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風猛烈拍擊著食堂四壁的窗扉。四月的陽光透射進來,仍然驅散不了乍暖還寒的潮濕陰冷。新職工們顯然意識到了海邊氣候的反常,他們也同老職工們一樣,或套上絨線毛衣,或披了棉大衣,瑟縮著雙肩,一溜排開坐在前面的小板凳上。
從破敗的窗扉望出去,我看到一條小河橫亙在陽光下,粼粼的波紋反射出海邊早晨冷冷的光芒。河岸傾斜的褐色泥土上,生長著一叢叢紫褐色的鹽蒿子草。幾棵蘆葦的莖稈探頭探腦地伸出水面,泛綠的蘆葉輕輕拂動,仿佛在傳遞從海上而來的春天消息。
連長鷹身披綠色軍大衣,靜靜佇立在前面。他的目光望著窗外,這時的小河河面上游過來一群黃絨絨的雛鴨,一葉扁舟緊隨其后,緩緩駛進連長鷹的視野。手持一根竹竿的養鴨姑娘枇杷將小船撐向岸邊,箭步跳下,款款朝這兒走來。連長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得滿滿的會場,嘴里蠕動了一下,舉起雙手朝下擺了擺。
剛才還發出嗡嗡聲響的會場,頃刻間寂靜下來。幾個從后門進來的遲到的職工,躡手躡腳收緊腳步,悄悄放下板凳落座。枇杷從后側閃進來,也許感覺到了會場肅穆的氣氛,吐了吐舌頭,從墻角揀來幾塊磚頭,墊在泥地里當作凳子坐下。
連長鷹咳嗽了一下,寂靜的四周聽得見空氣的流動聲。他徐徐啟口說話,很難想象,連長身材壯碩魁偉,聲音卻尖細如笛。他首先代表連部歡迎十多名新職工加入到農場建設的隊伍中來,接著他簡明扼要地對即將開始的春季挖渠戰役做了動員。他說改良海灘鹽堿地,行之有效的途徑有幾條,這里流行的做法是挖渠引水,用淡水沖走泥土表層的鹽堿成分。鷹的這番話,顯然是說給我們這些新職工聽的。
隨著話音的漸漸提高,我多次偷覷那張海風雕刻出來的臉。那張臉黝黑威嚴,它所具有的震懾力,很大程度來自鷹臉龐左邊的那只假眼。這個秘密一經發現,我再也不敢去直視那只起裝飾作用、凝然不動鑲嵌于眼眶之中的假眼。鷹的嗓音穿來穿去,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閉上眼睛,你分明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尖細聲音,在會場的梁間回繞。女人嗓音再加那只假眼,不知怎地,一種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倏地攫住了我。我強烈感覺到,連長鷹,曾經有過驚心動魄的經歷。
會議開得很短。散會之后,老職工一涌而出,紛紛返回寢室拿工具。新職工跟著副連長鹿來到保管室。
幾分鐘后,村子通往原野的一條大道上,卸去軍大衣的鷹,手支一把大鍬站立在那兒,陽光把魁偉的身影拉長,投射在陰冷的土地里。
鷹的周圍陸續出現了一些手持大鍬的老職工。其中,一個又高又黑、頭發鬈曲的男職工和另一個又小又矮、長相古怪的男職工,一左一右,像兩名保鏢分侍鷹的身邊,為其護駕。那個高的叫犀牛,矮個叫猴子。
后來,我從老職工嘴里知道,犀牛和猴子都是打起架來兇猛無比、遐邇聞名的角色,他們心甘情愿臣服于鷹,并不僅僅因為勞改農場管教出身的鷹,擁有無數流傳甚廣且頗富傳奇色彩的軼聞,也不僅僅是懾于鷹可以一分鐘之內,用麻繩將人麻利捆綁在椅子上的神奇功夫。海邊自有海邊的法則。要讓犀牛和猴子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折服,作為連隊最高的統治者,不但需要膽魄和手段,而且還要有讓手中那把大鍬飛起來的真功夫。
犀牛和猴子,都是鷹親自帶出來的名鍬手。隆冬季節,據說在十幾米深的河床底,將那些淤泥迅速裝筐,而又要穩穩站立于緩緩涌動的淤泥之上,只有犀牛和猴子能夠做到。他們在鷹的指點下,是能堅持到最后的拿得起的鍬手。同樣是服從,犀牛和猴子對連長鷹,含有敬畏的意味;對副連長鹿,更多是礙于面子。這在以后發生的事情里,我一次次體味到其中耐人尋味的差別。
領好工具的新職工,從保管室方向聚攏過來。在鹿的帶領下,新職工排成方隊,跟隨在老職工的后面,朝荒原深處進發了。男職工拿著鍬,女職工拖著釘鈀,鐵器摩擦地面的咣咣聲一路響去。老職工的隊伍散漫成長長的一列,在望不到盡頭的公路上蜿蜒蠕動。
海邊初春的陽光溫煦慘淡。簇擁公路兩側的茂盛雜草沐浴在陽光里,隨風輕輕擺動,叮咚作響的水渠掩映草叢之中。無邊無際的田野上,海海漫漫的鹽蒿子以及雜草荊棘宛如地毯般鋪卷過去,延伸到快要與天際交接處,兀地隆起一條氣勢磅礴的防風林帶,這條蒼茫的林帶由西向東巍峨雄峙,林帶上空有裊裊的紫煙升騰彌漫,幾只灰白色的海鳥在遠處起起落落,上下盤旋,點綴著陽光變幻煙氣迷蒙的海邊景觀。
隊伍走了近幾里地,鷹帶著他的“哼哈兩將”,拐進公路一側的田野。剛開春不久后的土地濕漉漉的,松柔而富有彈性,踩過的雜沓腳印里冒出滋滋的水泡。我的褲腿和那雙球鞋已被沾滿露水的野生植物打濕,幾里路走下來,渾身汗津津的,呼吸已有些急促。
隊伍深入到原野腹地,在一條被草木覆蓋的干涸小溝前停住了,然后一字排開。副連長鹿跑前跑后,和其他幾個排干部拉起樣繩,用卷尺丈量溝渠長度。很快,鹿分配好了任務:老職工每人八米,新職工每人七米,用一天時間,將這條小溝改造成寬闊的水渠。
鷹站在排頭,緊隨其后的是犀牛和猴子,其他幾個重量級的鍬手很默契地依次站好。這樣的座次好像早就排定。在我印象中,以后只要鷹到場,大凡都是這樣的陣容。
鷹的話音剛落,呼嚕一下,鍬手們幾乎是同時將锃亮的大鍬深深扎進泥土,鍬刃斬斷草根的唰唰聲響成一片,飛揚的土塊沉悶落地的聲音,好似一支樂隊渾厚的低音部。不一會兒,鍬手們紛紛脫卸衣服,結實的軀體環繞一團團蒸騰的熱氣。
新職工受到老職工那種迅猛氣勢的感染,也躍躍欲試,舞動大鍬干了起來。開始時,新職工們似乎并不遜色,憑借年輕,他們的動作節奏也差不多能跟上。
我的前方是鹿,與鹿并排的是熊貓,他們倆是新老職工的分界線。任務一明確,熊貓二話不說,也揮舞大鍬,像老職工那樣將土方甩得很遠。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甩出去的土塊不像老職工那樣方方正正的一塊,而常常是碎土迸濺,惹得與他搭檔的女職工跳開去,逃得遠遠的哇哇亂叫。
在海邊有不成文的規定:兩名鍬手的地塊接壤,速度快的鍬手首先開完第一鍬,第二鍬他擁有往后退縮的權力。每一鍬大概半尺來長,往后退縮一段,五六鍬開到渠底時,速度快的鍬手完成的土方要大大少于速度慢的鍬手。
女職工都喜歡與有經驗的快鍬手搭檔,快鍬手自然速度超人,干完活拖著大鍬揚長而去,與其搭檔的女職工也可以提早收工,像只欣喜的小鳥蹦蹦跳跳尾隨而去。另外,快鍬手使用力量均勻,自始至終保持一種節奏,并且每一鍬的土塊不遠不近,都穩穩地落在離水渠五六米遠的地方,女職工只要站在原地,很省力地用釘鈀將土塊敲碎,平整出一條高出地面的土路來。
這就是在鹿分配任務的時候,女職工們都悄悄移動腳步,不愿跟在新鍬手后面的原因。有幾個專橫的女職工,干脆直接跟在犀牛和猴子的屁股后面團團轉。精明的女職工,即使是給鹿這樣的老職工作搭檔也并不情愿。她們知道副連長舞文弄墨是行家里手,而干起活來就不敢恭維了。在海邊,嚴酷的事實是,一個名鍬手有許多女職工愿意跟在他后面,愿意做他的搭檔,愿意奉獻她們吃不完的飯票,愿意為其洗被子洗衣服;一個干活拿不起來的鍬手身后是空蕩蕩的,身后空蕩蕩的鍬手在海邊是臉上無光的。要想在海邊站住腳跟,就必須努力把自己修煉成一名好鍬手。熊貓興許正是明曉這一點,才把土塊甩得遠遠的,不管搭檔的女職工如何叫嚷,都無法阻止他向一名好鍬手挺進。
我則不行,從一開始便注定成不了名鍬手。我的體質從小便弱。進中學后,籃球運動使得我的身體狀況有所改觀,但我依然適應不了大運動量的劇烈活動。通常情況下,我都是站在離籃板不遠處,等著同伴傳球給我。稍不注意疲勞過度,中耳炎、扁桃體炎便一齊向我襲來。我一時沖動毅然決定來海邊,并沒有做好吃苦的思想準備,我沒想到那么快就直接讓我們新職工參加艱苦的勞動。我甚至對連長鷹的發言如此簡短都感到驚訝,本以為要開一個長長的會,起碼辦一個星期的學習班,帶領我們到處轉悠轉悠,參觀一下,然后再慢慢適應海邊的生活。
周圍的人都埋頭干了起來,在這種情形下,我不得不揮起大鍬,投入了緊張的勞動。起先我不甘示弱,也將土塊甩得遠遠的,速度也不慢,只覺得白晃晃的鍬面在眼前轉動。開完第一鍬,我已大汗淋漓,頻率明顯下降,雙臂醉麻,似乎再也提不起來,腰部彎曲酷似一只大蝦,漸漸地,我的土塊再也無法甩得像先前那么遠了。大口喘氣的我,后來只能把一鍬鍬沉重的、體積如同炸藥包的土方提到渠邊。
給我做搭檔的是枇杷。枇杷很少下田干活,今天因為女職工人手不夠,臨時被抓差下了田地。面對渠邊漸漸隆高的土堆,眉清目秀面容姣好的枇杷苦著臉,顯得一籌莫展。她已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我的土塊甩得實在太近,她實在無法阻止土堆在渠邊漸漸增高。后來她干脆橫下心來,不顧不管,聽憑事態發展。
與枇杷并排的是鹿的搭檔柚子。女排長柚子平素也是常常病假的虛弱身體,看到愁眉苦臉一籌莫展的枇杷,主動跑過來,幫她一起清除那座土丘似的小山包。這邊的小山包剛剛矮下去,前面鹿那邊的土方又堆了起來。柚子和枇杷趕緊又跑過去,救火似的猛干一陣。幾個回合下來,倆人累得胸脯一起一伏,只剩下張嘴喘氣的份兒。
午飯是由手扶拖拉機送來的。吃了午飯,稍事歇息,老職工們開始了最后沖刺。兩點左右,犀牛和猴子緊追鷹的后面,已挖到了渠底。半小時后,不用征得任何人同意,犀牛與猴子拿起衣服往肩上一甩,在田野上揚長而去。尾隨其后的兩名女職工,也神氣地朝其他人眨眨眼睛,一蹦一跳地像兩只歸巢的小雀。
老職工的漸漸離去,給體力不支的新職工的心理增加了無形的壓力。這也許就是鷹嚴酷的一面,他覺得真正的快鍬手誕生于激烈的競爭之中。他僅僅給予新職工少于老職工一米的優待,而事實上這一米的優待,并未給初試鋒芒的新手帶來什么便宜。剛剛走出校門離開大城市的這些學生,和老職工的差距遠遠不止預設的指標。
老職工差不多要走完了,我才剛剛開到第三鍬。后來新職工也陸陸續續往回撤了,人要開始垮,一定是因為喪失了信念。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的我,只覺得天旋地轉,腿腳一軟,身體順勢倒在了階梯形狀的土坡上……柚子和枇杷見情況不妙,跑過來從我手中奪下大鍬,將我扶到田野草叢中躺好。
我醒來時,已是夕陽西下的傍晚時分。我四肢乏力,腦袋鉛一樣沉重。雙耳嗡嗡鳴響,眼瞼難以睜開。我聽到鹿哇哇叫嚷,讓柚子過去清除漸漸隆起的土堆,而這時的柚子正揮動大鍬,替我在挖余下的土方。
田野上冷冷清清。幾只海鳥在遠處的霞光中撲棱翅膀。我頹唐地躺在草叢里,心情黯淡,覺得自己很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