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雄雞剛剛報曉，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劉封便已起身。他褪去了平日里的錦緞服飾，換上了一身漢軍普通士卒穿的絳色衣袍，腰間簡簡單單扎了條布帶，迎著初升的朝霞，徑直往王平的軍營走去。

他之所以選擇去王平那里，是因為目前各營之中，當屬王平的訓練效果最佳。而寇延、樊猛等人練兵略顯粗糙，不妨給他們一些時間加以調整，不然此刻過去，看到的恐怕也只是亂糟糟的景象，徒增煩擾。

雖只是清晨，王平的軍營中卻早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校場上，士卒們正忙著整裝列隊，動作雖快卻不慌亂，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氣息。

王平見劉封一身士卒裝扮走來，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幾分拘謹之色。他心中暗自思忖，公子身份尊貴，竟要與士卒一同操練，這等事以往從未有過，實在不好安排。

劉封看出了他的局促，笑著寬慰道：“王將軍不必如此拘謹，只管像往常一樣操練便是，不必因我而有所改變。”

說罷，他徑直走進一支隊伍中，站定身形，“你就當隊伍里多了我這么一個新兵便是。”

士兵們聽聞公子要與自己一同操練，頓時覺得稀奇，一時間隊伍里響起一陣嘩然，群情騷動起來。

老兵們臉上滿是興奮之色，能與公子一同訓練，對他們而言是莫大的榮耀；新兵們則在一旁低聲交談，帶著幾分好奇與敬畏遠遠觀望。

王平見狀，知道事已至此，只能硬著頭皮上了。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隊伍前方，一聲令下：“全體都有，列隊站齊，開始操練！”

王平的編隊方法確實精細獨到。每二十人為一縱隊，每支隊伍都是一個老兵一個新兵次第排開，共有四十列前后左右一一對應，計八百人。

組成方陣后，從橫向上看，先是一隊全是身著絳色衣服的老兵，緊接其后的則是一隊全是新兵，后面便如此依次展開，涇渭分明卻又巧妙融合。

操練開始，在王平的口令下，先是橫向的老兵隊列先做出動作，踢腿、擺臂、轉身，每個動作都標準規范，一絲不茍。

后面的新兵隊列則緊緊盯著前面的人，一邊參照學習，一邊模仿著做出同樣的動作。

遇到有新兵動作變形，前面的老兵甚至會適時轉身回頭，耐心予以糾正指導。整個訓練過程井然有序，層次分明，絲毫不見混亂。

站在隊列里，劉封絳色衣袍的布料粗糙地摩擦著皮膚，鼻尖縈繞著汗水與塵土混合的氣息，這是屬于軍營最真實的味道。

自己前方的漢中老兵腰桿挺得筆直，呼吸勻凈，顯然是久歷操練的老手，而身旁的上庸新兵則有些僵硬，舉止機械，臉色泛白。

忽然，王平的口令響起，短促如箭：“走！”

目光瞥見前排老兵的動作后，劉封下意識地隨隊列邁出腳步，提腿時膝蓋繃直，好在就在軍旅，基本的動作要領還是很熟悉，所以落地時步幅分毫不差。

而自己兩邊的新兵隊列卻亂了陣腳，有人順拐，有人步幅過大，像一群蹣跚學步的雛鳥，有人緊張得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浸濕了衣領。

好在每個新兵的前排士兵都會側過身子，檢查自己身后新兵的步伐動作，有人甚至會伸腳輕輕碰碰后排新兵的腳踝，低聲道：“抬腳時注意距離，看我腳后跟的位置。”

而劉封自己身前的漢中老兵也轉過身來，對著劉封憨憨一笑，撓了撓頭：“公子，這些個動作要領你都知曉，就不用我等教了吧。”

這些細微的舉動讓劉封心頭一動。昨天查營時，還聽見這些老兵抱怨“新兵笨得像石頭”，此刻王平的營中竟會這樣一對一主動指導。王平這“一老帶一新”的編隊，果然藏著潤滑油一般的巧思。

操練過半，王平忽然揮動令旗。赤旗左擺的剎那，身前的老兵隊列如潮水般向左側移動，步伐緊湊卻不擁擠。

緊接著赤旗左擺兩下，劉封所在的新兵隊列竟也像老兵一樣，快速向左側移動，整個過程不過數息，沒有喧嘩，只有腳步摩擦地面發出的悶聲作響。一開始還寬松的大方陣一下子濃縮成了緊湊的小方陣。

隨后，王平揮舞起手中的旗幟，上下翻飛，變換指令，整個方陣在旗幟的指引下，忽集忽散，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雖然沒達到猶如臂使那樣得心應手，但基本的集散進退動作要領算是掌握了。

最后，鼓聲響起，咚咚的鼓點沉穩有力。方陣眾人的腳步在鼓聲的指引下，開始有序踏步。隨著鼓聲漸漸急促，方陣的前進速度也由慢漸快，整體向前推進，步伐整齊劃一，踏在地上發出“踏踏踏”的聲響，氣勢恢宏。

劉封身處隊列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陣列的張力，前一刻還分散的隊伍，此刻竟像一塊密不透風的鐵餅。

親身體驗到方陣、隊列的變化后，劉封心中對王平的本事愈發欽佩。他暗自感慨，這般治軍效果，怕是只有古之名將才能達到，王平的才能果然不可小覷。

日頭漸升，已到辰時，到了用朝食的時間，王平揚聲道：“休整用餐！”

士兵們長舒一口氣，眾人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即便劉封自己年輕氣盛、身強體壯，可也經不住這幾個時辰高強度的操練，只覺得身上一陣酸痛襲來。

不遠處，火頭軍挑著木桶過來了，木桶里飄出米飯的香氣。士兵們早已按捺不住，一陣風似的擁上去排隊。要知道，古代每天就兩頓飯，加之操練了這么久，大家早已餓壞了，每個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生怕慢了一步就沒了。

劉封自覺地排到了隊伍末尾。眾人見劉封也來排隊，都愣住了，臉上滿是疑惑不解。

有老兵低聲嘀咕：“公子這是要檢查米飯好壞？”

劉封聽見了，笑著解釋道：“我不是來檢查的，也是排隊等飯，今日便與大家同灶同食。”

話音剛落，眾人一陣驚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后紛紛下意識地向兩邊退讓，讓出一條通路，齊聲說：“公子先行！”

劉封連忙擺手推辭：“不必如此，大家按順序來，我排隊便是。”可眾人哪里敢動，只是低著頭站在原地。

劉封心中暗嘆，看來這古代尊卑有別的習慣還是根深蒂固，并非一時半會兒能改變的。

就在這時，王平走了過來，他從火頭軍那里打好一碗米飯，送到劉封手上，隨即招呼眾人：“都重新排好隊，快點打飯了！”眾人這才依言重新排隊。

在王平的簇擁下，劉封來到一處樹蔭下用餐。

劉封低頭一看，碗里的米飯是新稻米跟陳粟米混成煮成的，米粒間能看出新米的瑩白。看來昨天的軍議很有效果，鄧炯已經著手實施更換軍糧的事了。

王平環顧四周，發現沒人，忽然悄悄從懷里掏出幾片肉干，塞到劉封的手里，壓低聲音道：“公子，今日操練辛苦，補充些體力。”

劉封心中一暖，心中暗自感慨，沒想到王平這濃眉大眼的也會來這一套啊。但還是把肉干推了回去，堅決地拒絕了：“這可使不得，趕緊拿回去，那么多眼睛看著呢，莫要壞了我與士卒同甘共苦的形象。”

劉封細細地咀嚼碗中的米飯，發現這米飯吃到嘴里，雖算不上可口，甚至還有點粗糙，但至少比單純的陳粟米要好上不少，而且分量足，能實實在在填飽肚子。

就在這時，士兵們好像也發現了今天的米飯跟昨天的不同，有人開口道：“今天的米飯好像比之前的陳粟米好多了，還有新米呢！”

“是啊是啊，口感都不一樣了。”眾人議論紛紛，臉上都帶著幾分驚喜。

王平見狀，不失時機地揚聲道：“弟兄們，這都是公子體察軍心，堅持一視同仁，才讓大家都吃上這樣的米飯。你們看，公子自己吃的也是這些呢！”

士兵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劉封。劉封舉了舉手中的碗，笑著朝眾人點了點頭。

眾人眼見軍糧已然更換了，新米混著陳粟米煮出的飯香縈繞鼻尖，心中本就添了幾分歡喜。待看到劉封端著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飯碗，就著樹蔭吃得坦然，那份歡喜里又摻進了濃濃的感激。

他們的心中感受到一股暖流，感覺自己雖身為士卒，但能被公子一視同仁，真心相待，似乎這兩日新舊兵之間操練的隔閡，爭搶的戾氣都因此融化消解，漸漸消散開來。

朝食完畢，王平一聲令下，眾人重新列隊。陽光已越過營寨柵欄的頂端，照在眾人的眸子里，折射出明亮的光。

鼓聲再次響起，比晨間更急促、更響亮，千萬雙腳同步踏在土地上，震得腳下的塵土微微震顫。

這一次，劉封清晰地聽見身旁的新兵與老兵齊聲喊出號子，不再有往日的遲疑或敷衍，聲浪撞在營壘石墻上，反彈回來，竟有了幾分撼山動地的氣勢。

他站在隊列中，感受著左右臂膀傳來的力量，那是身旁士卒擺臂時帶起的風，是陣列向前推進時凝聚的勁。

劉封心中豁然明了，王平的訓練不止練出了整齊的隊列、嫻熟的陣法，更練出了一種東西，那就是千百人的心。千百人在同飲一碗水、同吃一鍋飯、同喊一聲號的日夜里，終將在同一面漢旗下，緊緊凝結在了一起。

眼見王平的兵練得章法井然，士氣漸振，劉封心中安定了不少，便不再停留。晌午時分，日頭正烈，他又往杜亥的營中去了。

剛到營門口，便聽見里面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與王平營中那八百人結成一個大方陣的氣勢不同，杜亥的營地里，士兵們被拆分成了一個個小方陣，正分散在各處操練。

這時，杜亥見劉封一身士卒裝扮，先是一愣，但心中早有準備，隨即拱手行禮，將其迎入軍中。

在杜亥的帶領下，劉封發現杜亥手下的士兵是以五十人為一屯劃分的，總共分成了十六個屯，其中新兵占了八個屯。

杜亥一邊前面帶路，一邊解釋道：“公子您看，我這營里，每個屯都選了精干的老兵做屯長，再選五名老兵做什長，十名老兵做伍長。新兵入伍，便由這些老兵帶著，既能指揮調度，也能訓練指導。”

他頓了頓，頗有心得地說：“我這法子，是由小及大，筑牢基礎。也應了兵法所云：一伍成則一什成，一什成則一屯成，一屯成則一營成。”

劉封邊聽邊觀察。只見各屯之中，老兵們各司其職，屯長站在高處統觀全局，什長、伍長則穿梭在新兵之間，糾正著他們的動作。一個伍長正手把手地教新兵隊列轉換的要領，新兵聽得認真，一遍遍重復著動作，雖還有些生疏，卻已有了幾分模樣。

相較于王平營中新兵老兵一對一的精細指導，杜亥這營中，一個老兵要帶幾個新兵，雖少了些針對性，但劉封能感受到，老兵指揮起新兵來還算順當。該有的動作要領，在老兵的反復強調和示范下，新兵們基本上都能掌握。

整個營的隊伍，雖不像王平營中那樣整齊劃一，氣勢逼人，但各屯操練得有條不紊，軍令從屯長到什長、伍長，再到普通士卒，自上而下傳遞得暢通無阻，沒有半分滯澀。

劉封看了一陣，心中有了數。杜亥這法子雖看似簡單，卻很實用，將老兵的經驗充分利用起來，讓新兵能快速融入隊伍，操練效果著實不錯。

“行吧，那就讓我來感受一下杜校尉的治軍之道吧。”劉封看著眼前操練正酣的隊伍，興致漸起，說完便自覺地站入一個新兵屯的隊列中，沖著屯長喊道，“無需有所顧慮，照常訓練即可。”

那屯長是個滿臉風霜的老兵，見劉封突然站進自己的隊伍，頓時滿臉尷尬，手足無措地看向杜亥，眼神里滿是詢問。

杜亥見狀，朝他點了點頭示意應允。屯長這才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重新發號施令，操練繼續展開。

軍營之上，呼喝聲陣陣響起，比之前更顯響亮。新兵們眼見公子親自加入隊列，與自己一同操練，個個都鉚足了勁，賣力地做著每一個動作，哪怕汗水順著臉頰流進眼睛里，也只是用力眨眨眼，絲毫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