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暗暝
- 黃錦樹
- 3964字
- 2024-12-17 17:13:28
我們的南洋摩羅
——重讀黃錦樹的《烏暗暝》
張惠思
夜里,友人留言,憤憤不平地說起對一場討論的不滿,整場討論中依舊有人以強悍莫名的防衛口吻抨擊黃錦樹對馬華文學的傷害。燒芭多少年過去了,卻仍沒能以理性的思考、反省與對話來取代情緒性的抨擊。只有時間在流逝,仿佛一切沒有改變。友人寫道,當發覺周圍尚沒有辨識能力的聽眾也許都會一一接受這說法的剎那,心中為之寒凜——“直想奪門而出”。
一段段在臉書對話框中浮現的留言,仿佛果真還是對應了多年來黃錦樹在多本著作、短評中或隱或顯的感受:故鄉人手拿石頭,赫赫相對。
翻閱《論嘗試文》,王德威早已隨著黃的寫作、論述與格局的多面向發展與其在文論思考上的重要性,把多年前對黃的“壞小孩”說法加以延伸、重新定位——而遠遙地與魯迅筆下的摩羅詩人銜接。
這幾年,黃錦樹和時間搏斗,連連出書,小說《南洋人民共和國》等對歷史的反思、質疑與嘲諷,散文集《火笑了》中駭笑一如張愛玲的心灰:如果回到當初,還會這樣寫嗎,也許就不會這樣寫,應該寫的是……。應該要溫柔敦厚(《火笑了》,二六三頁)。但那些質疑、嘲諷、駭笑與心灰,那些背面沒有寫出來、說出來的,真的沒有同鄉測量出壓在紙頁底下那厚重的、沉痛的感情的溫度嗎?然而誰能否認此時此刻,黃錦樹不已成為馬華文學系統的一部分?任何閱讀、思考或準備進入馬華文學的人,都必定需要和黃錦樹對話。不管是站在他的那一邊或對立面。從陳雪風、林建國、許文榮、莊華興、朱崇科,到王安憶、黎紫書,皆是如此。
輾轉經年,黃錦樹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虛歲五十一)。在這個時候,著手將最早的兩本小說集二合為一,重新排序,再次出現在新世代的讀者面前,自然是適宜的。當然,作為他的長期讀者,因為手邊是有著兩本第一版的小說,先入為主,當知悉新版小說會以《烏暗暝》書名覆蓋掉第一本《夢與豬與黎明》,倒是有點舍不得。無論如何,這個新版集子里的多篇小說,因為都是舊識,甚是熟悉,重新于紙頁間磨蹭,多年前閱讀時的思考痕跡與心懷遞換、那年代的各種回憶不斷如飛絮紛飛。黃錦樹小說中永遠無法辨認的M、以祖父手跡不停代筆繼續寫大卷宗的早衰獨子、失蹤的鄭增壽、在小說中帶著未明的心事悄悄地回來的郁達夫,當然還有《魚骸》中潛入熱帶沼澤水域中愛撫兄長骸骨、嗜好吃龜而落腳臺灣的中文系教授。這些小說幾乎表征著我大學時期以及前大學時期的馬華文學閱讀經驗中十分重要的部分,如小說所說的,竹竿搭就的一條橋道如史前恐龍骸骨般展開。
我初中三年級那年,黃錦樹的《M的失蹤》和李天葆的《秋千,落花天》并列同獲鄉青小說首獎。當時并不懂什么是后設或互文,但因為小說里頭出現了一連串我當時認識與聽過的馬華作家,甚至馬來作家的名字,真實的人物走入小說,并以一種類偵探式的追蹤展開對大作家的思考,自有一種新奇的玩味感。還有那與一般小說寫法迥異的結尾聲明寫法,加上小說得獎后,聽到的一些質疑與抨擊,也使小說充滿話題性。后來在大學時期重讀,才領略其中隱隱約約的馬華文學微當代史的一種判斷眼光。這幾年因教文學而常讀近現代小說,每每讀到魯迅的S城M城,偶爾還會閃過此篇小說,竟有新生發的觸動。此外,《大卷宗》《死在南方》《傷逝》等好幾篇小說都各有所指,都如同一把把匕首,清晰亦犀利地指出問題的癥結。通過小說書寫,黃錦樹一直在為馬華文學與近現代文學甚至是世界文學,細密地做一種內部的勾連。例如其中幾篇明顯地散發馬奎斯①味道的小說,失蹤、消散、夢境中故鄉的潮濕感、文稿上的螞蟻,這些熟悉的符號皆反復出現。
對當時在本科階段的我們來說,小說的意義不僅僅是小說本身,也溢出小說之外。那些年,我和班上那位很喜歡張愛玲、準備讀美國博士的同學黃美儀競相閱讀馬奎斯,一樣對莫言過于凸顯、粗糙的魔幻寫實感到詫異——我們都覺得若是模仿的話,《大卷宗》的馬奎斯味道絕對比《紅高粱》中的魔幻寫實的穿插來得更為成功。至今,讀及郁達夫,腦海里還是很容易地浮現“死在南方”這四個字,以及小說中的一些景象。
現在算來,距離黃錦樹第一篇小說《非法移民》,一晃三十年過去了。我們接觸的他,不僅僅小說,更包括了他的論述以及對馬華文學的建言。那是九〇年代,作為馬大中文系的學生,當時的自己和周圍的一些學長、同學、學弟妹,即便沒有太清晰的自覺,大都還自以為是處于馬華文學研究的核心,且以之為己任。當年黃錦樹的燒芭事件、他和陳雪風之間的辯論文章、他和林建國的電郵來往刊登在報章,我們都會剪下、細讀,并且私下討論。尤其是黃錦樹在華研出版的那本錯漏字百出的《馬華文學:內在中國、語言與文學史》,是開啟我們嘗試以學術口吻討論與思考馬華文學史的入門書:是華人文學還是華文文學?
什么是經典?什么是華文?
這本書,我至今還很是珍惜,認為是慘淡經營的華研的出版物中最有分量的其中一本。用一句自嘲的話來說:在本地,錯漏字好像也是常態,我們自然進化出讀出它的本來面貌的能力。相較于顏清煌、王賡武的客觀史學式的梳理,或其他以個人經驗、感嘆等主觀的情感判斷居多的馬華文學論集,我們更對黃錦樹清晰的問題意識與充滿力度的文字力量所震撼,更常會被壓在紙背下對馬華文學的殷切之情所撼動。
當然,還有林建國的《為什么馬華文學》,幾個大哉問構建了我們打開馬華文學的思考啟蒙的框架。前年在新竹和林建國見面,在清華大學湖畔,只覺得心里有一句話時時欲迸齒而出:和好吧
。因為當年的我們心中,那樣相信著,這樣的電郵論學,是馬華文學中罕見的學術對話。可惜太短促。若能發展成熟,或也許可以是如陳平原、錢理群與黃子平的三人談,在某個特定的時空點出現之后,各有發展,而情誼永恒。后來在《火笑了》讀到最后一篇《幾個愚蠢問題》:沒有對手的摩羅,到底只能寂寞荷戟。不禁有微微的感嘆。
不管愿意不愿意、抵抗或接受,黃錦樹的論述與他對很多文學現象的思考,已經成為馬華文學及研究的基本知識。如對神州詩社、李永平、張貴興、商晚筠等的看法,很難逾越黃錦樹的基本評價。若稍微注意,就可以發現而今在馬來西亞的大學中文系,馬華文學課程安排與篇章選讀,幾乎都無法走出這位馬華摩羅的法杖所揮灑出的視界。可以理解,一些本土馬華文學研究者對他的不滿,或應該說,那更像是一種恐懼感,因為燒芭在某種意義上的確奏效了:無論如何,方修之后的馬華文學史,真的暫時沒有辦法寫下去。終是燒掉了。是沒有辦法像方修和楊松年那樣地分期、歸納、順理下來。沒那么簡單了。沒辦法再依循著固有的意識形態下去了。不能停滯不前了。這一次,若想寫下去,就必須是像黃錦樹這樣的真正的思想者
一樣地工作。只是,燒芭事件真的是一個悲劇。因為這片土地封閉太久、情緒太大、阻礙太多,要我們承受突然輾壓過來的負面判斷,的確太難受、太困難。如果我是方北方,我是否真的能嬉笑輕松應對,而沒有絲毫的愕然痛苦輾轉難眠無言以對?作為耿直不阿、將自己完全給予
馬華文學的老先生,他用生命誠實地回答了這樣的詰問。而站在人心的角度,黃錦樹這些年難道就不曾感到愕然痛苦輾轉反思寂寞汗涔?我們這一代人,要用怎樣的姿態正視問題的癥結,才能還老先生的死亡事件一個真正的答案?或我們是不是應該認真想:若是彼時,我們的文學評論體系可以更早地建構起來的話,若是學術式討論可以更早的在本土學界形成……
今年二月底,在丹絨馬林見面,是和黃錦樹最靠近的一次。此前,并不熟悉黃錦樹的人,到底熟悉的是他的小說、他的論述、他引發的事件,臉書上短短的問候和對話的語氣。去年十月,就聽說依大中文系準備邀請他到大學校園做系列演講。很快地知道在計劃中原是希望至少三場,并且在預想中有學生交流的環節。那是我壓在心底沒說出來沒做到的想望:請他到馬來西亞的大學課堂,讓我們的學生有親炙南洋摩羅詩人的機緣。正如去年三月詩人楊澤來馬大擔任駐系作家,臨別時說的:你們需要的,不是我們,是黃錦樹、李永平等這些自己人
。原是我未遂的心愿,德發卻先我實踐了。吉隆坡這里,有人出版社也給我發信息:你那邊,是否有安排一場?若是沒有,我們這里想在月樹也辦一場。然而,很快地傳來了黃錦樹舊病復發
的消息。
來回確認了還是會回來,已是二月初了。我陪著德發到機場接機。猶是王禎和見張愛玲。發現我們的南洋摩羅已老。才不過四十九歲
。坐在機場高速道路往吉隆坡奔馳的車子前座,因為身上的病,他仿佛真的是一位已經完全透支的疲憊旅人在返鄉。在不停的瞌睡如夢中和我們斷斷續續地閑話家常,提到父親翻種的膠汁稀少的橡膠樹、多子的母親(生那么多來做什么
)和長兄的恩怨等家事。早期多篇小說的片段忽現,那些膠林深處狗吠燈黃的情景清晰地立起,撲面而來。如此地清晰。“如果沒有走,也是死路一條。”從某種意義來說,黃錦樹在《夢與豬與黎明》與《烏暗暝》中的好幾篇小說涉及他的過往、在現實中逐漸不見的膠林與果樹、多子的母親與狗吠燈黃的童年——簡直就是偽裝成小說的散文,我們的集體的過往。“這病就是這樣,講著講著,就會睡著。”旅人戴著棕褐色條紋斑鴨舌帽,說話語調急速、順暢但還是屬于馬來西亞華語的腔調,話音剛歇,身體就前傾,竟真的睡著了。
在丹絨馬林那山色樹色青郁的依大校舍轉折處,車子轉了一個彎,又平順地向前開去。夢魂空系瀟湘岸,煙水茫茫蘆葦花
。我手上拿著列印好的明天的講座題目:“我們的‘文學的加拉巴哥群島’”。返鄉的旅人提醒我們,馬華文學,就是那加拉巴哥群島上特異的物種。要珍惜這原初的質地。望著車窗外,只覺得長年閱讀他的那些小說情節、那些坦誠無畏的散文句子、那些充滿火氣率真的評論字眼,一如那個很久不見、隔著時間的長河對岸那遙遠的文青的自己,好像從很遠很遠的生命他方,突兀地回到身邊。
——最后定稿于二〇一七年四月四日
張惠思,現為馬來亞大學中文系高級講師。文中提到的許德發為其先生,現為蘇丹依德理斯教育大學現代語言學系中文學科主任。
①即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ía Márquez)。——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