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比前夕
- 劉封:龍出上庸
- 三文一條魚
- 5269字
- 2025-08-12 16:00:16
馮追的鐵腳板在山道上碾出串串泥印,走得飛快。
昨日一天奔波,上庸附近除申家外的豪強塢堡已走了個遍,那些小姓豪強的嘴臉卻如出一轍。
接過印綬時眼里泛著光,談及舉事卻個個支支吾吾,不是說“容后再議”,便是推說“需觀時變”,沒有一個敢正面應下與劉封決裂。
馮追將這些人的名字記在心里,冷笑一聲,首鼠兩端之輩,留著印綬便是禍患的引子,倒也不算白跑。
今日的目的地卻不同。向導指著前方云霧繚繞的斷崖:“馮督,前頭就是黑巖洞了。”
馮追抬頭望去,只見峭壁如刀削,幾處洞窟嵌在崖壁間,洞口飄著若有若無的青煙,連條像樣的山道都沒有,只有藤蔓纏繞的石縫可供攀爬,比那些塢堡的地勢兇險十倍。
“這些山夷最是排外,若非我是同族,怕是連崖底都靠近不了。”向導是個皮膚黝黑的夷人,說著生硬的漢話。
他來到崖底吹了幾聲口哨,片刻后,洞窟里探出幾個腦袋,個個頭插翎羽,腰間纏著獸皮,手里的長矛閃著寒光。
跟著向導攀過濕滑的石縫,山寨的景象讓馮追皺起眉。洞窟外胡亂搭著些茅草棚,夷人們衣衫襤褸,多是用麻布裹著身子,好些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正睜著怯生生的眼睛打量他這個外人。
唯有中央那座祭壇格外扎眼。丈許高的木柱上掛著獸骨與頭顱,黑沉沉的像是浸透了血。
“這是頭領巴虎。”向導指著一個身材魁梧的夷人,對方赤裸著上身,胸口紋著黑熊圖案,正抱著雙臂冷冷地盯著他。
幾句寒暄剛過,巴虎便操著蹩腳的漢話發問:“漢人,你來做什么?又想騙我們下山當奴隸?”
馮追不急不緩地坐下,目光掃過那些面黃肌瘦的夷人:“我是來送活路的。聽聞山下的漢人豪強搶你們的土地,把你們的族人當牲口賣,還有人拿你們的頭顱當獵物炫耀,可有此事?”
巴虎猛地拍了下石桌:“那些狗賊!去年搶了我們的谷種,還殺了我弟弟!”周圍的夷人也跟著低吼起來,眼里燃起怒火。
“如今劉封在山下整軍,”馮追聲音陡然提高,“他要的可不止土地,你們躲在這山洞里,遲早要被他們搜出來,男的充軍,女的為奴!”
夷人們的騷動更甚,幾個年輕漢子已按捺不住地跳腳罵了起來。
馮追見狀,從懷中掏出木匣,打開后露出那方“撫夷都尉”的銅印:“魏王知曉你們受的苦,特命我來招撫。只要你們肯隨我舉事,這印綬便是巴虎頭領的,往后你們便是魏王的部曲,誰也不敢再欺負你們!”
巴虎身為頭領,自然是見多識廣,他見到這方印綬后,眼神都變得熾熱起來。
馮追趁熱打鐵道:“魏王向來是喜歡論功行賞的。如果頭領能在上庸首舉義事,到時候魏王自然會刮目相看,還會給你額外的賞賜的。”
雖然夷漢矛盾深重,加之“撫夷都尉”頭銜的誘惑,但巴虎還是很遲疑,沒有松口。
見巴虎眉頭緊鎖,似有猶豫,馮追眼珠一轉,湊近了些:“頭領莫不是想,你們躲著不惹事,他們就會放過你們?”
他指著遠處的谷地平原:“你不去打他們,他們就不來打你們了嗎?去年搶谷種的豪強,今年不還在山腳下嗎?劉封的兵操練得越勤,等他們舉著刀上山來,你們的日子就越難。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現在就奮起反擊!”
巴虎喉結滾動,卻仍有顧慮:“我們人數太少,怎敵得過漢人的刀槍?”
“誰說要你們堂堂正正對陣了?”馮追笑得越發狡黠,“你們熟悉山路,夜里悄悄下山,襲擾那些漢人村落,掠些糧食牲口便走。他們派兵來追,你們就躲回這黑巖洞,憑這懸崖峭壁,誰能奈何得了你們?”
他見巴虎眼神松動,又拍了拍自己的包裹說:“況且我這里還有印綬可用,頭領拿著它們去聯絡其他山夷部落,告訴他們魏王愿給大家撐腰。到時候各寨一起發難,漢人豪強自顧不暇,哪還有工夫來尋你們的晦氣?”
巴虎盯著自己手中的那方“撫夷都尉”印綬,又看了看身后群情激憤的族人,忽然起身拉著馮追來到祭壇前。
他拿起腰間的短刀劃破掌心,將血滴進酒碗里:“我同意與你們合作,但漢人你先要在祭壇前盟誓,要是敢欺騙我,我將拿你的人頭祭天。”
馮追也拔刀割破手掌,血珠滴入碗中:“若食言,任憑處置!”
兩人舉碗一飲而盡,酒液混著血水流下喉嚨。巴虎將空碗往地上一摔,對著族人嘶吼幾句,夷人們頓時歡呼起來,紛紛舉起武器敲擊著石片,山崖間回蕩著震耳欲聾的吶喊。
馮追望著祭壇上懸掛的獸骨,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眼底露出不易察覺的輕蔑。這些山夷果然是未開化的蠻類,空有一身蠻力卻無半分心智,三言兩語便被撩撥得熱血上涌,比起山下那些油滑的豪強,簡直如同稚子。
不過這般也好,他們肯舉事,自己的任務便算成了大半。他瞥向洞窟外沸騰的人群,感慨這山夷積壓的怒火,恰是點燃上庸亂局的最好火種,肯定能燒得劉封首尾難顧。
與山上志得意滿的馮追相比,山下募兵的任昌簡直像是被塞進了悶罐,渾身的力氣都無處使。
前幾日與廖光定下的計策還在耳畔回響:聯合小姓豪強、招撫山夷獠人,可真到了執行時,才發現這計劃就像水中月,看著真切,碰著就碎。
頭一站去的是李姓塢堡。家主與任昌還是舊相識,可聽到任昌的募兵計劃后,卻是連連擺手,推說塢堡中人丁稀薄,一個人都難以征調過來。
另一處王姓塢堡,則是推說家主感染疫疾,不宜見客,直接讓任昌吃了個閉門羹。
最讓他難堪的則是張遷。那塢堡大門緊閉,任昌在門外喊了半晌,才有個家仆探出頭,扯著嗓子道:“我家主人說了,任都尉好歹是申家出來的人,怎么轉臉就成了別人的走狗?這種背主求榮的事,我們張家可做不來!”
話音未落,門“砰”地關上,門楣上的塵土簌簌落下,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狽。
豪強這條路走不通,任昌咬咬牙,將希望寄托在山夷身上。
他讓人馱了一車鹽鐵,又備了二十匹錦帛,想著山夷缺這些東西,總能說動幾分。
可剛到山腳下,他們就被夷人攔住。任昌讓向導喊話說來意,對方卻只是嘶吼著揮舞武器,長矛的尖端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他讓人卸下一包鹽遞過去,那鹽袋竟被長矛戳破,鹽粒撒了滿地都是,惹得夷人們一陣哄笑。
“這些蠻夷怎么回事?”任昌皺著眉,難以理解。照理說這些山夷雖有防備之心,但對著鹽鐵也能無動于衷?
回程的路上更驚險。剛轉過一道山彎,就從密林中竄出十幾個夷人,個個頭插翎羽,嘴里嗷嗷叫著撲過來搶物資。
任昌忙讓隨從結成刀陣,自己提刀砍翻兩個沖在最前的,才把這群人打退,看著隨從手臂上的傷口,他后背直冒冷汗,若不是帶的人多,怕是要交代在這里。
坐在顛簸的車轅上,任昌越想越不對勁。山夷雖排外,卻極少主動襲擊帶著鹽鐵的漢人,今日這舉動分明是早有預謀。
這些反常仿佛是佐證了他的猜想。定是申耽搞的鬼!這老狐貍不僅攛掇豪強不配合,竟然連深山里的夷人都能說動?這手伸得也太長了!
夕陽把任昌一行的影子拉得老長,任昌望著上庸城的方向,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再過一日就是校閱的日子,眼下自己募集的新兵還不到四百人,這可怎么向劉封公子交代?
返回校場營帳的任昌分外沮喪,指尖反復摩挲著那卷薄薄的募兵名冊,竹片的毛刺硌得掌心發疼。他對著帳中搖曳的油燈唉聲嘆氣,琢磨著該如何向廖光稟報今日的愁云慘淡。
本以為上庸易主,劉封勢大,募兵之事水到渠成,這就是自己給劉封獻上的最好的投名狀。
可沒想到,申耽作梗,豪強閉門,山夷反目,別說湊齊千人,能夠湊足四百人的員額都難。
正愁眉不展時,帳簾“嘩啦”一聲被風掀開,廖光竟帶著申慶走進來了。
申慶頂著一張圓臉上帶著幾道青紫傷痕闖了進來,左邊顴骨高高腫起,嘴角還凝著暗紅的血痂,活像只被揍扁的皮球。
“任昌老兄,忙著呢?”申慶搓著胖乎乎的手,臉上堆著諂媚的笑,眼角的淤青跟著抽了抽。任昌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撇出幾分鄙夷。
同為申家降將,他雖也背棄舊主,但也是審時度勢的順勢而為,卻打心眼瞧不上申慶這種賣叔求榮的齷齪勾當。
任昌向廖光拱手作揖,隨即瞥向申慶,語氣冰冷如鐵:“申校尉有何貴干?”
申慶仿佛沒聽出他話里的尖刺,顛顛地湊上前去,胖手指在空中飛舞:“受梁軍正的指派,經廖功曹同意,得從你營里挑些機靈人充任耳目。這不廖功曹親自帶我來挑人呢。”
他唾沫星子橫飛,濺在竹簡上,“我要的人得嘴嚴、腳快,最好是上庸本地出身,熟悉山道的,還得……”
“沒有。”任昌“嘩啦啦”地合上名冊竹簡,竹片碰撞聲震得帳內油燈亂晃。他轉向廖光,語氣帶著隱忍的憤懣:“廖功曹明鑒,營里的兵是用來打仗的,況且我募集的人數本就不足,哪能還讓與他呢?”
申慶臉上依舊笑嘻嘻的,隨即掏出一片簡牘拍在桌上,簡牘上就是差遣申慶挑選耳目的命令,軍正梁息的署名赫然在目。
任昌盯著那片簡牘,不再爭辯,只能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要多少?”
“不多,二十個。”申慶得意地豎著兩個短粗手指比畫著,眼角的淤青都透著股囂張。
眼睜睜看著二十個身強體健,極為機敏的士卒被申慶挑走,任昌的心都在滴血。
廖光的心頭也是疑云密布:申慶這混不吝的樣子,要這些熟悉山道的士卒做什么呢?
于是他開口問道:“申校尉要這些人去何處當差?”
申慶卻帶著人直接揚長而去,臨走前還回頭拋了句:“天機不可泄露,廖功曹,任都尉等著看好戲便是!”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帳內沉重的寂靜。
廖光沒接話,只是拿起那片簡牘反復翻看,燈火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也知道,公子有意以其為刺奸掾,肯定會有一些機密事不足為外人道的,索性不再管了,而是轉頭詢問任昌今日募兵的情況如何。
任昌聞言,手心里沁出冷汗,后背的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濡濕。
他垂首道:“功曹,屬下無能。”說著,喉結滾動,聲音發緊,將今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末了,他攥緊拳頭,語氣憤懣:“屬下懷疑,這定是申耽在背后搗鬼!否則那些豪強怎會突然口徑一致?連山夷都敢對我們刀兵相向,定然是他暗中授意!”
廖光坐到席上,靜靜聽著,臉上并無怒意,反而嘆了口氣:“辛苦你了。看來情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嚴重些。”
他頓了頓,繼續道,“袁主簿與我早已商議過此事。他已經見過申耽,申耽確實也是滿腹牢騷。因此袁主簿已提出設立郡兵的法子安撫他,許他兩千員額,由他親領。”
任昌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
廖光卻眉頭微蹙:“只是沒想到,申耽的手竟伸得這么長,上庸地面幾乎被他攪得只手遮天。為防他借郡兵之名暗自做大,袁主簿也提出了應對之法,將你麾下的人,編入他那兩千郡兵的序列。”
“萬萬不可!”任昌失聲反駁,臉色漲得通紅,“屬下既已背棄申耽,誠心歸附公子,如今再歸入他麾下,豈不是顏面掃地?將來在他面前,又該如何自處?”他的語氣帶著難以抑制的抗拒。
“你莫急。”廖光擺了擺手,語氣平和,“此編入非彼編入。這些人雖在郡兵名冊上,卻只聽公子調度,日常操練、糧草供給,也全由軍營負責。說白了,是讓你這四百人占用他的郡兵員額,一來能稀釋申耽部曲的成分,二來,你們也能起到監軍的作用,盯著他那兩千人,不讓他搞出小動作。”
任昌這才恍然大悟,眉頭漸漸舒展,心中的抵觸散去不少。他低頭思忖片刻,拱手道:“屬下明白了,愿聽功曹安排。”只是想起今日的挫敗,仍難掩失落,“只是屬下無能,只募得這不足四百人,實在辜負了公子和功曹的期望。”
廖光看著他懊惱的模樣,溫聲道:“公子都明白,上庸之事盤根錯節,能募得這些人已是不易。你且將這四百人好生整訓,后天公子要在校場閱軍,莫要出了差錯。”
今日的申耽也沒待在城中的宅院中,一大早便帶著賓客往城外的申家塢堡趕去。因為天剛放亮,袁秋就差人送來了絳色的漢軍衣袍、新鍛的環首刀與各色的郡兵旗幟,只是臨了一句“任昌所部四百人,亦歸入郡兵序列”的消息猶在耳畔回響。
“將軍,前面就到了。”絡腮胡子的賓客指著前方連綿的夯土墻。申耽勒住馬韁,望著塢堡上空升起的炊煙,嘴角溢出一絲笑意。
走在莊園的田埂上,田中的佃客見他過來,俱是扶著鋤頭躬身站立;申耽勒住韁繩緩步前行,看著這熟悉的景象,心中郁氣散了不少。看來在這片土地上,他終究還是說一不二的申將軍,這些人骨子里的敬畏從未變過。
塢堡內的演武場塵土飛揚,百十名精壯部曲正光著膀子操練,見申耽走進來,齊刷刷地收了勢,兵刃的碰撞聲驚得檐下麻雀撲棱飛起。
“諸位!”申耽站上高臺,聲音洪亮如鐘,“今已得袁主簿授命,由我編練申家部曲為郡兵!從今日起,你們不必再藏身于塢堡了。”
話音未落,部曲中便爆發出震天歡呼,更有甚者振臂道:“我等生是申家的人,死是申家的鬼!就算編了郡兵,也只聽將軍號令!”周圍頓時一片附和,聲浪幾乎要掀翻塢堡的頂棚。
入夜后,塢堡正屋的油燈亮到深夜。申耽鋪開部曲名冊,手指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不時他提起毛筆,在一些名字上添加備注,這些人都是心腹之人,將來他要委以重任。
翻到名冊末尾,筆尖在竹簡上頓了頓,最終還是添上了“任昌所部四百人”。兩千人的員額,縱使摻了任昌那四百降卒,他實打實能掌控的部曲也有一千五百之數,比起前幾日手無寸兵、仰人鼻息的窘境,已是天壤之別。
卷起名冊,申耽的心中變得五味雜陳。這些部曲明明是失而復得,攥在手里卻像是隔著層紗,任昌那四百人就像摻在米里的沙礫,硌得他心神不寧。
“將軍,有信使送信來了。”有人悄聲推門進來,遞上塊封著蠟的木簡。申耽拆開一看,上面只有“山夷已動,靜待時機”八個字,墨跡新得像是剛寫就。
他捏著木簡湊近燈火,蠟油順著指縫滴在手上,燙出一陣焦灼的疼。與馮追勾連的秘密像塊巨石壓在心頭,每念及此,眼皮便跳得厲害。油燈突然“噼啪”爆了個燈花,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像個難以捉摸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