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據筆者2014年5月7日紀念王瑤先生百年誕辰會上發言整理。
王瑤先生75歲(1988年)時突然離我們而去,在當代而言,不算高壽,而且他一生歷經坎坷,有無休止的各種打壓與束縛,真正留給他做學問的時間不是很多,但王先生達人達觀,才華煥發,在學術和教學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成為20世紀學術史上標志性的學者。王瑤先生業績豐厚,概括起來,主要有三大貢獻。
第一大貢獻,是“中古文學三論”。先生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出版的《中古文人生活》《中古文學思想》《中古文人創作》三部書,在魏晉漢魏六朝文學研究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古代文學界對此是有公論的。最近我又讀一遍“三論”,連帶讀了劉師培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和魯迅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比較之下,更發現各自的精彩。如果說劉師培的講義是中古文學斷代史研究的奠基性著述,魯迅的經典論述為這方面研究樹立了方法論的高度,王瑤的“中古三論”則又推進一步,論述范圍更廣、更具體,材料更翔實,對魏晉文人及文學風貌的把握更確切。王瑤的“中古三論”足以和劉師培、魯迅的相關論著構成三足鼎立,對后世的學術影響是巨大的。
記得我上中學時,第一次見到王瑤這個名字,是讀《陶淵明集》,那是王先生的選注本。那時就知道先生是古典文學名家。因為先生在新文學研究方面的巨大影響,可能把在古典文學方面的成就掩蓋了。1949年還在清華時,先生開始寫新文學史稿,但是他說自己本想“好好埋頭做一個中國古典文學方面的第一流的專家”,他對自己轉向研究新文學,是有些遺憾的。我覺得先生不用遺憾。從學術史看,先生就憑“中古三論”,足以奠定最杰出的古典文學家的地位了,何況他又在現代文學領域領了“頭功”呢。
第二大貢獻,就是《中國新文學史稿》(下稱《史稿》)。這本書命運多舛,“體制內”和“體制外”都有很多批評。直到現今,仍然有學者以為王瑤先生在新文學史方面多費工夫是種“浪費”,他們對這部《史稿》不以為然。有些海外學者對王瑤的評價也是偏低的,也是因為他們看不到這部《史稿》獨有的價值。而王先生自己呢,也說過《史稿》是類似“唐人選唐詩”的“急就章”。其實,如果對這部著作的出現及其時代特征有一種了解的同情,就會承認這是一部非常大氣的著作。《史稿》雖然受到特定時代學術生產體制的制約,但畢竟有屬于自己的學術追求與文學史構想,既滿足了時代的要求,又不是簡單地執行意識形態的指令,在試圖對自己充滿矛盾的歷史感受與文學體驗進行整合表述的過程中,盡可能體現出歷史的多元復雜性。在歷史急轉彎的階段,在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和不確定因素的學科創建時期,《史稿》的種種紕漏或可議之處,它的明顯的時代性的缺陷,與它那些極富才華的可貴的探求一起,昭顯著現代文學學科往后發展的多樣途徑。《史稿》在學科史上突出的地位,是其他同類著作所不可代替的。當然,王瑤先生在現代文學方面的貢獻不限于《史稿》,他在魯迅研究、現代文學思潮研究等方面的精彩的論著,以及他強調史料、史識與史論結合的治學方法,對“文革”后現代文學學科的復蘇與建設,都起到了先導的決定性的作用。今天還會有學者就此專論,這里我就不多說了。
第三大貢獻,是人才培養。通常評價王瑤先生都只是關注學術,而作為教師,王瑤先生也是最杰出的。王先生不只是在學術上傳道授業,還在人格和精神上給學生極大的影響與熏陶。王先生先在清華,后到北大,從教四十多年,按說當年北大中文系藏龍臥虎,王先生資歷不算深,級別也不算高(20世紀50年代定為三級教授),但是在學生中和社會上的影響都遠遠超過一般教授,真正是“著名教授”,甚至官方也要格外注意的。王瑤先生培養了很多碩士生、博士生,還有本科生、進修教師,等等,無論及門或是私淑,在各類弟子中如果做個調查,學生們大概都會異口同聲感嘆先生的人格魅力。學界有所謂“王門弟子”一說,也許不一定確切,但那種由王瑤先生人格精神所感染而形成的人際氛圍和學術風尚,的確是存在而且是突出的。我們在充分贊賞王瑤先生作為大學者的成就的同時,不會忘了他又是非常杰出的教育家。
前幾天我在博客上寫到了王瑤先生,隨后新浪微博頭條推薦并廣為轉發,有數十萬點擊量。其中有一句話就是對王先生作為教育家的“點贊”:
先生是有些魏晉風度的,把學問做活了,可以知人論世,可貴的是那種犀利的批判眼光。先生的名言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其意是知識分子總要有獨特的功能。這種入世的和批判的精神,對我們做人做學問都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中古文學和新文學研究都有奠基之作,加上獨特而光輝的人格操守、精神氣度,王瑤先生留給我們的遺產實在是太豐富、太寶貴了。在這個浮躁的世界,我們一定會倍加珍惜。
最后,特別要說說王瑤先生與學會及叢刊。
1979年初,在教育部一次教材審稿會上,與會代表倡議成立“全國高校現代文學研究會”,選舉王瑤先生任會長,后來他當了三屆會長。1980年學會更名為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與此同時,決定創辦學術刊物《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是王瑤先生。王先生以身作則,和唐弢、嚴家炎、樊駿等眾多前輩學者一起,倡導實事求是的優良學風,堅守認真、嚴正而穩健的“持重”風格,開展多元開放的學術交流,使現代文學這個學科始終具有比較團結、純正的風氣。
如今學會和叢刊都進入而立之年。隨著時代的變化,整個學術生態因功利化、技術化而失衡,學風浮泛,學會與叢刊也受到很大沖擊。我們一定會發揚王瑤先生那一輩學者創建的優良傳統,盡力維護學術尊嚴,促進學術健康發展。
2014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