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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烏暗暝
  • 黃錦樹
  • 5字
  • 2024-12-17 17:13:29

落雨的小鎮

●落雨的小鎮

火車一入站,我就隨著其他返家的人匆匆拎了行李準備下車。雖然我只不過是一個旅人,突然想下車也許只是因為過早地厭倦了這樣的旅行方式。旅途的疲憊也隱約地為我說明了小鎮的由來,而我想,說不定他倆也會在這小鎮歇腳罷。

當火車遠去,下車的旅客一一歸去,我才覺得黃昏竟是如此沉重。金色的殘照鍍上古舊的牌樓,英殖民晚期的建筑樣式,頂端是拱狀的前緣,浮刻著一逝去的年代:一九五四、一九四七、一九三八、一九二〇、一九一一……兩只石獅子須發僨張,肌理鱗然,鼓睜的雙目里一把熄滅的火。幾只黑鴉驀然從視野未及的角落飛出,刷過鐵道。我緩步踏進古老寂寥的街巷。

這時每一家敞開的店面因還沒開燈而顯得異常昏暗:牙醫診所、雜貨鋪子、印度餐廳、茶餐室、中藥鋪、洋服店、神料店……賣小報的印度人嚼著一口檳榔紅,像端詳異鄉人那樣漠然地瞅著我。黑色的臉在凝神的一剎那,好似凝成了一幅千年的畫面。金色的陽光給予他和他的背景一抹專屬于遙遠過去的殘頹色澤。在那一瞬間,他突然卷起一卷報紙給我——我略略止步,來不及考慮掏錢。約莫是當日的《新生活報》,大標題依稀是某地發現一只長得像麟的四腳蛇。

我胡亂地走進一家陳舊的旅舍,老板娘濃脂抹粉,只問了句:“一個人?”便放我進去。陰暗的樓梯,淫穢的氣味。房間里陳設簡單,一張雙人床一張梳妝臺,床單是褪色的紅色花布;墻壁上斑斑污漬,那股濃濁的前人休息或體液氣味的積淀愈發令人難堪了。我便把窗子打開。

日暮里,金色的鐵軌和它深郁的暗影,便是窗外的主景。有些歸家的車輛率自亮起了燈,幾只烏鴉在樹影里間歇叫了幾聲。我拉了張椅子,臨窗坐下,叼了根煙。在視野里那乍紅乍綠的交通燈是最刺眼也最文明的存在,兩個癯瘦的馬來警察配著短槍悠哉地漫步在騎樓的走廊上,皮鞋使勁的敲擊聲未經修飾地施展著它們的節奏。除了幾套換洗衣服和衛生用品之外我什么也沒帶,即使是我最最心愛的書籍。我留戀地看著日落,輪廓被它自己的光融蝕的太陽,帶著一個發亮的中心飛快地隱沒在山的那一邊,大塊大塊的層云把剩余的光也擠落山頭。這時,所有的街燈便次第地亮起來。

我發了一陣子愣,煙抽完了,淡淡的霧也漫上了我的眼鏡片。妹子呀,你和你的他今夜是否也會在這個日落的小鎮落腳?

一直到有人敲門,我才下定決心出去吃晚飯。女房東鬼祟地問我,房里的燈怎么沒開,是不是壞了?我心里的聲音答她說,燈沒壞,是日頭熄了。

為了暫時的離去我必須記下旅店的名字:南天旅舍。

小鎮的結構簡單,一間油漆剝落的郵局、電訊局、警察局,老檳榔樹下一間華文小學。河邊一家沒落的戲院,正上演最近頗受歡迎的黃飛鴻。我到華人巴剎去,囫圇吃了一盤海南雞飯。沿著河邊走去,三三兩兩的華人老頭子聚坐在河堤上,說著熟悉的家鄉話。幾對各族的情侶牽手散步,老樹下停了十余輛三輪車。河床上長著一叢叢芒草,河水融融地晃漾著幾盞燈火。小鎮似乎不曾輝煌過。

我走遍了鎮上的三家雜貨店,一家西藥局,問他們是否在日落以前見過一對年齡和我差不多的陌生青年男女。可是他們的答案不論是是或否,還是不置可否,都不是十分可信。我漸漸地理解到,他們不全然把我當陌生人看待,因為這樣的小鎮通常大部分年輕人都離開了,到大城市謀生去。每一個候鳥般歸來的青年臉上,都殘余著幾許異鄉的陌生色彩。接著走訪了七家服裝店,我知道她沒帶多少衣服,然而我不再向人打聽。順路到一家文具店去,買了剛出版的三種香港漫畫,走進A&W喝了一杯可樂,再到小鎮唯一的一家百貨公司,到她平常愛吃的食物的攤子、女裝部各處看看,結果也只是買了幾樣自己愛吃的零食。我不禁覺得這樣的尋找方式十分可笑,這時到了電影院門口,戲正上演,他們會不會就在里頭呢?

我就那樣隔著一條街望著電影院門口。此時戲院門口冷清清,三個電影看板顏色鮮艷醒目,左右的看板上都掛著個“不日”的牌子。只有中間那個掛著“今天上映”的,李連杰的臉龐給畫得腫大走樣,好似慘遭過一頓狠打。我又點了一根煙。一股沒來由的沖動讓我下定決心等電影散場,好似他們就在里頭似的——

左邊轉角一家“多多博彩”燈火耀明,華人、印度人、馬來人排了一串,在那里消費命運。

其實我沒理由耽擱,說不定他們早已走到下一個城鎮,甚至走得比我想象的更遠,現在猶相擁在一輛開往異國的火車上(那也好)。她雖然衣服帶得不多,卻把存折和所有的證件都帶走了。她只給我留下一紙便條:

哥,我走了。你們不必來找我,我不會再回來。照顧爸媽。

妹留

她只留那樣簡單的便條給我……那時距我抵家門也不過是半個小時。她連半個小時都不能等嗎?我已多年沒見她了,她就不能讓我和她見了面再走嗎?

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是因為我要回來才先一步離去嗎?

母親焦急地說她還沒出過遠門又那么年輕萬一給人騙去賣了怎么辦。伊說又不是不給她談戀愛至少也要等高中畢業了啊。父親沒說話,只是哀哀地嘆息。我經歷了長途的旅程之后初抵家門,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愕在大門口。這些年來我不在家,她是怎么過的?和她信中描述的一樣嗎?屋里難以想象的昏暗,此外一切都沒改變。

剛開始誰也不知道她走了。是那張字條,在她房里木桌上。她對父母說,哥哥今天回來,她到市場去多買一些菜。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甚至還帶著淺淺的笑。是因為即將離去,即將的冒險,讓她難以抑制地興奮著嗎?然而她給我的信,都沒有露出任何的征兆,她什么也沒說。

她的房間擺設簡單,木造的房子,白日里也覺得黑暗。白色的蚊帳因年深日遠,經年的洗滌而近乎透明了。墻上掛著一盞陳舊的油燈,桌上還擺著一幅框好的她的照片。那照片我沒見過,她蓄著長發,笑得很燦爛。是留給我的嗎?

她抽去了我此趟回家的理由。是我宣布了她的離去。我帶了那張照片,我發覺照片背后寫著:植有木瓜的小鎮。我說,我去找她。

“剛回來又要走?”

“找到她才能安心——我會回來的。”

他們補充了一個外鄉人的故事,那人經常來找妹子,一道去看電影或干什么的……隨后證實了,那外鄉人幾乎在同一天向工頭辭職。

在街上,一家雜貨店的老板叫住了母親,說妹子把腳踏車寄放在他那里,托他轉交。有人看到她在巴士車站等車,又有人說親眼看到她和一個人上了火車。

從我們那小鎮往外,恰好有四條路通向四個不同的方向,然而鐵路只有一條,卻同時擁有兩個方向。我只能從她往昔的訊息,猜測她消失的方向。也許她會跟隨那個外鄉人回到他的故鄉去,一個植有木瓜的小鎮。

在漫長的等待中,那場電影像是一出永遠也不會散場的戲。天悄然籠上一層朦朧的灰,氣溫突然下降,悶悶地響了幾個遠雷,沒有輪廓的云快速流動。天陡然坼裂,在一聲近郊的暴響之后——余聲如密鼓一串遠去。我知道,雨即將來臨。

先是幾顆很大的雨滴打在頭上、臂上,觸膚生疼,街上的行人飛快地閃入檐下,我買了一把黑雨傘。沒等戲散,就往旅舍的方向走去。沉沉的吼聲從山的方向凌越千流萬樹趕來,一瞬間傘面重重向下一墜,所有的雨腳都整齊地落到路面,小鎮淹沒在千絲萬縷的雨聲中。雨聲中夾著狂風暴雷,身體沒兩下子就給潑濕了大半。

多年以前,我和妹子每天都要走幾英里的路上小學,在黃昏回家途中最怕遇上這種天氣。日頭一被遮蔽,膠林就過早地入夜了,烏云和滂沱的雨把膠林漫漶成潮濕的赤道雨林,前方一片迷茫,流水沿著山徑奔瀉,我們走在流水里,穿著膠鞋,披著雨衣。寒冷和恐懼讓我們蒼白著雙唇,都不敢說話,默默地聽那一陣雷一陣風雨。每片樹葉著了雨滴都不歇地響著,樹上的枯枝給風絞落,狂風中橡膠樹交相摔打著,響雷劈倒了一棵樹。妹子緊跟著我的腳步,我們都覺得書包好像愈來愈重了。那時候,聽到狗吠就知道快回到家了。

我知道他們也許不會在這里歇腳,而這里卻是她離去的必經之地。是這場雨讓我幾乎確定了,甚至她路過時匆促的目光曾短暫落在哪一棟方形的建筑。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她在這里的感覺;雨中墜落的黃槐和火焰木被雨水從滿是疙瘩的柏油路往鐵路圍籬旁的小水溝拖曳,伴隨著枯葉潴聚在一根枯枝的攔阻中,花片在那兒打轉、浮沉、盤旋。妹子她必然不會忘卻在花樹上留下她目光的隱形刻跡,她甚至已經預約了這場雨,雨水濕了我的鞋和褲管,她一定知道我會隨后而來,因為落雨原是這一個小鎮的屬性。

郵局前方空地上栽了兩棵木瓜,已經長得老高了,貧瘠的土地讓它們累累的結實卻顆顆都像是衰敗的乳房。

又一班火車鳴笛入站,不到半分鐘,又凄凄戚戚地走了。夜里的舊街只有一盞失色的街燈,幾個印度人躺臥在走廊上,鐵卷門都已經拉上了。南天旅舍只開了個小門,仍舊是那個妖艷多彩的徐娘。她示意我把雨傘放在樓下,挨近了問我:“要不要找個姑娘?”我搖搖頭。

一夜的雨聲忽急忽緩,在心情上不知道是歸來還是離去,是該算歸來還是該算離去。我迷迷糊糊地寐了一陣,隔音很差的墻壁不時為我傳來隔墻的異聲,仿佛在夢里聽到少女的啜泣和呻吟,頓時令我想起這些年來時時發生的“鄉村少女被姑爺仔拐騙失身,推入火坑”之類的社會新聞,他們活動的場域便是在旅舍。騙少女來販賣在這個萬般皆下品的年頭,是繼走私毒品槍械勒索打搶銀行之外,發達最快而又風險最小的行業。它維持著固定的成長率,反映了國家經濟穩健的成長。他們的誘餌是愛情和物質;她們的結局是在暗巷里哭泣。而我卻幾乎確定帶走我妹妹的男人不會是那種社會新聞里的男主角,妹子她也不是。

夜深以后蛙鳴交響在周遭四野,雨勢逐漸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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