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總是斷斷續續的,可幼兒園第一天的哭聲卻像生銹的齒輪,在腦海里卡了十幾年都轉不出去。
那天我把臉蹭在老師碎花裙上,鼻涕眼淚糊了人家一袖子,嗓子啞得說不出話還在抽抽搭搭。
現在想來真煩那時的自己,憑什么把滿心委屈潑灑在無辜的人身上?心理學說人在極度恐懼時會本能尋求替代安慰,可那位年輕老師不過是剛好接住了我的崩潰。
她哄我午睡時哼走調的兒歌,用冰涼的手背貼我發燙的額頭,這些善意不該成為我宣泄不安的容器。
直到某個孩子指著校門喊“你爸媽不要你了“,這句話像根生銹的釘子,直直釘進我還沒長硬的心臟。
正午的陽光把鐵柵欄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攥著褪色的小熊玩偶,看著別的小朋友撲進父母懷里,才明白原來等待會讓時間變得這么難熬。
教育學里說安全感是童年的地基,可我的地基從一開始就泡在雨里。
那些被辜負的張望,那些把眼眶望酸的期盼,后來都變成了不敢主動開口的怯懦——就像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連噴嚏都怕驚擾了他人。
現在回想,那時的自己多可笑啊。
把陌生人一句惡意揣測當成圣旨,用絕食和眼淚懲罰世界。
可誰又能怪一個孩子呢?當信任的錨在風雨里松動,當最該依賴的港灣變成迷霧,除了用哭聲抗議,我們又能做什么?
原來人學會懂事的過程,就是不斷把傷口裹進沉默的過程,就像沙漠里的駱駝刺,在刺痛中學會了把柔軟的部分深深藏起。
你們覺得人生下來有好壞之分嗎?當我還分不清善惡邊界時,就被現實狠狠敲了一記。
那年幼兒園的秋千架總籠著層刺眼的光,金屬鏈條在風里晃蕩,像永遠夠不到的蜜糖。
午后三點的陽光把沙地烤得發燙,老師帶著我們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輪到我時,屁股剛沾到粗糙的麻繩編織座面,突然有雙手狠狠攥住我的胳膊。
“下去!“那個總掛著鼻涕泡的男孩把我扯到沙地上,膝蓋瞬間擦出兩道血痕,“以后我玩秋千,你這個小胖妞不準碰!“
他故意把“小胖妞“三個字咬得很重,周圍幾個孩子跟著哄笑。
我仰頭看他,發現逆光里的身影膨脹成可怖的巨人,那雙眼睛里翻涌的惡意像團黑霧,將我徹底籠罩。
等老師聞聲趕來,男孩立刻癱坐在地上,癟著嘴抽泣:“老師,她自己摔的!“
他顫抖的睫毛上還掛著假哭擠出的淚花,可攥著秋千繩的手指卻暴起青筋。
老師嚴肅的斥責聲在耳邊模糊成嗡嗡作響,我盯著他鞋底沾著的半片落葉,突然覺得喉嚨里堵滿了秋千架旁那棵老槐樹飄落的枯葉。
后來即便老師再三保證會保護我,我也再沒敢靠近過那架秋千。
社會心理學中的“標簽效應“在此刻顯現得淋漓盡致——當一個孩子被粗暴地貼上“弱小“的標簽,那些惡意便會如同潮水般涌來。
人們總說“人之初,性本善“,可現實卻告訴我,有些惡意或許無關善惡,只是強者對弱者天然的掠奪本能。
就像草原上的狼群追逐落單的羔羊,在規則尚未建立的童年世界里,力量與惡意常常互為表里。
從那以后,我學會了在沖突前本能退縮。
原來成長就是不斷確認自己渺小的過程,當我們意識到世界不會因為眼淚傾斜半分,便只能把刺人的委屈嚼碎了咽進肚子。
就像被石頭壓著生長的野草,終將學會貼著地面匍匐前進,而那些在童年時種下的恐懼,會在往后無數個時刻,突然從記憶深處探出尖銳的獠牙。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教室,王老師總愛蹲下來和我平視。
她發梢沾著茉莉花香,指尖輕輕擦去我臉頰的飯粒,“小湮今天把青菜都吃光了,真棒!“她的拇指會在我手背輕輕摩挲兩下,像媽媽給小貓順毛的力道。
當我把被撕碎的折紙遞給她,眼淚啪嗒啪嗒砸在彩紙上,她卻展開那些碎痕笑道:“看,這裂紋像不像銀河?我們把它貼在窗戶上,晚上星星會順著它溜進來。“
每天離園時,她總要多抱我兩秒。
她脖頸處的溫度透過棉布校服滲進來,聲音比故事書里的八音盒還溫柔:“明天老師教你折會飛的千紙鶴好不好?“
有次我在午睡時尿了床,縮在被子里發抖,她只是眨眨眼說:“小云朵在被子里下雨啦!“
帶著我把床單泡進飄著藍月亮洗衣液的水盆,搓衣板的紋路硌得我掌心發紅,她卻突然舉起滿是泡沫的手,“快看!我們變出了會發光的城堡!“
社會學家說,童年時期的“重要他人“會重塑認知世界的棱鏡。
王老師蹲下來的高度,恰好讓我看見善意最本真的模樣。
她用彩紙修補我的自卑,用擁抱縫合我的裂痕,原來真正的教育不是居高臨下的說教,而是把每個破碎的瞬間都變成發光的契機。
這讓我想起弗洛姆在《愛的藝術》里寫的:“愛是對生命以及我所愛之物生長的積極的關心“——比起血緣的羈絆,這種不帶條件的關懷,才是滋養靈魂的沃土。
當父母的忽視像冬日寒風,王老師的溫暖就成了永不熄滅的爐火。
她教會我:被愛的感覺,不是小心翼翼的討好換來的,而是當你站在陽光下,自然會有人為你撐起一片蔭涼。
那些浸透茉莉香的午后,最終在我心里種下了相信美好的種子,原來世界的善意從不稀缺,只是需要等待對的人來喚醒。
銹跡斑斑的鐵門后,曾經掛滿小書包的梧桐樹干已經空心,枝椏間垂落的不再是我們用皺紋紙扎的風鈴,而是養老院晾曬的褪色床單。
我隔著鐵柵欄張望,沙坑里堆滿了枯葉,那架讓我又愛又怕的秋千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帶扶手的木質搖椅,幾個白發老人正慢悠悠搖晃著。
拐角處的紫藤架還在,只是當年踮腳也夠不到的花穗,如今垂到了老人輪椅的高度。
我撫摸著斑駁的廊柱,突然在裂縫里發現半枚褪色的貼紙——是王老師獎勵給我們的星星形狀,邊角卷曲得像片風干的銀杏葉。
陽光穿過藤蔓的縫隙,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恍惚間又看見扎羊角辮的自己,攥著被撕碎的折紙,哭著撲進帶著茉莉香的懷抱。
鼻尖忽然縈繞起若有若無的皂角香,就像王老師給我們洗小手時的味道。
一位拄著拐杖的護工從身后經過,她彎腰撿拾掉落的毛線團時,發間別著的藍色頭繩晃了晃。
這熟悉的弧度讓我眼眶發燙,原來有些記憶早已刻進血脈,哪怕建筑的磚石都換了模樣,那些溫柔的回響依然會在某個瞬間,穿過時光的褶皺,輕輕叩擊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