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耽給馮追安排的向導是三個精瘦漢子,他們腰間別著尺許短刀,腳蹬麻編快靴,專挑藤蔓纏繞的隱蔽山道走。
馮追緊隨其后,黑袍下擺被荊棘勾出了好幾道口子,斗笠下的額角滲著細汗,山風一吹,竟有些發涼。
“馮督,前頭轉過那道山梁就到了。”年長的向導回頭指了指,“此地豪強姓張名遷,他與申將軍來往密切,交情深厚。”
馮追點點頭,剛要問話,向導已在一座半山腰的塢堡前停了腳。
這塢堡比申家的莊園小了多半,夯土圍墻只及申家的三分之二高,上頭卻密密麻麻插著削尖的木刺,像只炸毛的刺猬。四角角樓里隱約有刀光閃動,透著股小家子氣的戒備心。
“馮督稍等,我去通稟。”向導箭步上前,馮追剛在門前的青石山道上站定,就聽塢堡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個短小圓胖的漢子被人從里面推了出來。
此人衣服松垮,臉上掛彩,嘴唇上的山羊胡被氣得一翹一翹。他被推得踉蹌幾步,腳下踩著塊青苔石,“撲通”摔在地上,褂子后腰沾了層黃澄澄的泥土。
等他重新爬起來站定,沒有在意馮追等人,只是自顧自地嘴里不干不凈地嚷嚷起來:“你們不要不識抬舉,遲早要讓你們嘗嘗厲害的!”
向導主動上去與守衛寒暄了幾句,不一會,厚重的木門重新拉開半扇。馮追身負密令,怕被那胖子認出端倪,路過他身旁時特意壓了壓斗笠,帽檐遮住大半張臉。
那胖子見塢堡竟放了外人進去,火氣更盛,跺著腳大罵起來。罵了好一陣后才悻悻地往山下走去,臨走時還回頭瞪了塢堡大門好幾眼。
不多時,一個身著青色長衫,面容方正的中年漢子快步從正屋走出,正是張遷。他袖口沾著些墨漬,顯然方才正在理事,臉上堆著笑拱手:“不知貴客臨門,有失遠迎。”
待看清馮追斗笠下的黑袍,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上庸地面上,這般打扮的甚是少見。
馮追摘了斗笠,開門見山:“張公,在下馮追,奉魏王麾下南鄉太守傅方之命而來。今日前來,是想與你共謀一件大事。”
張遷聞言,臉上的笑瞬間僵住,揮手屏退左右,引著馮追進了內堂。
“馮督有話不妨直說,只是這舉事造反可不是兒戲。”張遷顯然是被馮追的開門見山嚇到了,聲音都變得哆嗦起來。
馮追從懷中掏出一方木匣,“啪”地放在桌上:“張公請看。”
匣蓋打開,一枚銅質印信躺在紅絨布上,方寸之間“武陵長印”四個篆字蒼勁有力,還配著條黑色綬帶。
“只要你肯聚眾舉事,這印綬便是你的,到時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武陵縣長,遠不是這尋常塢堡所能比擬的了。”
張遷的手指像被燙到似的碰了碰印信,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他在上庸這窮鄉僻壤間聚眾自保十幾年,做夢都想拿到朝廷正經的印綬,可這印綬來得還是太突然了。
“馮督莫不是說笑?這方印信實在是太重了啊,鄉野小民怕是承受不了。”他終究還是把印信推了回去,眉頭鎖成個疙瘩。
“況且劉封大軍就在城外,據說有四千之眾,我這塢堡里能拿起刀的不過三百人,如何能與之抗衡?”
“張公多慮了。”馮追語氣從容,“申將軍與你交好,他已決意與我們合作,屆時他會率部曲響應,你們里應外合,先奪上庸城再斷劉封糧道,勝算極大。”
這話半真半假,申耽的態度曖昧得很,但此刻為了鼓動人心,馮追已顧不得許多。
張遷搖頭:“申將軍雖與我有舊,可他這人素來謹慎。再說,劉封剛收編了他兩千降兵,他真能豁出去?”
馮追話鋒一轉,說起劉封軍的底細:“張公有所不知,劉封那四千人里,有兩千是申將軍的舊部,本就心懷二志;而且他們糧草全靠蜀地轉運,只要我們能斷絕其糧道,不出一月,他必不戰自潰。”
見張遷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顯然已有動搖,馮追又加了把火:“魏王雄才大略,如今已破荊州,收襄陽,近在咫尺,天下十三州已占其九,早晚一統四海。你若此時歸順,將來便是平難功臣;若執迷不悟,怕是到時候悔之晚矣。”
張遷沉默半晌,心中反復權衡。他念及與申耽的交情,還有那印綬帶來的誘惑,加之馮追的誆騙,最終,他咬了咬牙:
“好!”他猛地一拍大腿,“我答應你!只是我部曲有限,還需申將軍到時多派些人來助戰。”
馮追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喜色:“張公放心,申將軍那邊我會去說,定保你萬無一失。”
他自然清楚,申耽那老狐貍絕不會主動舉事,這些豪強此刻答應得輕巧,真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多半也會縮回去。
但這不要緊,只要張遷收下這枚印信,那他此次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
這印綬就像顆種子,埋在上庸豪強心里。他們舉事最好,能直接攪亂劉封的部署;若是按兵不動,將來他只需略施小計,讓劉封知曉這些人私藏魏王印信,以劉封那剛愎的性子,定會大興問罪之師。到時候上庸自相殘殺,照樣能達到削弱劉封、攪亂局勢的目的。
馮追與張遷約定了聯絡暗號,轉身告辭。走出塢堡時,山風吹得黑袍獵獵作響,他回頭望了眼那座藏在半山腰的塢堡,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上庸這潭水,該渾了。
而上庸城外校場的營帳里,任昌正對著募兵名冊唉聲嘆氣。這幾天他被募兵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之前設想的能拉起千人的隊伍,可眼下才有三百,數額相差甚大。
帳外忽然傳來親信急促的腳步聲:“都尉,昨日的募兵情況有些不對,前幾日我們每天都能召募百十人,可昨天就突然只剩下了十幾個了。”
“什么?”任昌猛地站起身,沖到校場一看,外面新募集的隊伍果然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影,與前幾日的熱鬧判若兩地。
他想起廖功曹轉告的囑托,若是兩天后的校閱他只能湊出三百多人,怕是要辜負公子劉封的信任了。
“到底怎么回事?平白無故的為什么會少這么多人?”任昌急得在帳中來回踱步,對著親信怒吼。
親信苦著臉搖頭:“問了半天,都說家里走不開,可……”
話沒說完,校場入口忽然起了爭執。一個精壯農夫被兩個兵丁半拉半拽著往校場走,漢子卻拼命掙脫,不想過來,嘴里喊著“我真不能去”。
“不對勁。”任昌似乎有所察覺,徑直走了過來。精壯漢子見任昌來了,眼神變得躲躲閃閃,似要逃避。
“老哥,實話說,是不是有人不讓你們來?”任昌一個箭步沖上去,按住農夫的肩膀問道。
漢子慌忙擺手,嘴里囁嚅著“家里有農活”,眼神卻瞟向西北方,那里正是申耽的莊園所在。
任昌心中一沉,瞬間了然。他轉身就往上庸府署跑去。
府署中,廖光只見任昌突然闖進來,氣喘吁吁道:“廖功曹,募兵的事怕是被人攪了!”隨即將申耽暗中阻撓募兵的事情說了一番。
此時的廖光正拿著一份名冊皺眉,聽聞任昌的話,他猛地抬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何止是攪了?”話音未落,那卷竹簡已“啪”地甩在任昌懷里。
這是一卷匠籍名冊,任昌接過手后便發現了蹊蹺之處。他久在上庸,上庸的匠戶也就那么幾十家,怎么現在的名冊上冒出來這么多的戶頭。
他手指捻過竹簡,只覺竹片還帶著新鮮的青綠色,邊緣甚至能摸到未磨平的毛刺。再看上面的字跡,墨色鮮亮得像是剛蘸過硯臺,顯然這卷名冊是倉促間趕制出來的。
“申耽的人在背后動手腳,用匠戶、牧戶的名頭藏起了部曲。”廖光幽幽道。
任昌氣得發抖:“那怎么辦?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募兵的事黃了!公子還等著我們一起參加校閱呢,難道就任由他這么擺布?”
任昌抬頭看向廖光,眼中滿是急切。廖光卻緩緩搖頭,淡然接過名冊:“他能做假籍,我們就不能拆穿嗎?只是眼下……還不是時候。”
“這樣吧,我先請鄧炯那邊撥出三千斛糧、幾千錢來,就在校場搭棚分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總有人會來應募的。”廖光拍了拍任昌的肩頭,“先穩住陣腳,哪怕多招些老弱,也是漲了我們的聲勢,壓了申耽的氣焰。”
任昌也眼睛一亮,建言道:“單是依靠申家的莊園看來是不行了。上庸、西城這一帶山勢險要,藏著諸多小姓豪強,還有那些山夷、獠人部落,散落在深山里,申耽的手再長,也管不到他們頭上!”
他越說越興奮,語速都快了幾分:“這些人農忙時耕種,閑暇時打獵,個個身手矯健,比莊園里的佃客能打多了!我去試試,帶上些好東西,說不定能招些人來,正好補了申耽藏起來的那些窟窿!”
“山夷驍勇善戰,若是能招來,確是強兵之選。”廖光緩緩點頭,語氣卻帶著幾分審慎,“只是這些人世代居于山中,向來排外得很,對官府的招募更是忌諱。”
他抬眼看向任昌,目光凝重:“你此去,得多帶些鹽鐵布匹。山里缺這些東西,比糧食管用。還有,言辭上務必恭敬,切不可言辭傲慢,就說是公子聽聞山中有勇士,特來邀請共守上庸,待遇從優。”
任昌攥緊拳頭,望了望城外軍營中飄揚的漢軍旗幟,心想,這或許是自己最后完成任務的機會了。
聽到廖光將申耽偽造戶籍、陰使手段阻撓募兵的行徑備細陳說,袁秋捻須長嘆:“才離公子左右數日,申耽便按捺不住了。”
言罷整了整衣冠,“看來,須得老夫親往一趟。”
申耽宅院后園,一只彩羽山雀正困于籠中,撲棱翅膀撞得籠壁“哐啷”作響。申耽手轉鳥食罐,饒有興味地觀望著,見袁秋進來,只抬了抬眼皮:“袁主簿稀客,今日不忙軍務,倒有閑情陪我賞鳥?”
袁秋目光落于鳥籠,含笑道:“此雀毛色甚佳,只是性烈了些。將軍將其羈于籠中,倒是可以熬熬它的心性。”
申耽指尖叩了叩籠壁,聲氣冷峭:“聽聞當年主公在曹操帳下時,日日如履薄冰,生怕遭了毒手。待到領了征討徐州的將令,曾對左右言‘鳥出樊籠,復得自然’,可有這回事?”袁秋立刻應聲接道:“主公志量恢宏,有如鯤鵬,要是眼前這小巧山雀也想出籠柵,怕不是要往鷹隼堆里鉆,到那時估計連翎羽都剩不下了。”
申耽聽出了袁秋的言外之意,瞥了一眼:“袁主簿有話不妨明言,不必借鳥作喻。”
“將軍是個通透人。”袁秋在石凳上坐定,語氣溫和,“老夫已過知天命之年,見慣了興衰更迭。這世間事,說到底是為了子孫后代。”
他頓了頓,直視申耽眼眸:“上庸豪強雖能割據一方,終究是草莽之輩。眼下主公在成都設學官、興庠序,廣招大儒講授經學,便是要讓蜀中子弟皆沐儒風。”
“申家子弟身赴成都,若能趁此時機,習儒術、入仕途,將來也可成一方名家大族,這可比塢堡莊園牢靠多了。將軍當專心致志,助家族完成這番轉變才是。”
申耽猛地將鳥食罐往石桌上一磕,沉聲道:“袁主簿這是拿成都族人作質,逼我就范?”
他臉上浮出譏誚,“我獻城以來,對劉公子百依百順,可他呢?任昌挖我部曲,廖光查我戶籍,步步緊逼,照此勢頭,我怕是連富家翁都做不成!”
見申耽滿是戒備,袁秋索性前傾身子,開門見山:“將軍心中不忿,無非是因募兵之事吧?”
申耽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說起這事,倒要笑將軍一句。”袁秋忽然笑了,“當初公子受降時,將軍以老弱充精壯,暗地藏了三千部曲,這事著實不夠磊落。如今任昌募兵,不過是挖了你些墻角,也算咎由自取。”
申耽面色漲紅,正待發作,卻聽袁秋話鋒一轉:“不過公子說了,既往不咎。除了安置申家宗族外,公子已請郤揖郤書佐趕赴漢中,向主公奏明,準備在上庸、西城之地設立郡縣,舉薦將軍為一郡太守。”
“太守之位,不可謂無誠意吧?”
“掛名太守?”申耽嗤笑一聲。
眼見申耽還是有所不滿,袁秋續道:“眼下公子軍務繁忙,許我便宜之權。既然將軍對任昌募兵不滿。索性這般,我許諾你將暗藏的部曲編為郡兵,員額兩千,糧草軍械皆由軍營供給。”
漢末亂世,太守麾下有兩千部曲,再尋常不過。而袁秋提議設置郡兵,等于默許了申耽繼續擁有自己的部曲,而且是公開化、合法化。
望著申耽錯愕的神情,袁秋問道:“將軍既不必藏藏掖掖,又能名正言順執掌兵權,豈不兩全其美?公子的誠意申將軍難道還要有所質疑嗎?”
籠中山雀不知何時停了撲騰,歪著頭啄食罐中粟米。申耽望著鳥籠,手指在膝頭輕輕叩擊。
袁秋這步棋,既給了他太守尊位,又將私兵納入正軌,看似放權,實則收編,偏生讓人挑不出錯處。
“袁主簿容我思量思量。”申耽聲氣低了幾分,眼底戾氣漸漸消散。
袁秋站起身,含笑道:“將軍慢慢想。”他瞥了眼籠中雀,“這鳥兒若是想通了,或許就不撞籠子了。”
說罷,他頓了頓,神色變得鄭重起來:“老夫再多說一句,眼下天下大勢漸漸明朗,已不是那群雄割據的時代了。將軍若真心向曹,當初便該據城死守,與上庸共存亡;若決意歸漢,便該徹底倒向主公,助公子穩固上庸。”
“這天下,已然容不得首鼠兩端的人了。”袁秋拋下這一句話,徑直飄然而去。
待袁秋走遠,申耽打開鳥籠,山雀卻只在籠口徘徊。他仔細咂摸著袁秋的話語,感嘆這天地塵世,怕處處都是樊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