做兄長的頭疼不已。但此刻,他竟無比思念起這個“莽夫”弟弟。
申儀身上有股子他申耽所欠缺的狠絕和行動力,敢想敢干,不計后果。若是申儀在此,面對這局面,恐怕早就拍案而起,要么干脆利落地投了曹魏,要么就直接對任昌下手了!絕不會像自己這般瞻前顧后,畏首畏尾。
“二弟,還有我申氏宗族的老幼……”想到被扣在成都的親族,申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
上次主簿袁秋的話,此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他耳邊:“人生在世,所求者何?無非是澤被后世、福延子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話真是說到了申耽心坎里。他一生汲汲營營,在上庸苦心經營,不就是為了申氏一族的富貴綿長嗎?可如今,一個不慎,不僅自己性命難保,遠在成都的親族恐將首當其沖,遭遇滅頂之災!
“舉事?風險太大,宗族危矣……束手?基業不保,愧對先祖……”申耽頹然坐倒在床榻上,雙手捂住了臉。燭火跳躍,在他指縫間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申耽感覺自己像站在萬丈深淵的獨木橋上,狂風呼嘯,進退維谷,每一個決定都可能粉身碎骨。他疲憊地閉上眼,只覺得這亂世之中,想保全一族、求得富貴安穩,竟是如此艱難。躲躲閃閃,如履薄冰,這滋味,實在太過煎熬。
馮追這幾日的心情,則如同上庸山間撥云見日的晴天,一片敞亮。
在他的精心運作下,那些原本散居山野、互不統屬的山夷部落,如同被無形的線串起的珠子,漸漸凝聚成一股躁動而危險的力量。
他們不再滿足于小打小鬧,開始晝伏夜出,化身為黑夜里的群狼。山下的編戶成了他們首要的獵物,哭嚎與火光在山腳村落間此起彼伏。
更讓馮追得意的是,他們竟成功攻破了一個小姓豪強聚居的塢堡!那堅固的土墻在瘋狂的沖擊下崩塌,堡內積攢的糧秣、布帛、鹽鐵被洗劫一空,反抗者的鮮血染紅了門檻。
經此一役,山夷們看向馮追的目光徹底變了,充滿了敬畏與狂熱。他那些關于“奪回土地、共享富貴”的許諾,在山夷們沾滿鮮血和戰利品的手中得到了“印證”。馮追知道,這些桀驁的山民,此刻已對他死心塌地,成了他手中一把鋒利的刀。
然而,馮追的野心豈會止步于山林?山夷雖悍勇,終究是流寇,根基太淺。他需要真正的豪強加入,需要塢堡的根基,需要成建制的部曲!他的目光,投向了盤踞一方的豪強張遷。
此刻,馮追正端坐在張遷塢堡那略顯昏暗卻堅固的內宅堂內??諝庵袕浡芍紵奈兜篮鸵环N陳舊的、屬于塢堡的塵土氣息。他臉上掛著慣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對著面色猶疑的張遷侃侃而談。
“張公,”馮追的聲音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您看看外面!劉封小兒,空有虛名,治軍無方,竟行那混編亂伍的下策!那些散兵游勇,攪在一起,軍心浮動,亂象叢生!劉封自己已是焦頭爛額,哪里還顧得上我們這山高水遠的所在?”
他頓了頓,觀察著張遷的反應,見他眉頭微蹙,似有所動,便繼續加碼:“再看那山夷!這幾日動靜不小吧?想必張公也有所耳聞。他們劫掠山下,攻破塢堡,聲勢日盛!可劉封呢?龜縮城中,毫無作為!如此庸碌無能之輩,豈能坐鎮上庸,號令我等豪杰?”
馮追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拋出了最誘人的餌:“山夷劫掠,所獲頗豐,糧草鹽鐵堆積如山。可惜啊,這些蠻子只知破壞,不識經營!那些被攻破塢堡的百姓,稍有反抗便遭屠戮,幸存者也惶惶如喪家之犬,不肯隨他們遁入深山?!?
“張公!”他猛地提高了聲調,目光灼灼地盯著張遷,“您坐擁塢堡,根基深厚,正是收納這些流離失所之民、壯大自身部曲的天賜良機??!人口百姓,才是亂世立足的根本!難道您就眼睜睜看著這些現成的丁口,要么死于山夷刀下,要么流散他鄉,最終便宜了別人?”
他拋出了最后一擊,帶著煽動性的暗示:“如今局面混亂,劉封無暇他顧,山夷又在周邊響應。正是我等豪強趁亂而起,渾水摸魚的大好時機!不瞞張公,據我所知,李姓、王姓,可都已經暗中點齊了部曲,磨快了刀槍,就等著分一杯羹了!張公您難道要坐失良機,眼睜睜看著他人壯大?”
張遷被馮追一番連珠炮似的陳說利弊,說得是心跳加速,口干舌燥。馮追描繪的景象:趁亂吞并人口、擴充實力、甚至可能割據一方,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臉上掙扎之色愈濃,幾乎就要拍案而起,答應入伙。
然而,話到嘴邊,他強自按捺住了沖動,臉上擠出一絲為難的笑容:“馮督所言甚是有理!只是在下與申將軍相交莫逆。此等大事,不如再等等他的消息?申將軍舉事于前,我等再呼應于后,豈不更穩妥?”說來說去還是覺得舉事的風險太大,所以拿出申耽當他最后的擋箭牌。
“等申耽?!”
馮追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戲耍后的陰鷙與暴怒。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杯盞叮當作響。
“張遷!”馮追直呼其名,聲音冷得像冰,“事到如今,你還拿申耽那首鼠兩端的懦夫來搪塞于我?!”
他眼中寒光一閃,對著侍立在身后的兩名身材魁梧、腰間裹著獸皮的山夷隨從厲聲喝道:“拿出來!讓張公看看清楚!”
那兩個山夷隨從面無表情,眼神卻兇悍如野獸。他們聞言,毫不猶豫地從腰間解下兩個沉甸甸、用粗布包裹的物件,“噗通”兩聲,扔在了張遷桌案前的地面上。
包裹散開,兩顆人頭骨碌碌滾了出來,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瞪著上方,斷頸處血跡早已凝固發黑,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息。
“啊——!”張遷猝不及防,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叫,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差點從坐榻上摔下去。他臉色慘白如紙,心臟狂跳不止。
待他驚魂稍定,哆哆嗦嗦地定睛看向那兩張扭曲僵硬的面孔時,一股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這……這不是……”張遷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著其中一顆人頭,“這不是之前申耽派給你的帶路向導么?”另一顆人頭,他也認出來了,是另一個向導的!
直到此刻,張遷才后知后覺,如同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徹骨的寒意讓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馮追身后那兩個山夷隨從。不知何時,馮追身邊最貼身的位置,已經悄無聲息地換成了這些渾身散發著野蠻血腥氣息的山夷戰士!
馮追看著張遷那慘白如紙、因極度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臉,心中掠過一絲得意。他緩緩抬起手,指著桌案上那兩顆散發著惡臭、死不瞑目的首級,聲音如同毒蛇在枯葉上游走,冰冷而清晰:
“張公,看清楚了嗎?這就是申耽派來‘協助’我,實則監視我的向導!申耽此人,首鼠兩端,反復無常!當初是他親口許諾,與我等共舉大事,響應魏王大軍!可如今呢?”
馮追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骨的怨毒,“眼見我聯絡山夷,攪動風云,局面將成,他卻心生怯懦,打起了退堂鼓!竟想悄悄召回這幾條走狗,抹掉與我勾結的痕跡,好洗白他自己,繼續當他的墻頭草!”
他猛地踏前一步,幾乎要踩到那滾落的頭顱,目光如刀般刺向張遷:“我豈能容他如此背信棄義?!一怒之下,我便命這些山中的勇士,”他側身示意了一下身后兇悍的夷人隨從,“結果了這兩人!可惜,還有一條漏網之魚,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真是的?!?
馮追頓了頓,語氣轉為極度的輕蔑與鄙夷:“哼!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申耽這樣的無膽鼠輩,優柔寡斷,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張公,你難道還想指望與他共謀,無異于與虎謀皮罷了”他將申耽徹底貶低成一個懦夫和小人,斷絕了張遷最后一絲依靠申耽的幻想。
其實,當馮追第一時間接到心腹密報,說申耽派人暗中接觸向導,意圖將他們秘密召回時,他敏銳的神經就瞬間繃緊了。他立刻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申耽這是怕了!
定是自己煽動山夷四處劫掠、甚至攻破塢堡的動靜鬧得太大,讓這個老狐貍感到了恐懼,急于抽身自保,想徹底斬斷與自己勾結的證據!
“哼!之前既然已經上了魏王這條船,如今風浪剛起就想跳船逃生?天下哪有這般便宜的事!”馮追心中冷笑,殺機驟起。他深知,必須做實與申耽勾結串通的證據。于是,他毫不猶豫,一不做二不休,利用效忠于自己的山夷戰士,干凈利落地解決了兩個向導。至于向導?這些熟悉山林、悍不畏死的山夷不就是更好的向導么!
看著張遷被首級刺激得魂不附體,又被自己對申耽的痛斥說得啞口無言,馮追知道火候已到。他再次逼近,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更致命的威脅:
“張公,事到如今,你與我馮追交往過密,早已不是秘密!”他目光如炬,死死盯著張遷躲閃的眼睛,“一旦劉封緩過勁來,或者申耽為了自保反咬一口,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嗎?與其坐等屠刀臨頸,身死族滅,不如現在就跟我一起舉事!響應魏王,博個封妻蔭子,光耀門楣!”
見張遷眼神劇烈掙扎,顯然內心防線已瀕臨崩潰,馮追立刻換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蠱惑面孔,拋出了最大的誘餌:
“張公啊,你再想想!劉封小兒,不過仗著劉備養子的名頭,實則治軍無能,馭下無方!若非申耽那老匹夫貪生怕死,主動獻城投降,他劉封哪有那么僥幸能兵不血刃入主上庸?我看這上庸地界,劉封徒有虛名,申耽外強中干,皆非英雄人物!”
他刻意拔高張遷,貶低對手:“今我魏王,天命所歸!只要張公你能果斷響應,與我等里應外合,襲取上庸或是別處關隘,這潑天的功勞,便是你張家的!到時候,上庸易主,論功行賞,你張家取代申家,成為這上庸第一豪強,坐擁塢堡、人口、良田,甚至裂土封侯,豈非易如反掌?張公難道就甘心屈居人下,果真無意乎?!”
馮追的話語,如同淬毒的蜜糖。前半段是赤裸裸的滅族威脅,將張遷逼入絕境;后半段則是描繪了一幅輝煌的前景,直擊豪強最核心的欲望:擴張勢力,稱霸一方!威逼與利誘,恐懼與貪婪,如同兩條毒蛇,死死纏繞住張遷的心臟。
“馮督!不必多言了!我張家,愿隨足下共舉大事!”這句話,耗盡了張遷所有的力氣,他知道,自己這一步踏出去,便再無回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