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創傷與記憶:身體體驗療法如何重塑創傷記憶
- (美)彼得·萊文
- 2145字
- 2024-12-18 17:57:13
第1章 記憶:禮物抑或詛咒
記憶的幻覺
記憶是影像的選集,有些捉摸不定,有些深深刻在腦海、難以磨滅。每一個影像就像一絲紗線……紗線編織在一起,組成了我們錯綜復雜的生命織錦。這些織錦的圖案講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就是我們生命的歷程……對于過往的故事,我有洞察一切的天賦。但是真相會隨著生活的燈光改變顏色,所以明天會比昨天更清晰。
——卡斯·萊蒙斯的電影劇本《仲夏夜玫瑰》
在2015年年初,備受尊重的記者、媒體傳播界的明星布萊恩·威廉姆斯羞愧離職。他曾在媒體公開聲稱:在戰爭前線,他一度暴露于極端的威脅之中。這個“謊言”和不斷增加的輿論壓力擊潰了他?,F在我們知道了事實的真相:當時有一架直升機被火箭擊中,隨后威廉姆斯乘坐的直升機才起飛。之后,這個故事逐漸演變成另一個版本,在這個版本中,講述著他確實是坐在那架被火箭擊中的直升機上。社會公眾和評論家們都感到很驚訝,威廉姆斯會因為華而不實的英雄主義和自我膨脹而讓自己的名聲處于巨大的風險之中。人們都在問自己:我們是如何被這樣真誠與熱心的新聞主播所欺騙的?
想想類似的公眾人物“失足”事件:希拉里曾經宣稱自己在波斯尼亞處于狙擊手的槍口下,可是后來她承認自己“搞錯了情況”。拋開黨派之爭不談,讓我們不要忘記這樣一件事情:米特·羅姆尼曾說自己記得底特律大赦年,可是這發生在他出生前九個月。這些名人都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嗎?真正的答案是,這些歪曲的記憶,尤其是在高度壓力和危險時刻所發生的事情,記錄的是我們敏感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會支持羅姆尼的“生前記憶”,因為許多人會把家庭照片或多次聽到的故事融入“真實的”個人回憶中。實際上,我們對某個事件賦予的意義能夠對該事件的記憶內容產生重要影響。用精神分析學家阿德勒的話說:“遇見一個人的時候,人們會從無數個對他的印象中,選擇性地記住那些和自己所處情境相關的部分?!?/p>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類出生的時候就像一塊白板,而我們都是一系列記憶烙下的產物,就像是在白板上刻下蠟制印記一樣。但是,記憶并不是這樣一種物質,我們必須承認這個糟糕的事實:記憶不是一個有形、明確、可復制的實體,它不像錄像那樣,能夠按照我們的意愿隨意重放。它是一種在形式和意義上瞬息萬變的東西。記憶不是一個離散的現象,也沒有固定的結構,它不會像雕刻在石頭上的痕跡那樣永恒不變。它更像是一個易碎的紙屋,不穩定地駐扎在不停流動的時間之沙上,會因人們的解釋和虛構而變化。的確,記憶處于不斷重構中,就像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中任意、不受控制且難以預測的電子那樣。正如觀測電子的運動會改變它的位置和動量,同樣,記憶之紗縱橫交織會編織出一縷縷輕紗,而這縷輕紗的色調與輪廓會隨著光與影的變化,在一天的不同時刻與一年中不同的季節發生變化。
文學與電影一直執著于描述記憶的錯覺。20世紀50年代黑澤明所導演的電影《羅生門》將記憶固有的主觀性和脆弱性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出來,電影中四個角色對同一事件有著極其不同的記憶。正如電影中所展示的,記憶就像是稍縱即逝的夢境:正當你試圖捕捉它時,它就溜走了,僅給我們留下些許安慰——旁觀者變幻莫測的視角可能是對記憶本質僅有的真實可靠的界定了。所以我們真的可以在回想某些事情的過程中不改變記憶嗎?答案是:不可能。
哲學家、電影制作人,以及許多當代認知神經科學家,都對回憶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馬克·吐溫曾經承認:“我年紀很大了,我記得許許多多的不幸之事,但這些事情大多數并沒有發生過。”換句話說,他當下的不幸使得他能夠“記得”(例如構想出)那些從未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最近有項研究引起了轟動,發現記憶確實是一種重新建構的過程,它會不斷地選擇、添加、刪除、重排和更新信息,這一切都跟隨著不斷前進的生命過程。
在接下來的篇章中,我們將探索記憶易變性的含義,并嘗試理解創傷記憶的類型。探討這個話題的一個中心前提是,當前的情緒狀態可能是決定我們記得哪些事情和如何記住一些事情的主要因素。首先,改變當下的情緒狀態是對創傷記憶進行有效工作的必要條件。在當前的臨床工作中對創傷記憶知之甚少的是,(不論任何原因引起的)我們當前的心境、情緒和軀體感覺都會深遠地影響我們正在“回憶的事情”。記憶中的影像和想法在我們的知覺場中被喚起,并(無意識地)選擇與我們當下的情緒狀態相匹配。我們當下的心境和感覺在如何記住某個事件,以及應對和重構這些事件時,發揮了關鍵作用——這種心境和感覺建構了我們與這些“記憶”不斷演變的關系。
研究記憶有效性和可靠性的關鍵在于研究它的生物基礎和它的心理、發展以及社會的功能。如果毫無疑問地,記憶被證明是難以捉摸和虛假的,那它的價值是什么,它固有的局限是什么?什么時候記憶是值得信任的,而什么時候會背叛我們,讓我們在模糊與不確定的泥潭中掙扎?什么時候記憶會被“魔術師”們所捏造?或者被治療師、家庭成員、律師、政治家們所捏造?而什么時候它有可能因社會群體、部落、家族的集體無意識而引起歷史的扭曲?以及什么時候,巫師或軍隊的行動是主動自發的,什么時候這些行動是無意的?
關于創傷的形成,許多治療模式似乎有一個誤解,甚至忽視了這樣一個本質的問題:在怎樣的條件下,記憶可能是一種治愈的力量,而在怎樣的條件下,它是毀滅性的?什么時候記憶會導致自我造成的痛苦和不必要的苦難?最為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區分這些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