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某一些人格的特質，他還能稱之為是那個人嗎？”

對于人類來說，自然是可以的。

無論如何，人總是單獨的一個靈魂，困在那一具肉體之中。他們的底色從一而終，認知的變化并不會顛覆他們為人的本質，只是為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添加了一些注腳而已。

可是替不一樣。

他們是自憧憬中誕生的物種，凝結成“自我”的一切都歸于對某一種品質的認同。若他們失去了屬于自身藍本的特質，只能認為，他們體內早就已經換了一波血了。

江濃很害怕自己會變成另一個人。

他無法預測那樣的自己會做出什么來，會不會變得一心只想殺死江有棠，會不會也變得污濁不堪。

研究員們帶著幾乎空掉了的氣罐離開了，室內靜了下來。天色也已經不早，夕陽的余暉照了進來。

江濃眼神空茫地看著身側被夕陽鍍上金邊的江有棠，一絲絲不安摻在看似平靜如往常的問句之中。

“姐姐，如果我變得不像你了，我還能呆在你身邊嗎？”

“說什么傻話呢。”江有棠頭也不抬地答著，翻手機的手都沒停下來。“你不管變成什么樣，不都是江濃嗎？”

“不是的。”江濃無言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江濃和江有棠一樣，是一個普通、但是善良，有缺點、但不會犯大錯的人。”

“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可是姐姐，以后的江濃，可能會對你有所隱瞞，可能會有自己的小心思，也可能克制不住自己，犯下道德上的大錯……若是這樣，你還會承認我是江濃嗎？”

江有棠放下了手機。

她認真地看著江濃，抬手摸著他細軟的頭發。

“可是江濃，人類就是這樣的呀。”

江濃一愣。

“每一個人類，都不止有好的那一面，也會犯錯，也有自己的心思。再善良的人也可能犯下惡行，再壞的人也可能有人性的光輝。”江有棠放輕了聲音，語調柔和。“只要你還有那么一小部分還保留著自己的特質，誰又能說你不是江濃呢？”

“不要放棄抵抗自己的陰暗面，也不要放棄堅持自我，你的人格就不會那么輕易地消散。”

“對你們來說，這可能有點困難。但我不會放棄你，所以你也不能放棄自己。”

昏黃的日光打著江有棠微笑的側臉，令她的神色如神明般慈悲。

江濃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感受到自己體內傳來寂靜的回響。

不論是清是濁，此刻都停下動作，為這一幕而停留。

因為明天就有一場實驗，江濃的身體狀況也還有待觀察，所以今晚他們住在科學院里。

江有棠已經在另一張床上睡著了。江濃睜著眼睛，沉思著她的話。

其實白天為了不讓江有棠擔心，他隱瞞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情況。

這部分濁霧，意外的非常難搞，相當堅挺，戰斗力強悍。哪怕科學院給他輸送了這么多的后援力量，使他的構建進度強行推進了一大截，也只是堪堪將這些濁霧驅趕到一個角落壓制住而已。

他原本，是真的很擔心這一部分再也消化不掉，就這么藏在自己體內，發展成他的一塊惡瘤，不知何時就會擴散，污染掉他的人格底色。

然而，下午和江有棠談過之后，身體內部的不適便詭異的一掃而空了。

如今是濁霧同化不了他，他也無法同化濁霧。可是兩者就這么靜靜地呆著，不僅沒打架，甚至還有漸漸融合的趨勢，在他的體內呈現出一種混沌的姿態。

和費勁去殺死同化它們，強硬的使他們屈服、以至于成為自己的一部分的感覺不同，這感覺……就好像自己已經放棄去殺掉它們，而是開始接納這一部分，讓他們也來成為“自己”。

江濃緊張地等待體內這鍋渾水攪合完成，發現自己還在原地。還是江濃的意識，沒有被擠占，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記憶，都還在。

他沒有變成另一個人。

他新奇的將自己的手舉到了眼前，端詳著。

原來，這就是人類從一出生開始就在面臨的東西啊。

體內不再分清濁，全部都可以為他所驅使。江濃小心地霧化了一小部分，從指尖抽出。霧氣聽話地纏繞著他的手掌，沒有出逃，也沒有挑釁。

他看著指尖這一縷相似卻不太相同的霧，忽然懂了些什么。

怪不得人類分不清霧的清濁。

它們畢竟都是霧啊。

就像此時，凈霧與濁霧融合為一，在他指尖飄動，他也看不出來這霧是清是濁了。

“只要大家都喜歡江有棠，就都是自己人。”

他對著指尖飄著的霧，低聲快速地說道。

手掌垂了下來，輕輕搭在床上，食指沖著江有棠的方向。

那縷霧就這么靜悄悄的飄到了她的鼻尖，被她吸入。

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

融入她的身心，解讀她的所有，然后，讓自己變得離她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不知道是因為力量變強了的原因，還是融進了一部分濁霧的原因，此時他吞吃她體內剩下的那些濁霧時，輕松了不少，甚至可以說沒有任何一點的不適。

他慢條斯理地裹挾上一路遇上的濁霧，一點點將這些東西從她體內剝離，攪入自己這攤渾水里。

濁霧里所帶有的那些不好的情緒，也一并在影響著他。那些孤獨、絕望、自卑、恐懼，使他長長的吐了一口氣。

在知道如何放置并接納這些濁霧后，他輕車熟路的將他們都歸納進了江有棠人格中的負面部分。

這樣，他還是他自己，只是……大概會成為江有棠不太喜歡的那個自己吧。

這個過程，持續了整整一夜。

晨光透過窗戶照進來，伴隨著鳥鳴，喚醒了江有棠。

她睜眼時，還有一縷薄霧繾綣地劃過她唇畔，慢慢消失不見。

昨晚她好像夢到了行走在江南小巷的煙雨里，空氣的濕度很溫柔，罩著她。非常舒服的氛圍。

江有棠的手忍不住捂住了胸口。一定是昨晚的夢的緣故吧，這一覺睡得心里特別松快，心情像是被水洗了一般的愉悅輕松。

她側頭看向另一邊的江濃。少年的一只手垂在床側，也閉著眼睛。

仿佛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慢慢睜開了眼，昨日那雙美得鋒利的雙目今晨又柔化成了與她如出一轍的樣子。

“姐姐。”

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柔和雙目相視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