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地東邊，年輕人頭頂褐幘，那不甚寬闊的肩膀上扛著一柄長戈，嘴里不知哼著什么曲子，快步走著。

“誒，阿竹！準備回營吶？”迎面走來的袍澤隨口打著招呼。

這便是被扶蘇吸收入行伍的公士竹。

他正盤算著過些時日在全軍比武大會上報名何種項目，聽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便面露微笑，點頭應聲。

竹決定先去射箭那邊試試運氣，好在自己從小準頭就不賴，也許能搏得稍微靠前的名次，若是僥幸獲得獎賞，十月時便能再采買些年貨，供養家中老母。

拔河與摔跤？竹伸出手臂，低頭瞅了瞅竹竿般細長的胳膊，不禁苦笑，這不是明擺著自不量力嘛。

騎術？不行不行，長這么大唯獨就騎過一次馬兒，還是跟著那位玄衣公子共乘駿馬呢。

說起扶蘇，自加入秦軍以來，竹便四處打聽名叫朱標的將校，試圖找到扶蘇與蒙恬二人，以便親自拜謝。

只是天不遂人愿，再沒見過那日偶遇的兩位恩人，也不知是哪個都尉手下的驍將。竹估摸著，憑借二人的爵位與氣度，至少也是掌管五百人的五百將，再往上，他便不敢奢求了。

想著想著，竹不知不覺就走回了營帳，只聽得今日睡過頭的什長正指著他的衣物罵罵咧咧。

竹見狀握緊拳頭，一聲不吭地走到臟衣服旁一把抓起，準備去漿洗。

誰叫他在營帳里最年輕、最瘦弱呢，他若是不幫所謂的老前輩們鞍前馬后，便沒有好果子吃，兵油子明里暗里的小手段可不少。

雖然他的頭頂也戴上了褐幘，可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士，爵位遠遠比不上跟隨蒙恬南征北戰多年的老兵。

慢慢熬罷，只希望主將們能再多打幾個大勝仗，自己能順著多撿些功勛，日子不至于太難過。

竹捏著鼻子暗自盼望，這老不羞的衣服是真臭！

遲早有一天，也要讓你給小爺漿洗臭衣袍！

正當竹用力搓洗衣物的時候，一個黑甲侍衛走進營帳。

百無聊賴的什長正臥在床榻上發呆，身后站了個人也未曾發現。

侍衛咳嗽一聲，嚴肅地問道：“明月鄉的公士竹可在此間營房？”

什長抬眼一瞧，發現來者身著玄甲，連忙滾下床榻，先是行了個禮，才磕磕巴巴地回答：“君侯所言……可是前些時日來的公士……竹？”

“然也！”不茍言笑的甲士點頭。

什長如此作態，原因無他，軍中身穿黑色服袍的人數不勝數，可著黑甲者，則少之又少。

相傳，國君秦文公外出打獵時，捕獲一條黑色幼龍，而黑龍正是水德的象征。自此，秦國尚黑，將黑色視作國色，上至國君，下至庶民，皆喜黑色。

始皇帝便常常身穿黑龍袍示人，威嚴無邊，大臣們不敢與之對視。

扶蘇平日也著玄色，不過服袍上繡的不是金色龍紋，而是振翅高飛的丹頂鶴，霸氣之余，更平添幾分儒雅高傲。

而在軍中，玄色戰甲則成為身份的象征。

試想，普通士卒朝不保夕，哪有心思給自個那兩片布甲鼓搗成黑色。指不定今日刷黑了，明日敵軍弓弩手見你太過顯眼，箭雨洗地或者冷不丁射你一箭，搞不好就直接去閻王爺那報道。

為了保住小命，小兵們大多穿個普通布甲，混入隊伍中誰也無法發現。

只有那些對自身武力抱有相當自信的莽夫，或者坐鎮中軍的將帥才會特立獨行，鶴立雞群。

當然，若是有些將領一個人騷包還不夠，硬要拉著下屬一塊，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白馬將軍公孫瓚算一個，其他顏色的戰馬都看不上。

從將軍到小兵，清一色身穿銀甲，手握銀槍，胯下白馬。

銀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銀色洪流在大草原上絞殺胡人，殺得胡人瞅見白色就犯迷糊。能達到這種鎮壓效果，沒人管你穿啥。

搞特殊的底氣，永遠是強悍的實力！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君侯稍候，小人這便去尋竹來。”什長想到竹才被差使去給自己洗衣服，心中一驚。

不顯山不露水的竹莫非在軍中有人照拂？亦或是他違反律令，被軍法吏知曉，要來捉拿歸案?

什長邊小跑邊胡思亂想。

“公士竹，原來你在這里！可教吾一頓好找！”什長氣喘吁吁地嚷嚷道，扶著腰沖竹招手。

“什長，服袍只剩最后一件便漿洗完畢，稍候一會。”竹扭過頭顱見是什長，以為前來催促，便低下頭迅速擺動木盆中的衣物，回答道。

“哎呀，什么時候啦，快快放下放下！”什長上前搶過竹手中褪色的袍子，連忙叫道，“有個黑甲軍吏教吾來尋你，不知為何而來，你莫不是觸犯秦律了？”

竹聽罷也一頭霧水，疑惑地說：“家中阿娘就指望著吾，斷然不可能犯法嘞！無論如何，先去看看罷！”

二人急忙返回營帳，進門之際，竹的上手在下裳用力擦拭，用力跺了跺腳，想要抖落麻鞋上的泥土。

什長見人已然尋到，便自覺告退。

“明月鄉公士竹見過君侯，敢問費心來此有何見教?”竹恭敬地拱手詢問道。

“將軍差我來尋你，隨我來罷！”

竹聞言更為疑惑，吾一介草民，如何能與將軍攀上關系呢？

莫非是……他們？

眼見甲士并無想要告知的跡象，竹只得默默閉嘴。

一路上二人再沒言談，甲士在前，竹亦步亦趨。

雖許久未開戰，斥候也不可懈怠，外出偵察跑到幾十里外不過是家常便飯，蒙恬便將斥候營安扎在整個營地西北側，以便掌握來自北方的動態。

二人向營地中央行進，直到一座方形黑色營帳前才停下。

不知由多少張牛皮制成的營帳，莊嚴肅穆，攝人心魄，令竹沒有一絲高聲言語的念頭。

那營帳門前，站著兩名玄甲戰士，與帶領竹前來的甲士毫無二致，一樣的神情堅毅，目光犀利，見有生人靠近，不約而同握緊手中兵器。

“煩請二位通傳蒙將軍，公士竹已在帳外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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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秦變周，水德之時。昔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

——《漢書·律歷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