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鄉異味
- 六味集(舌尖主義文叢)
- 汪朗
- 3324字
- 2024-12-03 15:33:49
中國古人于飲食方面多有經典之言。“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便是一例。這句話出自孟軻之口,大意為只要是美味,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貴賤,大家就會通通喜歡。
不過,圣賢之言未必都是真理。現實之中,南人之口與北人之口,中國人之口與東洋人之口、西洋人之口,所“嗜”之味,往往相差甚遠,很難達成一致。聯合國安理會如果有朝一日閑得慌,不妨去制定全球美食標準,保準否決票源源不斷,比解決伊朗核危機還費神兒。
中國南方的田間地頭長著一種草,葉片心形,莖白色,大名蕺菜,古稱岑草,別名折耳根。說起來,這蕺菜也是大有名頭。想當年,越王勾踐吃了敗仗,被迫到吳王夫差宮中打工。為早日脫離苦海,勾踐使出絕頂功夫,在夫差生病時主動申請嘗其糞便,以確定病情,好讓大王早日康復。這一手果然靈驗,夫差痊愈后,很快便讓勾踐回國重新上崗。不過,勾踐也因此落下了病根,口臭。一國之君,口含天憲,卻是滿嘴臭氣,成何體統?當時又沒有口香糖,便有些麻煩。幸虧大臣范蠡想出個主意,“令左右皆食岑草,以亂其氣”。大家都吃點蕺菜,要臭就臭到一塊兒,省得老大一個人難堪。這才是為領導排憂解難的高招兒,后人想不斷進步者,當細細體味之!
蕺菜之最大特色其實不是臭,是腥,有著一股強烈的魚腥氣,故又名魚腥草。吃食之中,非魚而腥者,似乎唯此一物。這種味道,一般人很難消受,因此,吳越之地,除當年伺候勾踐的倒霉蛋之外,似乎再沒什么人把蕺菜當作正經東西,相反,還授予了它種種“美名”,什么豬鼻吼、狗帖耳、臭草、臭嗟草、臭臊草……。聽聽這些名號,即可明了其境況如何。
不過,在西南巴蜀之地,魚腥味十足的蕺菜卻被奉若上賓,有著眾多鐵桿追“腥”族。四川人如果提起折耳根,便會眼睛發亮眉毛上揚,涼拌、燒肉、燉湯,變著花樣招呼。四川的烹飪學家熊四智先生還將蕺菜列入四川野蔌八珍,可見其地位之尊崇。鄧小平1986年春節回四川時,據說就曾指名要吃折耳根,因不到時令,費了不少力氣才找到一些。如今,折耳根已能人工種植,四川有的縣一種就是上萬畝。若范蠡知悉此事,準得目瞪口呆。
折耳根如今在北京超市也經常見得到,有興趣者不妨買些嘗嘗,只要挺過最初的魚腥氣,便會覺得它有一股特殊的清香。吃折耳根,以涼拌最好,可以保持其原味兒。要想真正吃“腥”者,則應選擇魚腥草的葉子,那味道,能讓人立即聯想起農貿市場的活魚攤位,只是腥得更有水平。
對于蕺菜這類異味,一般中國人還是不能“嗜”,老外更是很少敢于問津。同樣,對于外國人在飲食方面的某些偏好,很多中國人也不敢領教。比如“氣死”——cheese,大名干酪,還有一個翻譯得頗雅的名號——芝士,大概譯者是想借用“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的古意。
不過,芝士盡管譯名很雅,卻絕無芝蘭之馨香,有的只是一股怪臭,而且和臭豆腐、松花蛋全然不是一路,據說越臭品質越好,價格越貴。這玩意兒,許多歐洲人當作大寶貝。特別是講究飲食的法國人,招待重要客人時,主菜上過之后通常會送上一份“氣死”,由賓客選用,之后才是甜食。如果最后再提供一支雪茄,這場宴席就簡直沒的說了。
吃“氣死”,先要將最外邊的一層白色或滿是綠斑的硬膜切去,因其在發酵過程中暴露于空氣之中,有一股辛辣味,只留當中的稀軟部分,然后配以蘇打餅干或是杏脯之類,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待到一股臭中有香的味道彌漫于整個口腔后,再將其緩緩咽下。
兩年前曾在巴黎塞納河上吃過一次船餐,其中的“氣死”之臭,可謂登峰造極。剛剛上桌,一些人便掩鼻離席,一邊溜達去了,待到整理外觀之后,這東西已經沒有形狀,像一攤稀泥趴在盤中。對于這樣的上等貨色,鄰座的法國人都頗為敬畏,拿著餐刀在那里瞎搗鼓,不過淺嘗輒止。我卻未用任何配食,空口將其吃了個一干二凈。事畢之后,竟然想起了當年的一首老歌:“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自然還帶著點臭氣。世上許多事情,只有敢于經歷,才能回味無窮。
中國人吃西餐,是老太太的被窩——蓋有年矣。著名美食家袁枚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出版的《隨園食單》中,便提到過“楊中丞西洋餅”。其做法是:“用雞蛋清和飛面作稠水,放碗中。打銅夾剪一把,頭上作餅形,如碟大,上下兩面,銅合縫處不到一分。生烈火,撩稠水,一糊,一夾,一,頃刻成餅。白如雪,明如綿紙,微加冰糖、松仁屑子。”就是烘烤,中丞是清朝巡撫的代稱,相當于現在的省長。乾隆年間,能夠逗留中國的西洋人,大都為傳教士,這些人為了開展宣傳工作,將一些洋菜洋點的制作技藝傳授給清朝的“高干”,完全有可能。
至于正式的西餐館的出現,則要晚許多年。同治二年(1863),天津租界出現了一家經營餐飲、旅館和貨棧的利順德,其創始人為英國牧師殷森德(John Innocent)。這算是中國較早的西餐館。利順德保存的一套1863年打制的金銀餐具,成了西餐傳入中國的實物證明。
北京出現中國人開辦的西餐館,則在1900年之后,當時叫番菜館。《京華春夢錄》中說:“年來頗有仿效西夷,設置番菜館者,除北京、東方諸飯店外,尚有擷英、美益等菜館,及西車站之餐室,其菜品烹制雖異,亦自可口,而所造點饑物,如布丁、涼凍、奶茶等品,偶一食之,芬留齒頰,頗覺耐人尋味。”
其時,開在前門外廊房頭條的擷英,是京城最著名的番菜館。清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睿親王的后人金寄水先生,在《王府生活實錄》一書中,曾回憶過他在五歲時隨祖母到擷英吃番菜的經歷。第一道菜為清湯鮑魚,撒上胡椒,其味甚美;“第二道菜,是炸鱖魚。先由服務員用左臂托來橢圓形大瓷盤,遞次伸到每人左側,由食者自己撥取。原來這就叫‘撥菜’。這菜外焦里嫩,松軟適口。蘸辣醬油,別有風味”;此后的兩道大菜是火腿龍須菜和烤野鴨。大菜吃過,還有咖啡、布丁和水果。
從這段描述可以看出,番菜在做法和吃法上與正規西餐相差不多,但所用原料則“中西合璧”。像鮑魚和鱖魚,都難入“正宗”西餐菜單,卻是中國人餐桌上的愛物。鱖魚又叫鰲花魚、桂魚等,為中國特產,因此國外也稱其為“中華魚”,因肉厚刺少味鮮,鱖魚很早便被中國人視為美味。直到今日,北京的老莫、大地等俄式西餐館,仍有以鱖魚為原料的菜品。這類西餐,已屬改良產品,和國外中餐的性質差不多。如果有人認為吃得慣這類飯菜,便可周游世界,飲食無憂,則大錯特錯。
法國有一道菜,曰“韃靼牛排”(Steak Tartar),就絕非一般人所敢領教。幾年前和一批記者到空中客車公司采訪,在巴黎餐館吃飯時,有人望文生義點了這道菜。及至“牛排”上桌,眾人卻只是大眼瞪小眼,不肯出頭認領。蓋因盤中僅生牛肉餡兒一團,生雞蛋一只,外帶說不出名堂的樹葉、草子兒幾樣,實在過于生猛。最后,還是本人當了敢死隊,將生雞蛋磕入生肉餡,加上七七八八的調料,慢慢將其送進肚子。味道如何姑且不說,關鍵是事后屁股好歹沒有長在馬桶上,以致影響工作。幸甚幸甚!
后來在北京見到一位在中國待了十幾年的法國女士時,順便談起這道生猛無匹的韃靼牛排,她登時把眼睛睜得大大的,連說“好吃好吃”,還說小時候在法國,上肉鋪買牛肉餡,回家路上邊走邊吃,進門時只剩了一半。乖乖!據說,丹麥也有和韃靼牛排相似的菜肴,名為“魔鬼的太陽”,而且是國菜。中國人碰上這丹麥國菜,多數可能是只見魔鬼不見太陽了。前不久在上海一家酒店餐廳的菜單上,居然見到廚師特別推薦的韃靼牛排,若不是怕把同行的女士嚇著,還真想與“魔鬼”再親熱一下。
雖然說口之于味,難有同嗜,但是活在今天,人們于飲食上還應該學會一點包容。小國寡民時代,固執己見倒也無關大礙,因為無須與外部“搭界”,盡可關起門來,按照自己的喜好吃飯喝湯。如今則不同,人們要外出辦事,要旅游觀光,要渡洋考察,如果仍一味固執,倒霉的只是自己的肚子。
有一同事,于中國飲食可謂精益求精,自己會擺弄魚翅、鮑魚,秋高蟹肥時還專門讓人從老家捎來蟹黃包子嘗鮮,而且指明不要冷凍的,否則滋味不對。等到出國采訪,這套講究全不靈光。他對大多數洋飯洋菜,不管是否嘗過,全然不屑一顧,于是只好經常以面包、生菜度日,餓得肚里長牙。一次在飛機上,此君竟然一連填進八個面包,空姐兒看了直眨巴眼。由此可見,要想肚子不受委屈,就不能坐井觀天,盲目地是己而非人。不管是折耳根、“氣死”,還是韃靼牛排,都應該先拿來嘗一嘗,對胃口的吃下去,不合適的放到一邊兒。這樣做,起碼不至于營養不良。
飲食內外,其實都不妨來點兒五湖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