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濤

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6月召開的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的重要論斷。過去幾年，當人們一再感嘆“我們正在見證歷史”時，這個大變局的含義正在一步步變成現實，那就是一個以美元霸權為支柱的舊體系衰落，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群體性的崛起。

從我所推崇的經濟測量學的角度來說，研究經濟學的最大困難是獲得第一手的準確的經濟測量數據，一個最有效的方法是研究者本人就是處于經濟活動中的從業(yè)者。只是一般來說，這樣的從業(yè)者往往不是經濟學的學術研究者。

令人欣喜的是，一塵先生是擁有工學、經濟學、金融學的教育背景，有25年深厚金融從業(yè)經驗，同時又長期進行相關學術研究，并在各相關主流媒體和期刊長期發(fā)表理論著述的難得的經濟學研究者。這使一塵先生具有獨特的業(yè)內人視角來對這一大變局進行觀察（經濟測量）。《走出美元陷阱》是一塵先生過去3年發(fā)表的文章擷取精品結集成書，可以說是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見證歷史之作，并且書中提出了諸多獨到的、有先見性的見解。例如：美國在過去幾十年不斷地對美元按不同的節(jié)奏放水，從來都是“美國的美元，別人的問題”，導致的是他國的通脹。作者提前撰文預測了這一輪的美元放水將會導致美國本身的通脹，并給出了系統(tǒng)的理論分析。

理論界普遍認為中國產業(yè)是“大而不強”，但作者認為這是用老眼光看待今天的中國現實，“大”本身就是“強”，況且中國的核心技術研究與創(chuàng)新早已今非昔比。對中國產業(yè)的核心競爭力，作者給出了系統(tǒng)的分析，其早已不是人們簡單認為的勞動力成本優(yōu)勢。

我對此觀點深以為然，并且感觸頗深。經濟學研究不應落于抽象和偏狹的制度、模式等話語體系，中國經濟與他國最大的區(qū)別和特點是其規(guī)模。因為有規(guī)模優(yōu)勢，所以在很多經濟基本規(guī)律上邊界條件的差異巨大，即使完全相同的經濟規(guī)律也會有顯著不同的外在表現。例如，中國在新技術上的發(fā)展往往以“所有技術方向全投入”“眾多廠家群體突破”等方式出現，這可以使各種潛在技術方向、各個不同企業(yè)僅通過市場來選出最優(yōu)的技術和企業(yè)。這是其他國家包括美國都很難采用的模式。事實上，這才是最純粹的真正市場經濟規(guī)律優(yōu)勢的體現。但過去中國經濟學界的話語權完全被西方經濟學界把控，把“市場經濟”法治化的一面完全交由西方去制定，純粹變成一種本質上反市場經濟的國際貿易壁壘借口。這使我們很難認識到，只有中國這么龐大的單一經濟規(guī)模，才有可能展現真正接近理想的市場經濟規(guī)律。

因中國真正市場經濟的優(yōu)勢，使得中國一旦在某個領域獲得突破，往往就在全球居于市場壟斷地位。但這種壟斷是整個中國在某個行業(yè)上的總體優(yōu)勢地位，而不是單一企業(yè)的壟斷。因此，中國企業(yè)很難通過這種國際市場地位獲取超額壟斷利潤。壟斷利潤的獲得，往往被錯認為是“強”的主要標志。但壟斷利潤并不一定僅靠科技的強大來獲取，它是眾多價格話語權綜合作用的體現。例如，澳大利亞鐵礦石、中東石油的高額利潤，并不是意味著這些國家一定有相關行業(yè)強大的科技進步，而是因為其礦藏的天然高品質、低開采成本的巨大資源優(yōu)勢，以及一些如OPEC行業(yè)組織進行產能控制，甚至對中國進行行業(yè)間諜滲透帶來的談判優(yōu)勢等形成。中國的科技進步，往往體現為打破以往不合理的各種超額壟斷利潤，這是市場經濟規(guī)律有利于中國和全人類社會福利的最重要體現。中國科技和產業(yè)進步顯著擴大市場規(guī)模卻沒有形成超額壟斷利潤，應當是中國最能體現市場經濟優(yōu)勢的證明，而不是作為“大而不強”的證據。

在這一點上，最能體現出中國經濟學界嚴重缺乏自主理論分析能力，被西方經濟學話語權深度捆綁的現實。本來中國是全世界最有資格談論和直接驗證市場經濟所有規(guī)律的國家，中國經濟學界卻在這個問題上總是不斷地以“反思”甚至“低頭認錯”的態(tài)度來面對西方經濟學界，至今不敢面對“只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才是真正的市場經濟。除了中國，沒有其他國家再有資格和條件來談什么是市場經濟”這個客觀現實。

過去，由于美國可以利用美元作為國際貨幣的地位，在遇到困難時可以輕易通過增發(fā)美元來解決問題，而由此帶來的問題卻基本由其他國家買單。如果美元增發(fā)的能力沒有上限，美國的這一優(yōu)勢就是無解的。雖然人們很早就從抽象的角度談到美元不能無限地增發(fā)，但卻無法確認這個上限到底在哪里。這使很多人面對美國的壓倒性優(yōu)勢時深感絕望。但就在過去3年中，美元增發(fā)的上限被全世界真切地感受到了。其間，美國的衰落尤其是美元的落幕不僅表現出明顯的跡象，而且目前來看沒有逆轉和解救的可能性。這就是過去的3年非常關鍵的原因所在。

起始于2018年年初美國與中國的經濟貿易摩擦無果而終，使全世界真切感受到了美國經濟能力的嚴重限制和虛弱。

隨后，COVID-19疫情的暴發(fā)，美國還是簡單地采用增發(fā)甚至“無限量地增發(fā)”美元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在短期之內讓美元的潛力被消耗殆盡。美債余額從2019年底的23.166萬億美元，狂增到2022年底的30.93萬億美元。如果這多增發(fā)的近8萬億美元被用于美國基礎設施建設和芯片制造業(yè)回歸等，無疑會極大地增強美國的內在實力，但如此海量的美元不僅被意外地浪費掉，而且引發(fā)了40多年來未見的高達9.1%的通脹率。

在2022年爆發(fā)的俄烏沖突中，美國又將美元武器化推向極致，對俄羅斯部分銀行切斷SWIFT系統(tǒng)。這一系列動作使美元的信用降到冰點，迫使全球許多國家極力尋求擺脫美元的枷鎖。

另外，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后，美元的支柱變?yōu)槭汀６^去多年，美國在制造業(yè)回歸上步履維艱，卻偏偏在頁巖油氣技術革命上一騎絕塵，這使美國從主要石油進口國變?yōu)槭统隹趪蛊渑c中東產油國由過去最大的客戶關系，變成同行產業(yè)競爭關系。這個變化從根本上破壞了石油美元的根基。2020年美國石油貿易從長年的逆差轉變?yōu)轫槻睿@是中東產油國開始放棄美元結算的根本原因，標志著石油美元的根基被徹底動搖。

以上幾個方面匯集在一起，形成了愈演愈烈的全球“去美元化”浪潮。不僅中國在持續(xù)減持美債，而且美國的大多數盟國都在持續(xù)地減持美債，并且尋求美元之外的貿易結算、國際儲備貨幣的替代方案。

美元和美國的衰落并不簡單地意味著中國和人民幣的崛起。如何抓住這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機遇，順利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并且能夠從美國身上吸取經驗教訓，使中國的崛起之路走得更順暢、內在質量更高，是值得每一個中國人深思的問題。這些新的挑戰(zhàn)是當前中國政府、理論界、產業(yè)界迫切需要面對和解決的問題。因此，本書不僅是大變局的見證歷史之作，而且有大量面向未來的深入理論思考。

作者呼吁中國學術界尤其是經濟學界，跳出西方體系和理論話語與框架，堅持立足中國實際，勇于創(chuàng)新和建構，創(chuàng)建符合實際的經濟理論中國學派。作者在書中指出：“面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很多人們已經習慣的理論、觀念、思維和經驗都需要重新審視、重新建構。”“在歷史大變局的新時代，走在復興路上的中華民族，自立自強的中國人民，應該有更加自信豪邁的氣概，更加堅定果敢的勇氣……發(fā)揮歷史主動精神，立足中國發(fā)展實際……打破慣性思維和路徑依賴，跳出西方理論窠臼和制度框架，不迷信不盲從，勇于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和制度創(chuàng)新，建構適應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中國經濟學派和貨幣政策理論體系。”

作者因其深厚的從業(yè)背景，在觀點的闡述和判斷上有獨到的見解。更可貴的是，他把復雜生澀的金融、經濟問題用一般讀者容易理解的語言娓娓道來，風格通俗流暢，表達犀利深刻，思想觀點獨特，理論邏輯嚴謹，闡述清新雋永，讀之如沐春風。

我與作者因同在一個學術交流群而有幸結識，因眾多經濟學觀點的高度接近而有更多深入交流，在交流中彼此感受到思想的共振與價值觀的和鳴。作者在書中的大量理論分析，值得學術界和產業(yè)界作為重要參考。我與作者有著迫切的“創(chuàng)立中國經濟學派”的共同理念和歷史責任感，因此欣然接受作者邀請，為其新作寫下本序。

汪濤

著名學者，《超越戰(zhàn)爭論》《科學經濟學原理》《實驗、測量與科學》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