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的校車像塊鐵皮蒸籠,面包車后排擠滿了背著卡通書包的孩子。
我縮在角落,新買的紅色棉襖還帶著樟腦丸的味道,毛茸茸的帽子被拉鏈固定在衣領上,像只隨時能把我裹起來的小火烈鳥。
“小啞巴,你帽子真丑?!?
后座突然伸出只涂著藍墨水的手,我還沒反應過來,拉鏈已經被嘩啦扯開。
帶著體溫的帽子輕飄飄掠過我的頭頂,跌進堆滿紙箱的后備廂里。
我回頭時,扎著歪馬尾的小美正沖我齜牙,她虎牙上沾著的巧克力碎屑閃著光,“敢告訴老師,明天就把你橡皮全掰碎?!?
車廂里此起彼伏的哄笑像團黏膩的棉花,堵得我喘不過氣。
車窗外的梧桐樹飛快倒退,葉片上的夕陽碎成點點金箔,卻怎么也暖不熱我發(fā)涼的手指。
我揪著空蕩蕩的衣領,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校服里的毛衣被汗浸得發(fā)潮。
幼兒園老師的紅色圍巾掃過我的臉頰時,我正盯著鞋尖上的泥點發(fā)呆。
“程湮的帽子呢?”
她的聲音像融化的奶糖,可我喉嚨里像卡著團嚼過的泡泡糖,黏黏糊糊吐不出來。
小美突然在旁邊吸鼻子,聲音甜得發(fā)膩:“老師,會不會是她自己弄丟啦?”
我攥緊書包帶,金屬扣硌得掌心生疼。
后視鏡里,小美晃著兩條麻花辮沖我擠眼睛,她睫毛上還沾著剛才哭鼻子的淚珠。
當老師第三次蹲下來問我時,我突然發(fā)現她發(fā)間別著的雛菊發(fā)卡,和媽媽上周給悅瑤買的一模一樣。
“在……在后面?!?
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后備廂打開的瞬間,冷風裹著霉味涌出來,我的紅帽子皺巴巴躺在紙箱縫里,絨毛被壓得扁扁的。
小美突然尖叫起來:“哎呀!肯定是你自己塞進去的!”周圍的小朋友跟著跺腳起哄,面包車的鐵皮都在嗡嗡作響。
老師彎腰撿起帽子時,我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的雪花。
原來不知什么時候,窗外已經飄起了冬天的第一場雪?!耙院笠Wo好自己的東西哦?!?
她輕聲說,溫熱的手掌替我戴上帽子,拉鏈咬合的聲音在喧鬧中格外清晰。
多年后我才明白,有些惡意就像冬天的雪,看似輕盈無害,卻會在心底結成頑固的冰。
那個攥著書包帶不敢說話的小女孩,用沉默咽下的委屈,最終都化作了深夜里反復咀嚼的酸澀。
原來成長就是學會在風雪里,自己為自己扣緊衣領的過程——哪怕最初,連這樣的勇氣,都是從別人指縫里漏下的溫暖中撿來的。
那天傍晚,我攥著凍得發(fā)紅的手指站在臥室門口。
門內傳來母親哼搖籃曲的聲音,混著弟弟奶聲奶氣的咿呀學語,像團裹著蜜糖的棉花糖,甜得讓人喉嚨發(fā)緊。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虛掩的門,新買的紅棉襖在胳膊上微微發(fā)燙——那是我用攢了三個月的零花錢買的,特意選了弟弟小被子同款的天藍色。
“媽,爸,今天坐校車......“我話沒說完,父親已經皺起眉頭。
他膝頭攤著報紙,眼鏡滑到鼻尖,“作業(yè)寫完了嗎?別成天凈想著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母親輕輕晃著嬰兒床。
連頭都沒抬:“怎么不欺負人家就欺負你?肯定是你自己的原因?!?
我的指甲掐進棉襖的布料里,新買的絨毛被揉得發(fā)皺。“可是小美把我帽子扔了......“
我聲音發(fā)顫,眼眶突然發(fā)燙。
父親把報紙摔在茶幾上,玻璃杯里的茶水濺出來,“這么點小事也要鬧?有這計較的心思,不如多做兩張卷子!“
母親終于轉頭看我,眼神卻像透過我看向別處:“你都七歲了,該懂事了。弟弟還小,我們哪有精力管這些?“
窗外的暮色不知何時漫進房間,將弟弟床頭的星星燈襯得格外明亮。
我忽然想起幼兒園老師說的“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
可此刻母親鬢角的碎發(fā)溫柔垂落,卻不是為我而拂;
父親粗大的手掌輕輕拍著弟弟的背,卻從未這樣安撫過哭泣的我。
后來我才懂得,有些期待就像在沙漠里種花,越是渴望甘霖,越是會被現實的烈日灼傷。
父母不經意間的話語,像撒進傷口的細沙,當時只覺硌得生疼,卻在時光里慢慢磨成了心底的繭。
原來成長就是學會咽下那些沒說出口的委屈,在被忽視的角落里,獨自長成倔強的模樣——畢竟不是所有的花朵,都能等來本該屬于它的那場春雨。
我抱著那件皺巴巴的藍棉襖回到房間,把門關緊的瞬間,像是把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隔在了外面。
父親摔報紙的聲音還在耳朵里嗡嗡作響,茶幾上濺出的茶水,在我眼前幻化成無數個晃動的光斑。
坐在床邊,我數著墻上的貼紙。那是去年生日時自己貼的小星星,如今邊角已經翹起。
眼淚掉在棉襖的絨毛上,很快洇出深色的小點。
我用袖口拼命擦,生怕留下痕跡——母親最討厭衣服上有淚痕,說那樣顯得邋遢。
不敢發(fā)出聲音,只能咬著被角。
肩膀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喉嚨里堵著團滾燙的東西。
每次抽氣都小心翼翼,怕嗚咽聲順著門縫鉆出去。
想起母親說“都七歲了還哭“,又把臉埋進枕頭,直到呼吸變得悶熱潮濕。
窗外的路燈亮起來時,哭聲終于慢慢停了。
鏡子里的眼睛腫得像桃子,我用冷水拍了拍臉,把濕掉的枕頭翻了個面。
聽見客廳傳來弟弟咯咯的笑聲,還有父母哄他的輕聲細語。
后來很多個夜晚,我都這樣躲在房間里。
漸漸學會控制哭泣的時間,數到一百就必須停下。
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像秋天的落葉,被風卷進記憶的角落,積了一層又一層。
我叫程湮,名字里帶著被水淹沒的宿命。
從記事起,生活就像本缺頁的舊書,別人翻到的是彩色插圖,我摸到的永遠是受潮發(fā)霉的邊角。
那些在黑暗里咬著被角壓抑的哭聲,在草稿紙上反復描摹的他人名字,還有胳膊上深淺不一的齒痕,都是命運蓋在我身上的作廢印章。
有人說新生兒是希望的火種,可對我而言,弟弟的啼哭像道刺眼的光,徹底照亮了我在這個家的多余。
我像株長在陰溝里的野草,連嫉妒他人陽光雨露的資格都顯得滑稽。
心理學說痛苦源于清醒,可我連糊涂的福氣都沒有——清醒地看著自己在親情的天平上,連當砝碼的價值都不夠,不過是掃進簸箕的灰塵。
或許從出生那刻起,我就是被命運打錯的草稿,潦草涂改后又被揉成團扔進角落。
人們總說每個生命都有意義,可我的存在,大概只是證明有些人生來就是用來襯托他人圓滿的背景板,連成為主角的勇氣,都在經年累月的漠視里碎成了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