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東升
一塵兄大作付梓,囑我寫幾句推薦語。
我與一塵的相識始于學術觀點的互動,我倆的知識結構和關注點有不少重疊之處,觀點也比較一致。2022年5月某天,我在瀏覽某知名網站評論文章時,偶然讀到一塵兄的論作,因主題是我關注的中美經濟關系,直覺論述深刻精當,風格清麗流暢,細讀之下竟深感我倆精神上的默契與思想上的共鳴。他在文內引述了我的觀點并作精彩闡發,令我擊節贊嘆,遂在我的學術公號上對該文作了點評。后來一塵兄告訴我,我的點評與他的文章一起在各大財經平臺廣為傳播。
一塵兄說,他在海外工作期間曾長期研讀我的著述,我的學術思想陪伴著他對當下一些重大國際問題,尤其是國際經濟、金融問題進行思考,對他思想觀點的形成和發展有重要影響,他視我為“學術導師”。實際上,我們之間更主要的是精神上的共鳴和共同的家國情懷,而學術觀點上我感覺我們是殊途同歸。他比我年長,因此在我眼里把一塵兄引為“同道”。后來我們多次圍爐煮茶,相談甚契,由同道而摯友、而莫逆。一塵兄既邀我作序,我亦欣然為之。
數年筆耕,一塵兄以其駐外一線深厚金融業內經驗根基和長期經濟金融理論研究的功底,跟蹤美國金融、經濟政策演變及其影響,細察百年變局及國際大勢,寫下一批觀點鮮明、邏輯嚴謹、影響廣泛的評述文章,筆力更加精進,觀點更加成熟,屢屢引發讀者熱評和積極反響,在各主要財經媒體廣泛傳播。一塵兄感于當下國際局勢風云激蕩,美國對我國科技打壓、政治經濟圍堵日甚一日,認為這些文章可以為讀者理解當前中美經濟關系以及國際政治經濟領域的重大事件、演進趨勢及內在邏輯,提供某種具有啟發性的角度,決定精選過去3年發表的關于中美經濟關系的評述文章結集出版。
這本書的風格與大學教師為評職稱做課題而寫的那些學術專著大不相同:作者不是為了功利,而是在海外常駐時期純粹出于對學術的興趣和對專業的熱愛而積累下來的大量評論與隨筆。因此,閱讀本書,撲面而來的是作者的真誠和熱愛,既包括對讀者、對問題的真誠,也包括對祖國、對專業的熱愛。而且,一塵先生的履歷和立場再一次印證了我長期以來的一種印象:每一個真誠的愛國者,越是對西方世界有深入了解,越是敢于斗爭、善于斗爭。
作者以獨立學者和金融業內人士的視角,對最近3年美國經濟和中美經濟較量的重大事件,如美國無限量化寬松政策、美國債務的急劇擴張、中美經貿摩擦、科技戰、金融領域的無聲較量等進行了深刻且獨到的分析。本書對中美關系中若干重大事件的觀察與剖析,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最近3年美國經濟和中美關系風云變幻的歷史。
作者在本書中對美國經濟本質的敏銳觀察與深刻揭示,對美元霸權及其剝削性、掠奪性的深刻批判及其衰落趨勢的犀利分析,對美國經濟內在矛盾及深刻危機的剖析,對中美關系競爭性全面上升及緊張關系加劇的預判,展現出作者獨到、深刻、敏銳與犀利的眼光,給人以思想的營養與啟迪。作者在這些文章中的見解、理論分析以及對歷史趨勢的判斷,正在被美國經濟、中美關系及國際形勢所發生的變化一一印證,包括美國通脹的飆升、銀行業倒閉亂象、世界“去美元化”浪潮的加速到來等。
本書的主題是關于中美之間的政治與經濟較量,寫作時間段大致截至2022年中。在此之后,中美經濟關系又有了新的發展,這是本書未論及的。而我作為一個從經濟角度研究國際政治關系的學者,對中美經濟關系的演變保持著緊密的跟蹤與觀察。借此機會,談談美國拜登政府新近提出的所謂“新華盛頓共識”、拜登經濟學以及我們的應對之道,算是對本書內容的一個續貂之作。
美國民主黨核心提出治國理政新思維的時代背景
“拜登經濟學”一詞,最初是2021年末共和黨評論人士用來攻擊拜登經濟政策的說法,但美國文化樂于以自嘲來反證自己的“偉光正”,于是到了2023年6月底,拜登當局唾面自干,主動用這個詞來概括自己的經濟理念,并作為其連任競選的核心概念。而所謂“新華盛頓共識”,則是他的國安顧問杰克·蘇利文在2023年4月底提出的概念。兩者存在內在的一致性,只是側重點有所不同。
任何新思維、新理念的提出都有其獨特的時代背景。拜登政府執政兩年半之后提出“新華盛頓共識”和“拜登經濟學”,離不開美國民主黨政府所處的獨特時代。
首先,自1979年里根經濟學誕生以來,新自由主義經濟理念或者說舊華盛頓共識已經主導了美國內外經濟政策40多年,其后果是貧富分化、產業外移、政治極化,白人藍領階級作為經濟全球化的受損者拋棄了民主黨,轉而跟隨特朗普投向了共和黨民粹派。
其次,以中國為首的新興大國的群體性崛起,對美國的單極霸權提出了實質性的,甚或超越想象的挑戰。其中,俄羅斯以武力手段反擊和挑戰其軍事霸權,而中國的科技與產業進步則被美國上下視為其經濟和科技霸權地位的首要威脅。
最后,以生成式人工智能和新能源為核心的新一輪科技和產業革命,正在大國之間掀起新一輪財富和國力的再分配。前者的迭代演進正在大幅壓縮白領勞動者的工作就業崗位,而后者的進步則不僅讓中國獲得新的產業優勢,而且使中國在節能減排應對氣候變化等領域有資格與美歐中左翼政黨競爭旗手角色。
拜登政府經濟新思維或所謂“新華盛頓共識”的提出,恰恰反映了長期以來美國所奉行或標榜的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失敗,以及美國經濟長期面臨的制造業外流、工業空心化、基礎設施老舊、經濟虛擬化、過度金融化、貧富極端兩極分化、國家債務率高漲并最終導致高通脹等問題。本書對這些問題都作了深入獨到的分析,因此可以說為理解拜登政府經濟新思維提供了一個比較全面的經濟視角。
拜登政府經濟新思維的核心內容
最具有政治風向標意義的,是拜登當局對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和舊華盛頓共識的反思。拜登政府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過去40年美國社會過度關注經濟增長,卻不關注這種增長成果是否合理地分配,以后應該關注收入中位數的增加而不是平均值。
以經濟增長為核心的內政外交忽略了地緣政治、國家安全和生態環境,貿易政策優先考慮工人階級而非消費者福利。
舊華盛頓共識所提倡的“涓滴經濟學”是錯誤的,先富并不能帶動后富。
自由市場并非萬能,認為資本市場主導的市場競爭中,企業以股東利益最大化為導向,必然難以兼顧氣候環境、供應鏈韌性、地緣政治脆弱性等考量,所以應以規則、補貼和其他全政府干預措施引導私人資本,等等。
從財富再分配的角度看,拜登當局的口號是“自中(中產)而外,自下而上”:主張在公共福利體系上投入更多資金,如醫保、教育、失業保障、托幼,讓中下層人民成為有錢可花、敢于消費的中產階級;加強勞動力培訓,幫助他們迎接再工業化和技術變遷;強調對底層民眾的長期收入支持,既要救急,也要救窮。
在產業政策上,拜登當局認為,為了提升美國的國際競爭力,需要大力投資制造業和基礎設施,并提出“在美國創新,在美國制造”的口號。拜登當局執政兩年半以來,已經鼓動了5000多億美元的私人投資承諾,其產業政策的重點是抓新能源和半導體。他所推出的三大法案,包括《基建與就業法案》《通脹法案》《芯片法案》,都包含了引導公私部門投資相關制造業的內容。如同20世紀30年代羅斯福新政在全美各地普及電力一樣,拜登當局致力于在美國家庭中普及高速寬帶。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奧巴馬和特朗普都表示要大搞基建,要振興制造業,但是他們都沒有拿出拜登政府那么多的真金白銀和政治資本去搞產業振興。
拜登當局強調,應強化美國企業的真實市場競爭力,而不是讓其靠壟斷發財。對于企業稅收,主張適度加稅而不是像共和黨那樣減稅,并且為了避免因為較高稅率而影響美國企業的競爭力,致力于推動國際最低企業稅率的設定。他們認為,各種形式的壟斷以及對市場準入的限制都應該納入監管,從而保護并強化企業間的市場競爭。甚至連企業與核心技術人員之間常見的競業禁止協議,拜登政府都主張作廢或予以限制。對于已然形成寡頭壟斷格局的互聯網企業,拜登政府中不乏主張強化監管和反壟斷的旗手人物。
既要搞福利政策,又要大手筆補貼產業,靠從大企業加稅獲得的仨瓜倆棗是根本不夠的,那么錢從哪里來?拜登政府受民主黨左翼人物如伊麗莎白·沃倫和桑德斯等人的影響,事實上信奉“現代貨幣理論”(MMT),不再為赤字和債務所嚇倒,不再相信財政赤字會擠出私人投資的邏輯。2023財年的8個月里,美國聯邦政府的赤字已經達到1.2萬億美元,全年必超1.5萬億美元。如此巨大的財政開支,難道不擔心通脹失控嗎?實際上,在2022年秋季之前,拜登政府的確擔憂過通脹失控的問題,但是在2022年秋季之后,拜登政府意識到本輪通脹不但不會失控,而且是一種“好通脹”,因為這是勞動者工資增長驅動的通脹,勞動者獲得越來越多的收入,有助于消費、就業和家庭部門的資產負債表修復。正因為這個認識上的轉變,《通脹法案》在后期作了比較大的修正,發力重點不再是抑制通脹,而是聚焦到拜登經濟學的新能源產業。
如果說拜登經濟學的重點是國內經濟政策,那么沙利文提出的所謂“新華盛頓共識”則側重于對外戰略和對外經濟政策,尤其是如何與中國競爭,如何繼續扮演世界領導者的角色。“新華盛頓共識”是要拉國際小圈子,主張“超越傳統的貿易協定,建立著眼于時代核心挑戰的、新的國際經濟伙伴關系”,其實就是要將中國排除在外。沙利文主張向新興經濟體調動數萬億美元的公私投資,革新這些國家的基礎設施。不僅如此,他還找到了一個戰略抓手,即所謂“致力于解決越來越多的脆弱國家面臨的債務困擾,需要所有雙邊官方和私人債權人分擔負擔”。這其實是想要拉攏廣大南方國家一起來賴中國的債務,同時也想破壞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
拜登政府經濟新思維的績效與潛在困境
短期來看,拜登經濟學似乎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包括通脹率沖高回落,2023年8月已經回落到3%;利率雖處于高位,但是股市不跌反漲,即將創歷史新高;消費旺盛,企業業績增長;失業率處于歷史最低位,基本實現充分就業。
但是,從長期看,拜登政府的新思維在未來也面臨若干難點與困境。
首先,拜登政府的政策雖然切中了當下美國經濟政治問題的要害,但是其可持續性將成為問題。所謂“新華盛頓共識”并非真的是共識。因為目前美國的幾個民意調查顯示,2/3甚至3/4的民眾對拜登經濟學不認可。一旦其在2024年大選中落敗,則共和黨政府背后的傳統能源利益集團,比如科赫兄弟所引領的富人們,將要求抹除掉拜登產業政策的大部分內容。有美國媒體評論說,新華盛頓共識背后以羅斯福研究所和休利特基金會為代表的進步主義知識分子,在未來的共和黨政府領導下可能會被更激進的民粹主義者所壓倒,使得拜登當局的新政策出現倒退。
其次,盡管沙利文試圖團結美國各方盟友,但是拜登經濟學帶有明顯的經濟民族主義色彩,他以鄰為壑的經濟政策對開放的世界市場體系是一種反動措施。法國《世界報》專欄作家西爾維·考夫曼(Sylvie Kauffmann)評論說,在如今中美歐的三角關系中,歐洲未必會一如40年前支持舊華盛頓共識那樣,成為新華盛頓共識的支持者。隨著中美脫鉤向縱深發展,拜登政府要獲得歐日韓等國家(或地區)的充分配合是有難度的。歐洲提出的“去風險化”概念被美國政府違心接受,這一事實足以說明問題。
再次,拜登政府的新思維還存在進一步分裂美國政治體系的風險。《國家利益》主編卡洛斯·羅阿(Carlos Roa)將沙利文的新華盛頓共識與戈爾巴喬夫的改革相類比:戈爾巴喬夫提出一套劇烈的變革方案,并使得蘇聯“根據新的任務和整個社會的根本性變化進行自我重組”,然而蘇聯社會與政治體系根本沒有能力完成如此大規模的變革,反而加速了其崩潰。拜登政府的變革構想從經濟學的理論邏輯上看起來很美,但是實施起來是否會導致社會的進一步分裂?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
最后,拜登經濟學存在內在的邏輯悖論。居民高福利加產業大補貼,其聯邦財政成本非常高,那么資金從哪里來?答案是現代貨幣理論,也就是依賴于美元霸權向全球儲蓄者征收鑄幣稅,讓美國國債的平均利率低于通脹率。但是從全球市場競爭的角度來看,只要不放棄美元霸權,只要美國保持雙赤字,那么美國的制造業產品一定是缺乏國際競爭力的,這便是拜登經濟學的內在悖論。
對中國的影響與我們的應對
對于拜登政府的“經濟政策新思維”,我們應該承認其可取之處,畢竟在他的政策理念中可以看到不少中國經驗和中國道路的影子。在強調科技創新、有為政府、綠色發展等方面,拜登政府的理念與中方政策理念之間存在同頻共振的機會,所以在拜登政府執政時期,中美雙方既有斗爭的一面,又有合作的一面。
那么,中國如何應對?我認為存在下、中、上三策,分別對應不同的難度、風險和收益。
先說下策:接受拜登政府的溝通訴求,穩住中美關系的局面,努力擴大合作與緩和的一面,盡量控制風險和斗爭的一面。
中策:在保證整體關系不至于滑向全面對抗的前提下,競爭與合作兩手抓,在外交、輿論等領域,針對其軟肋進行適度、適時的進攻。比如,可向全球強調美國理念的不穩定性和不可靠性,由于黨爭和選舉政治,任何路線都有可能每4年或者8年自我否定一輪。此外,我們還應當利用拜登新思維對舊華盛頓共識的反思,借力打力,鼓動廣大發展中國家向美國索賠,用美國人的思想武器來打美國的“土豪”、分美國的“田地”。美國曾經借助國際制度和規則勸誘或強迫發展中國家走新自由主義的道路,許多國家就范并實施了緊縮性的政策;如今拜登政府認為當年宣揚的新自由主義是錯的,那么作為負責任的大國,美國就應該為自己的錯誤理念和政策要求對他國造成的傷害與誤導做出必要的補償。
上策:用貨幣體系變革來造美國的反,將拜登的軍。中國應該聯合上合組織成員國與金磚體系中有相似理念的國家,積極推動全球貨幣體系的變革,以此來限制美國的財政政策空間。正如前文所述,拜登政府的新思維之所以玩得轉,是因為它可以借助美元霸權向全球儲蓄者征收鑄幣稅,它可以不斷滾動并擴張其債務而無破產之虞。換言之,在1971年以來的無錨貨幣體系下,以本幣計價的國債多多益善,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關系與千百年來的常態是顛倒的,富國以本幣欠債,窮國則積累他國債權。一旦國際貨幣體系重新回歸硬錨,等于在全球尺度上以實物資產來擠兌虛擬資本,則美國、日本、英國等國的高額國債將成為巨大的負擔,其國內福利無法維系,全球霸權必然坍塌崩潰。所謂回歸硬錨,就是貨幣重新與某種實實在在的一攬子大宗商品掛鉤,當然最好是與以一攬子大宗商品為基礎資產而形成的某種標準化、可轉讓、可交易的證券化金融資產掛鉤。這是因為實物財富本身是有限的,本質上對于經濟體而言是外生的,無法適應經濟體內生的、無限的貨幣需求。21世紀的貨幣硬錨不一定是歷史上的黃金白銀,而可以是在期貨市場上兌付的一攬子大宗商品的加權平均價,貨幣發行者有義務確保其貨幣的購買力與該加權平均價保持錨定。那么,美國不同意怎么辦?沒有關系,中俄等國另起爐灶搞硬錨貨幣,并將鑄幣稅收入與參與國公平共享,而不是像美元那樣獨吞好處,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夯實并擴大人類命運共同體,最終實現以良幣驅逐劣幣的逆格雷欣法則。此策風險高,但收益也高。
以上三策,都是中國可選的應對之道,只不過低風險、低難度一定獲得低收益,高風險、高難度則必然獲得高收益。
一塵兄在本書中,對如何應對美元霸權和反制美國的科技、經濟圍堵,也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和見解。以我的了解,他是個敢想敢干、敢于斗爭的人。相信他會偏好我的中策乃至上策之議。
是為序。
翟東升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副院長,區域與國別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