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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烏暗暝
  • 黃錦樹
  • 4284字
  • 2024-12-17 17:13:28

膠林深處的暗夜
——《烏暗暝》新版序

我最早的兩個短篇小說集子《夢與豬與黎明》(一九九四)和《烏暗暝》(一九九七,均為九歌出版社)出版迄今都接近,甚至超過二十年了。雖然偶爾有人在二手書店還會見到一兩本,在書肆確實斷版已久。賣完的可能性不大,多半還是被磨成了紙漿,轉生去也。

兩本書出版雖有三年之隔,《烏暗暝》內大部分小說且發表于一九九五年,印象中多篇初稿與《夢與豬與黎明》所收諸作同時,也就是大學迄研究所期間,因不滿意而反復修改者。因此這些作品都可以說是同期的習作,時間介于一九八九—一九九六年間,將近十年;空間上,從臺大男一舍,到淡水、新竹、臺中,包含了南下定居埔里之前的所有歇腳處。那是留臺、寫作的第一個十年,總共二十一個短篇,也不算多。那些年的寫作,半數和文學獎甄選脫離不了干系。但一九九五年后,我的“文學獎”參賽時期也差不多結束了。

那同時,在修學位、寫論文、學習當一個學者,為長期留臺做準備。因而與這批小說同時的,是我的碩論,及《馬華文學與中國性》里的大部分論文,幾篇臺灣文學論文。接下來的一個十年,也沒寫多少小說,在臺灣學院謀生也沒有想象中輕松。而今到了第三個十年的末尾了,卻難免于病。

相較于某些留臺前輩之可以立志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我別無選擇,至少得做兩件事。況且,在我們的“文學的加拉巴哥群島”,寫多寫少,意義可能也差不多——究竟有多少作品留得下來呢?

一轉眼,五十歲了。重印這兩本三十歲前的小說集,聊為五十之年的紀念。

這里頭的小說,除了少數曾被選入各類《小說選》的篇章外,其余諸篇大概出書之后就不曾重讀。這回為了重印,校對時仔細看了一遍,竟發現有不少冗詞廢字,表達欠簡潔達等,那是初版時沒校出來的(《血崩》最多),或竟是小說本身的問題,又譬如敘事上有缺漏(如《死在南方》),角色名字不統一(如《M的失蹤》)等,一改再改留下的痕跡。不知道為什么竟不曾有評者指出。凡此種種,修正不下百處。有一處明顯的史實錯誤,多年前經潘婉明指正,趁這難得的機會做了更正。

《膠林深處》最后的部分做了較大的更動,那原是為二〇一四年《蕉風》為我做的一個專號而修的,因為其初版就刊于一九九四年的《蕉風》,到二〇一四年該文恰發表滿二十年。而我一直有點遺憾,原來的結尾沒處理好。主編后來為什么沒用我不知道,也沒被告知;兩位朋友被邀請為該專輯而寫的評論,甚至沒在當期刊出,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蕉風》到南方以后就變得更奇怪。這版本后來收進我與友人合編的文集《膠林深處——馬華文學里的橡膠樹》(大河,二〇一五)。

小說里的兩個人物都有真實的藍本,也都呼之欲出,議題也頗清楚,但似也沒專業讀者有對話的興趣。可能因為它確實不好看

這次重新結集,仍以《烏暗暝》為題;“膠林深處”也許是另一個選擇,較一般的選擇。“烏暗暝”,彼時書名英譯為“Dark night”,標準中文為暗夜,確實不如閩南語烏暗暝有意味。當年第一本書以“夢與豬與黎明”為書名,是編輯的建議,和商禽的詩集《夢或者黎明》只差幾個字(那篇小說寫得很痛苦)。而我自己屬意的,也許是“意念先行”的“大卷宗”吧。

校對時,可以發現年輕的自己徒手搬石頭似的揣摩小說的語言及嘗試不同的敘述方式。有時會出現當代大陸小說的詞匯、腔調;時而是“臺灣式”的,或“本土馬華”,有的揣摩得很辛苦(指掌脫皮見血)但未見成功(譬如《夢與豬與黎明》和《血崩》的嘗試用閩南語——枯澀之至)。偶見大馬前輩談到生活的語言難以轉化為小說語言的痛苦,我也頗能體會。有時甚至因苦于無法充分轉換而寧愿不寫,但與其裹足不前,不如和既有的書面語妥協,不要太過分就好。寫作無非就是這么一回事。

 

一九九六年在臺中寫《烏暗暝》的序時,家人已搬離我們從小生活的膠園;書于次年初出版,年底父親就過世了。那之后,我離家赴臺后魂縈夢牽的那個世界,逐漸煙消云散。然后,二十年過去了。

幾代人賴以為生的廣袤的橡膠林,轉眼為油棕所取代。對我們的下一代而言,膠林生活興許已如天方夜譚那般渺遠與不可思議;就好比父母輩曾經直面過的地球上最古老的熱帶雨林,我們這一代已很少人有機會親自體會它的狂野蒼郁。

兩本書原有的序都移作附錄。寫序時的心情已不可復現。一九九四年春天寫《再生產的恐怖主義》時,碩士只剩下口試,五六年內發表的小說結集成冊,也是階段性的總結。序文的語調高亢,那是事情告一段落的放松,也是年輕的不知天高地厚。為看來并不復雜的“后設”形式辯解,卻是不得不然之事。那是臺灣八〇年代末曾一度蔚然成風,被輕便地視為“后現代”小說的指標之一,但也很快地被耗盡,且棄如敝屣。對我而言,那表面的簡單其實蘊涵著復雜的可能,不純然是“形式”問題。它同時是一種壓縮器,也是一種“省略”的方便法門,可以避免無謂的冗長。我可沒有那么多時間。

當然,關于互文與用典,序文里的明示或暗示,有時也有誤導性,不能太當真。

十多二十年來在臺灣,馬華文學的讀者應該沒有增加多少,即便是專業的讀者。我甚至懷疑,它的大馬讀者究竟增加了多少。

比較出乎我意料的是,《非法移民》曾被兩位同鄉批評為歧視、污名化非法移民,這些年馬來半島治安大壞,大馬政府偏袒穆斯林非法移民的政策也絕對脫離不了干系。

《非寫不可的理由》也許透露了太多自傳性材料,對自己卻不無紀念意義。寫序時博士班的學分已然修完,甫找到工作,將南遷埔里,生命即將進入另一個階段。序里有若干爭辯:燒芭、告別傳統、身份困境、重寫馬華文學、重寫馬華文學史、個別作品對我個人的特別意義等,都做了頗為直白的解釋。對我(們)這樣的寫作者而言,身份問題將是無盡的困擾。

如果那年我就返馬“為國服務”(彼時不乏有人在報紙副刊上公開呼吁我們回馬),《烏暗暝》出版后,也多半不會有下一本了。可能這就是我寫作的全部。要不就等到退休,孩子都長大以后,如果還心有余力的話。留臺時曾有志寫作的學弟妹,返馬后,多未見作品能出版——二十年就那樣地默默地過去了。即便能繼續寫作,也是稀稀疏疏的,不難想象那背后的生活壓力。

但那序竟把我自己的赴臺之年寫錯了。

這次重印,有的篇章(我認為較弱的)原考慮拿掉。后來想想,還是算了,何苦為難年輕時的自己。

小說的排列順序也重新調整過了。大致把《夢與豬與黎明》原來的順序顛倒,從始于《M的失蹤》終于《落雨的小鎮》,到始于《落雨的小鎮》到終于《M的失蹤》。原《烏暗暝》順序大致不變。于是整本書的次第,始于《落雨的小鎮》,終于《魚骸》。中間少數篇章位置略有調整,這樣的敘述順序應該是比較合理的。

感謝楊照、張錦忠、張貴興諸先生慨允轉載當年的書評,以為本書之附錄。

重讀這幾篇書評,可以看出同鄉與非同鄉讀者的深刻差異。楊照雖然敏銳地辨識出“文學史的附魔”狀態,但同樣讓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對他而言唯一的功能是瓦解單一敘事聲音之霸權的后設形式本身絕望的在場——除此之外,小說中思考的其他問題,因評者大馬在地知識的不足,就好似不存在似的,“文學史的附魔紀錄”其實已經是一種窄化的解釋了。沒用上后設技巧的更只好存而不論。這種認識在臺灣應該相當有代表性,更多的臺灣讀者會選擇不看,略過。不得已必須一讀的,也多選擇沉默。以致二十年后,一位臺文所出身的青年學者讀了《南洋人民共和國》后,因小說思考的對象物(“馬共”)對他而言是透明的,文本策略對他而言只可能是無意義的空轉,而有“黑影開槍到不知伊于胡底”的評斷。之所以如此,在于我采取的策略,一定程度的妨礙和讀者之間的溝通(《文學史的附魔紀錄》即已指出這一點)——意謂:那些小說不是為此間讀者而寫的。那樣的設置,可以說是在作品和讀者間設置了一道認識的柵欄。這樣的判斷,身為同鄉,知情者,二張的書評也從不同的角度指出了,也解釋了何以如此。如張貴興言,“即使M失蹤了,獏絕種了,馬共解體了,干臺灣底事?臺灣讀者的東南亞知識水平二十年如一日,那種無意識的優越感似乎更穩如磐石。錦忠借小說《膠林深處》以為況喻:膠林太深,太黑了,外人進不去,也沒那個興致。即便進去了,可能也出不來。《膠林深處》原就是一則馬華文學處境的悲傷的寓言。為什么“后設”?“后設”的其中一個面向不就是評論——把非思問題化?我們不都是在自身的暗夜里寫作?

這些多年前的書評都已敏銳地指出或暗示,身在異鄉,如果你還想寫作,如果還想在這里生存,該怎樣自我調整呢?可能的途徑有二。

一、最務實的途徑當然是,好好地講個有趣、好看的故事就好;不要把你對你的存在困擾的痛苦思考強塞給讀者。要寫得曲折離奇,有血有淚,感人至深,在華美詭譎的異國情調背景里。

二、把可能給讀者壓力的背景剔除得干干凈凈,以創造出“普世”的寓言。

還好,二十年來,那兩條路中的任何一條我都沒走。《烏暗暝》出版四年后面世的《刻背》,似乎反而“變本加厲”地沿著原有路徑往前走。沒有任何反響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在這些少作里,雨經常下著。暗夜的樹林,有人一再歸來。北上的、或南下的火車,總是拋錨似的停在半中途。日本鬼子再次殺了進來,尸首老是淤積在黑水之河。黑河之水洶涌,馬共在歷史的深處發出幽黯的光。有人反復醒來,在重層的夢的深處。失蹤、死亡,在故事的開端或終端。妄想回家的人并沒有意識到,他再也回不去了。

重看之后,除了幾篇非大馬背景的(《傷逝》《少女病》《新柳》)之外,其他的與其說是太現代,不如說是過于寫實了。

 

感謝麥田出版社編輯同仁的努力。

特別感謝馬大中文系張惠思為這新版寫序。惠思小我七歲,四年前她和夫婿許德發造訪埔里時曾約略提及,我年輕時的那些作品對她們那一代曾經有過一些沖擊。今年二月中旬返馬,德發提及我一九九六年曾到馬大去座談,他們兩位都曾與會,但我不記得了,惠思也不記得了。后來惠思出示一本《夢與豬與黎明》讓我簽名,扉頁上就以她當年的字跡注記著九六年的出席。他倆而今都已為人師多年,在國立大學里有重要的位子,任重而道遠。夜長雖夢多,黎明還是會來的。馬華文學困境的緩解,還有待于在地學者的努力。本地國、私立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尤其扮演了關鍵的角色。謹致祝福。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七日

對其中一位公開形諸于文的,我的仔細回應見于《注釋〈注釋的南方〉》,《注釋南方》(有人,二

一五),二九—三二。

如夏紹華,《回來——致留臺創作群》,《南洋商報·南洋文藝》一九九七年四月九日文中有“對大馬寫作人的外流,我深感痛心”。這種論調時有所聞。但誰關心那些一代又一代,回去了,而名字漸漸消失于文壇的文青?誰會為他們“深感痛心”?

楊照,《文學史的附魔紀錄》,本書附錄。

詹閔旭,《倫理的包袱》(二〇一三)收于《讀裁讀儕肚臍》(前衛,二〇一五)。

張貴興,《再見普羅米修斯》,本書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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