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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晶瑩的泡泡在升騰,在飛舞,它們擁有球狀的外形,像是自由的精靈,裊裊飄向空中,它們飛翔的線路是那樣地短暫,也許稍縱即逝,也許倏忽寂滅,但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生長,頑強地升騰,輕盈地飄浮。
柚子坐在衛河前的一只小凳上,袖管卷起,露出白皙的臂腕,雙手使勁搓揉塑料盆里的被單,泡泡宛如一個個小天使,圍繞她的周身,當我們的豐收拖拉機停靠在她面前,泡泡就神奇地朝我們撲面而來,頃刻間,我們也被裊裊的泡泡包圍了。
柚子笑盈盈地走過來,從我手中接過行李,她的手上還沾滿著泡沫。她穿著白襯衣綠軍褲,走動起來短發飄拂。她靠近我的時候,我一激靈,腦袋似乎忽然清醒,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這香味是如此地奇特,它像一支興奮劑,一下激活了我的軀體、我的靈魂。
這就是我和柚子的第一次相遇。
此刻,午后開始的細雨已經消停,只有寂寥曠野上的風還在呼呼地吹,遠處的防風林發出瘆人的巨響。被雨水打濕的衣服粘在身上,讓人感到陣陣的寒意。我癡癡地望著來回跑動的柚子,麻木又無所適從。
輪船靠岸大約在黎明時分,我被熊貓推醒,睜開眼簾,朝艙門外一望,看到迷霧籠罩下的陸地緩緩駛近。
熊貓叫醒我后,便迅疾躥出船艙,照應其他人去了。熊貓其實也并不十分清楚漫長征程中的具體事宜,但他總是不會忘記自己的使命。
熊貓重返艙內時,手腳麻利地抓起行李,對我說了句“快走”,轉身朝艙門外走去。我稍稍遲疑片刻,也顧不得多想,提起行李隨后跟了出去。
濃濃的晨霧四處彌漫,堅實的江岸變得撲朔迷離。強勁的江風猛然刮過來,身體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濃霧稍稍驅散開去,顯現慘淡的碼頭晨景。但要不了多久,一股股濃霧又不知從何處冒出,陸地重新陷入一片虛無之中。
我跟隨人流涌出碼頭,回首一望,身后煙霧騰騰,真像是云中踏出的天路。來到街口,熊貓拍了拍我的肩膀,將兩大捆行李往我跟前一撂,倏地消失了人影。
我非常佩服熊貓的能力,他居然在能見度極差的情況下,找到了我們的長途汽車。放行李,找座位,一陣忙亂過后,污垢滿身的長途汽車,發出粗重刺耳的聲響,載著一車懵里懵懂的人上路了。
一路走來,先是一宿的輪船,接著是長途汽車不停的顛簸。長途汽車足足顛簸了十幾個小時,一車年輕人昏昏沉沉,搖頭晃腦,東倒西歪,個別女生已趴出窗外開始嘔吐。車速其實很慢,路途坑坑洼洼,臨近中午,車窗被密密麻麻的雨點擊打,發出噼啪的聲音,雨水垂掛下來,變幻著形狀各異的圖案。
汽車在途中曾停靠過一陣子。那時候天地已豁然明朗,雨水無情地傾注。站在車站飯店前的屋檐下,我看到一條長河,從公路一側蜿蜒而來,又傍著公路蜿蜒而去。我這才知道,汽車一直沿著海岸線行駛。前方是一大片一大片泛出些許綠色的灘涂。南方四月的田野,應是郁郁蔥蔥的豐盈景象,而這兒的田地還是荒蕪光禿,只有遠處矗立在滂沱大雨中的一排水杉,才給這塊死寂的土地增添生命的氣息。
操著濃重方言的司機,一邊嘴里大口嚼著面餅,一邊吆喝我們上車。
汽車很快又爬上泥濘的公路。司機一路怨天尤人,罵罵咧咧。小河里的帆船,公路旁的驢車,都誘惑不了這些從未出過遠門的城市人的目光,受寒冷和疲倦的困擾,這幫學生難以撐開滯重的眼皮,輕易忽略了所有的窗外景致。于是,長路上的奔波也就變成了雨水打濕的沉沉回憶。
我在回憶中跨下長途汽車。記得那時候天色已開始暗淡下來,四野茫茫,雨水變小,而暮色和寒氣從曠野上合攏而來。
我忘了我們在一幢大樓前等候了多久。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原上,后來知道這就是農場場部。那鋪天蓋地壓過來的狂風源自海上,像是大海的喘息,又像是大海的怒吼。我們冷得哈不出一點熱氣,單薄的衣衫逐漸被雨水淋濕,那滋味真叫人難受,這時候恐怕連一向沉穩的熊貓,也和大家一樣感到絕望了。
豐收拖拉機的嘭嘭聲就是在那一刻挽救了我們。
我們這伙人開始騷動。幾輛拖拉機尚未在大樓前停穩,一些人已將包裹行李往車斗上扔。其中一輛拖拉機駕駛員旁邊的座位上,躍下一個長長的身影,他一身軍裝,戴頂軍帽,又黑又紅的鼻梁上,架了副淡黃色的賽璐珞眼鏡,這種眼鏡在那時候的學生干部中很流行。他剛飛身著地,便吼了一聲:誰是帶隊的?
熊貓將我拽至瘦高個的面前,我發覺同樣穿著軍裝的熊貓雖說比瘦高個小一圈,但他倆很相像。什么地方相像?我一時想不好。瘦高個說他名字叫鹿,他負責把我們這些新職工送往各個連隊。他說話時喉音很重,共鳴很好,你難以想象那樣洪亮的聲音,竟發自一個如此瘦弱的軀體。
副連長鹿就這樣走進了我以后的生活。
鹿在雨幕中將頎長的手臂伸向荒原,給我和熊貓指指戳戳,告訴我們整個農場內各個連隊的分布情況。他指著遠處微微隆起的一條坡脊說,那是界河。河那邊便是勞改農場,河這邊是知青農場。他又指著遠處的一座碉堡說,那是抗戰時期日本人留下的,大家都把它叫作“古堡”。
鹿把座位讓給了我們,他自己站在機頭的一塊踏板上,一只手抓扶把手,半個身子傾向外側,雨水從他的帽檐滴下,又順著臉頰流淌。他這副英武瀟灑、環顧四野的神情,在我的記憶里久久難以磨滅。很多日子過去以后,我和鹿、柚子之間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我仍會常常想起第一次看見鹿時的情形。
豐收拖拉機駛過了一座橋,龐大的機頭一旦爬上橋身弧度的頂點,路旁陰森森的一棟建筑物迎面撲來。這棟頂部倒塌的圓型建筑物便是鹿剛才說的古堡。古堡帶點神秘的氣氛,在雨幕中更是如此。幾年后那件轟動海邊的案件就發生在古堡里。
回憶猶如翩翩起舞的鴿子。
三十年后,我坐在歐洲著名的鴿子廣場—倫敦特拉法加廣場一側的露天咖啡館喝摩卡,那是一個雨霽初晴的夏天傍晚,椅子是陰涼的,遠遠的廣場中央,矗立著納爾遜的雕像,一大片一大片的鴿子在廣場上尋尋覓覓,周邊圍觀的如織游人,紛紛給鴿子們拋撒食物。忽然間,不知什么原因,鴿群像受了驚嚇或聽到了某個指令,倏地集體騰空起舞,飛向暗藍色的天空。那真是壯觀無比的一幕,整個天空被鴿群遮蔽了。就在那時候,我的耳邊竟然響起了豐收拖拉機的嘭嘭聲,天上的鴿群開始變得模糊,它們變成了無數的泡泡,慢慢飛翔,漂移。應該把這種心理變化叫作什么呢?后來我想出了一個詞:時光的變焦。對,就是時光的變焦。盡管人到中年的我,已經到了可以正視內心疾病的年齡,已經可以變換角度思考問題,但當我想到這個詞之后,無邊無際的憂傷還是將我吞沒了……
鹿領著我們去四連。這時豐收拖拉機上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學生了。
不知是事先安排好的,還是鹿臨時決定的,我和熊貓跟隨鹿去四連,在當時看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要說人跟人相熟相知需要緣分的話,我們和鹿大概算是有緣分的了。他不僅一路上不停地給我們介紹情況,而且每到一個連隊,他似乎根本就沒考慮過要打發我和熊貓下車,好像就是來將我和熊貓接回去,融進他以后的生活,去演繹一場算不上轟轟烈烈但不可謂不慘烈的青春悲劇。
好像都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于是,我看到了漫天飛舞五彩繽紛的泡泡,看到了一路小跑過來頭發飛揚的柚子,聞到了那股縈回不去、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香味。
柚子提著我們的行李,直接去了一座矮平房前,其實矮平房的后側,還矗立著兩排樓房,那里才是連隊職工的主要宿舍區,矮平房里有廣播站、醫務室、工具室和倉庫,還有,它是連隊的“大腦”—連部的所在地。
柚子和我素昧平生,她怎么會走到我的面前,提上我的行李,那么肯定那么準確無誤地走向連部,為什么?這一切簡直像個謎,久久地困擾著我。
鹿對前來的一個老職工吩咐了幾句,其他人隨著那個老職工朝后側的樓房走去,鹿對我和熊貓說了句“走”,便提著我們的行李大步流星而去,我和熊貓遲疑了一下,也拿起包裹網兜跟隨其后。
矮平房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空地延伸出去是一條人工衛河。衛河將整個村子圍起,像是古代城池的壕塹。衛河相交處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走出通道,便是一望無垠的土地。衛河里挖出的土方堆成一座幾百米長的土丘,土丘上種滿了密密麻麻的樹苗。
這時才發覺,我們非常幸運。副連長鹿帶著我們走進的是一個已經建設得像模像樣的村子。而在此之前,我們所到的其他村子,有些甚至連磚房都沒有,僅僅是蘆葦和茅草搭成的一些簡易棚。
走到矮平房中央的一間屋子前,鹿推開虛掩著的木門,將我們迎了進去。屋子收拾得很干凈,朝北的窗邊放著一張床,罩著白色的蚊帳,窗下有一張寫字桌,桌上放著一盞玻璃罩熏得烏黑的煤油燈。那是鹿的單人床和辦公桌。屋子朝南的窗邊放著一只鐵制雙層床。鹿說,你們倆就睡這兒吧。
沒想到能夠和鹿同住一間屋,短短的交往中,我們已經體味出他對我們的照顧,而我們似乎也同他有某種默契在漸漸形成。
接下去的情形更讓我們意想不到了,尤其是對我來說。熊貓一向穩重,他能夠遇事不慌,從他平靜而缺少變化的臉上,你很難看出他有驚訝的時候。
我指的是我們剛準備拆包開箱,緊挨著的旁邊那間屋子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人來。他朝我們脧了一眼,當我們覺察后抬起頭打量他時,他已回過頭去,雙手叉腰,昂著頭眺望寬闊的田野,僅把結實魁偉的背對著我們。
我和熊貓當時感到了一種威嚴的氣氛,一種壓迫感。我們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鹿朝我們微笑著擺擺手,示意我們繼續收拾行李,他走了出去,走到那個人的身后,那個人好像會意地轉過身,同鹿一起返身走進隔壁的屋子。他轉身的時候,鹿高瘦的身影恰好擋住了視線,我們未能看清這個人的面容。但憑直覺,我和熊貓都隱約感到,那是一個掌握很多人命運的人。
之后,隔壁那間屋子不斷傳來幾個人嗡嗡的說話聲。一種尖細如女人嗓音的叫喚聲,總高懸在那些雜亂的交談之上,它單薄而又果決地穿梭往來,有如行云流水。隨著尖厲嗓音的不斷響起,隔壁屋子的那扇木門一會兒開啟,一會兒關閉。在這期間,鹿幾次跑回來,拿了什么東西又急匆匆跑去隔壁的屋子。
我們很快意識到,隔壁房間的忙亂,以及那些雜沓的腳步聲與我們是有關系的。鹿終于又跑回來,告訴我們:連隊食堂已煮好了面條,讓我和熊貓去打飯。鹿正對我們這么說著的時候,隔壁房間又傳來那尖厲的叫喚聲,鹿不敢怠慢,趕緊疾步過去。他重新回到我們面前時,手里拿著兩副碗筷遞給我們。
黃昏逝去,天色終于緩慢地黑了下來,鹿跑過來點燃了煤油燈。這時已吃完面條的我,忍不住問了一句很蠢的話,我說旁邊那間屋子是干嗎的。
是連部。鹿回答說。
連部?也就是說,我和熊貓被安排住在連部的隔壁。聽完鹿的回答,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個雙手叉腰把背對著我們的人是連長。那么,那個擁有女人嗓音的又是誰呢?我想問卻把話咽了下去,畢竟和鹿還不是很熟。
后來才慢慢知道,連里職工們說連部的時候,通常也包括我們居住的這間屋子。我和熊貓住進了連部,這件事讓我暗暗吃驚。熊貓則好像早有所料,他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便拿著一本書,一骨碌爬到上鋪去了。按照我們中學班主任那位老太太的話說起來,熊貓就是一個可以不斷往他身上壓擔子的干部。
這天晚上還有一位人物,應該進入我的記憶。他叫蝙蝠。那天晚上他不請自來,推門而入后,與我們有一種自來熟的架勢。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來下巴頦勾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的眼睛非常有神,靈敏閃忽,顯得聰慧和機智。最有個性的是他的鼻子,你倘若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鼻梁略略歪向一邊,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的鼻子具有那種雕塑感,他的相貌給人一種很有教養的印象。
蝙蝠進來后,笑嘻嘻地俯下身拍拍我的肩膀,又隨意地一把奪過熊貓手中的書,與熊貓插科打諢了一番。最后,他走到鹿的床前,撩起蚊帳,把手伸進去摸摸鹿的臉,鹿虎著臉說你不要亂來哦,蝙蝠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怎么亂來了怎么亂來了,他邊說邊去撓鹿的胳肢窩,鹿撲哧一下笑出來,從床鋪上躍身而起,兩人扭成了一團。
打鬧消停后,蝙蝠在屋里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他轉過身,黑黑的眼眸骨碌碌打量我和熊貓,那會兒,我覺得他的鼻翼微微翕動,仿如嗅覺靈敏的犬鼻,他在尋找著什么。很快,他把眼光停留在我打開的箱子上,忽地撲過去,從我的箱子里搜尋到幾本雜志。那些雜志我全沒看過,準備帶到海邊閱讀的。蝙蝠迅疾地抽出雜志,自言自語地說,好久沒看到什么有價值的書了,對枯燥的海邊生活抱怨一番,朝我大聲嚷嚷說這些雜志借我了,沒容我反應過來,他已裹挾著那幾本雜志揚長而去。
幾個月后,我曾羞澀地向蝙蝠提起這件事,想問他要回那些雜志,他笑嘻嘻地說弄丟了。一九七七年,全國恢復高考制度,蝙蝠在人數眾多的藝術類考生中,憑借扎實的素描速寫功底和出色的文化考試成績,以壓倒性的優勢拔得頭籌。離開海邊的前夕,我幫蝙蝠整理行李,理著理著,我愣住了:在他一只巨大的木箱里,看到了我一年前帶到海邊的那幾本雜志,它們整整齊齊地躺在那兒。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后來,我猶猶豫豫地指著木箱說,它們,可以還我嗎?
孰料,蝙蝠聽后大吃一驚,像是聽到了一則海外奇聞,笑哈哈地將箱蓋猛然蓋上,然后在我肩膀上挑釁性地重重擊打一下,他涎著臉,怪模怪樣地湊近說:怎么樣?想打架啊?
當時對蝙蝠很崇拜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還有些懊悔剛才所說的話。
那天晚上最后進入我們宿舍的是女排長柚子。
柚子夾著一本紅絨布封面的日記本,從二樓女生宿舍下來,輕盈飄進我們屋子在十點光景。海邊的天氣變幻莫測,傍晚還下著雨,這時候村子衛河的上空,朦朦朧朧,居然出現了一輪如鉤的細月。
擁有一雙兔子眼睛、細皮嫩肉的柚子走到我們屋子前,用腳很隨意地踢開了門。我睡下鋪離門最近,反應也最強,我敏捷地坐起身體,心莫名地撲撲亂跳。柚子依然是穿著綠軍褲白襯衣,興許是剛洗過頭,飄拂的短發濕漉漉的,既清新又嫵媚。
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同樣嚇了一跳的鹿,正伏案寫著什么,他猛然起身而掀動的一股驟風,吹得煤油燈撲扇不止。
你干什么你?鹿跳起來指責柚子的口吻似乎很嚴厲,但柚子的臉上沒有一丁點畏懼,更沒有自責的神情,她將一頭短發的腦袋縮進脖子里,一溜煙地從副連長鹿的面前穿過,然后在靠窗的辦公桌前,大模大樣地坐下,半天才突然回過頭來,朝鹿大笑起來。
鹿一邊走過去擺好姿勢準備抬腳踢她,一邊也露出潔白的牙齒咯咯笑個不停。柚子與我和熊貓好像天生很熟似的,在我們面前一點不避諱什么。
在以后長長的日子里,我習慣于柚子每天晚上夾著那本紅絨布封面的日記本,從我的床前走過,倘若哪一天她沒出現,那一定是出了問題。
可以這樣說,過了九點之后,我們的屋子就格外地安靜,鹿,熊貓,慢慢地還有我,差不多每到這個時刻,都在沉默中懷揣一種期待和渴望。奇怪的是,只要柚子走進我們的屋子,就會帶來一股奇特的濃濃的馨香。那是一種什么香味呢?那香味是從哪里散發出來的?我一直沒有想明白。那時候還沒有人用香水,用香皂洗澡都已經是很奢侈的一件事,而柚子帶來的馨香清新而濃郁,滿屋暗香,絕非香皂所能比擬。
柚子每天像例行公事似的,要將當天的日記,或長或短的內心記錄拿來給鹿過目。這看起來有點像上下級在交流海邊磨煉的活思想,我沒和熊貓溝通過,但我覺得從第一天起,熊貓的想法肯定和我差不多,都明白這件事情的實質,雖然那時候的我們,在感情生活方面幾乎都是一張白紙。
所以,當副連長鹿和女排長柚子的頭湊得很近,兩張臉在微弱的燈火下布滿紅暈,談話聲由高漸低,最后變成了呢喃時,熊貓與我都知趣地縮進了蚊帳。倒是柚子不時回頭看看我們,好像很詫異我們這個角落那么安靜,跑過來放肆地撩開我們的蚊帳,朝里窺望一下,與我們搭訕幾句。
這第一天的境況,決定了以后的歲月中,我與女排長柚子見面時,從不敢與那雙眼簾長長的兔子般的眼睛對視。每次見到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睛,我的眼神總是倉皇逃走。
夜宿海邊的第一個晚上,隔著一條衛河,五連方向傳來一片女高音合唱的歌聲。五連叫作創業連,那時還沒有樓房,城里來的女學生住進四面透風的蘆葦草棚,沒電沒水,海風呼呼地在草屋外逡巡,夾帶遠處的狼嚎狗吠,一路的勞累困頓,難以入眠的恐懼感,還有那鄉愁一并襲上心頭,于是,一群高音喇叭開足音量,放聲歌唱。
歌聲在空曠陰森的荒原上久久回蕩。壯觀,悲愴,凄涼,后來慢慢地,歌聲演變成了清晰的哭聲。
我就是在穿越曠野的哭聲中漸漸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