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鬼魅雖多,有靈智的卻少。偶然碰上幾個,其靈智也是多有殘缺。”
“最常見的表現,就是這種鬼魅總是很倔;或者腦子里缺根弦,做事不講邏輯——如果他們還有腦子的話。”
“比如老周,他已經在主動使用工地精的能力,卻還覺得他是弄丟了身體的凡人,死倔;還有那眼球,壽衣和它媽的遭遇其實沒啥關系,它就捋不清這邏輯?!?
從花圈店出來,老頭悄悄拿出他一直隨身的筆記本,寫下這些文字,又在那個“倔”字上反復勾勒,作重點加粗狀。
勾完,把筆記本收好。
他深呼吸,平復心情,轉身對周彪苦口婆心:“老周,這事咱們壓根沒必要摻和,我看就算了吧?”
周彪皺眉:“為什么啊!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潛在員工,你就這樣想放棄?”
老頭小心斟酌。確實,這么多年他就沒遇上過幾次能說話的鬼,今日也不知是不是運氣太好。
“而且我還有理由,”周彪毫不吝嗇的對那個眼球投去欣賞:
“我問了,這眼球本是打算在這長期生活的,所以才會把它媽接來,還置辦了墓地。”
“你想想,什么人會想在這座新城長期生活?要么是航天院的研究員,要么就是醫生。都高素質人才!最關鍵的,他還不反感工地,這樣的潛在員工去哪里找?”
可惜由于眼球的靈智殘缺,周彪怎么也沒問出它的身份,倒把它媽媽的特征問出了大概。
老頭終于想好了說辭:“老周,你知道嗎,剛才花圈店老板和我吹牛時,已經給我推薦好和尚道士,算命先生啦。還有個風水師傅,可不簡單,是有證的風水師傅!”
“老周你也該懂,沒有好處,他憑什么給我推薦這么些人?哈哈,壽衣店、和尚道士、風水師,指不定他們私下里關系多好,說不定就是沾親帶故?!?
周彪笑得肆意:“你想說這事,醫院,殯儀館,沆壑一氣,沒準還有市里的大人物。里面水深,我碰不得了?”
“你懂就好。”老頭松了口氣。
“可我是鬼,管得管不了?”周彪指指自己。
“難說,”老頭搖頭:“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無門無派,不學無術?!?
“爾里呢,管得管不了?”周彪又指遠方。
“她?一臺挖機,怕弄不了這么復雜的事?!?
“我,加上爾里一起呢?”周彪冷笑:“管他什么和尚道士、風水大師,挖機拍不倒的高人,我一個也沒見過!”
“這話怎么說?”老頭額頭冒汗。
周彪已經起身:“老晉,我這民辦地府,既然是民辦,以后怕是要對上許多人。現在就這么畏手畏腳,以后還怎么做事?”
“再說,我這次就是想幫潛在員工解開心結,看看被拆了的人當中有沒有它媽媽,不是想把這事昭告天下,難道這也做不到?”
老頭憋了半晌,心里的天秤將作為惡鬼的周彪、可能的高手、醫院,殯儀館,還有他的挖掘機放一起,反復權衡。
終于:“行吧,行吧,如果只是找那倆鬼鬼祟祟,可能偷運了尸體的人的話……其實我有些線索。”
周彪挑眉。
老頭只是把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便露出了里面的保安制服:“別忘了我本職工作,別忘了我住哪……雖然是外聘的,但我就是殯儀館的保安?!?
-----------------
殯儀館離醫院稍遠,老晉這回騎上了他的電單車。
周彪不能離他太遠,浮在電單車旁,于城市的光斑中穿行,慢慢悠悠。晃到殯儀館門前時,已經逼近黎明。
世人常說,唯有死亡最為公平。但周彪是覺得,死亡只公平在結果,它的過程卻是恰恰相反。
比如這殯儀館,館內接待大廳中,那泛藍光的LED屏上,對不同的項目都有明碼標價——
比如停靈的區域是一個大廳還是一個包間;暫時存放尸體的冰柜是得以獨處還是旁邊有很多鄰居;
還有那燒人的爐子是否是一天的頭爐;供逝者躺下的防火毯是否是一次性使用。
如此種種。
然而。
火化前的過程再如何花哨,逝者從爐子里推出來時,也就是一堆發脆的白骨。
哪怕家屬是什么醫學大牛,光靠這堆燒剩的骨頭,也絕不可能知道逝者有沒有被動什么手腳。
天天在殯儀館晃悠的保安反而能察覺蹊蹺。
“其實那眼球遇到的事……我們當保安能隱約猜到的。殯儀館什么單位?里面的工作人來來回回就這么些,早混了臉熟;”
老晉從電單車下來,一時忘了自己上回好好上班是什么時候:
“尋常人家里肯定不會三天兩頭有人去世。所以,哪些人是在殯儀館里里鬼鬼祟祟的‘熟面孔’,我們其實心知肚明?!?
周彪點頭,沒問為什么保安們發現端倪了也守口如瓶。
和在工地監守自盜,偷些鋼筋不一樣。揭露偷器官這種事對常人來說太需要勇氣。
“好了,”老頭把電單車停到殯儀館的隱蔽處:“這里是那些賊眉鼠眼之人每次來時的必經路,我們在這守株待兔就好?!?
周彪點頭,已經看到月光西斜,太陽東升。
黎明時的溫差讓大地升起了層濃濃的霧氣,世界被遮掩得朦朧,讓人好似在地上就能騰云駕霧。
霧氣漸濃。
日影不見。
忽有一聲嗩吶嘹亮,樂聲流金一樣,輕巧替代了今天不見的日出模樣。
接著。
嗩吶有了小鼓相伴。
是一個家庭送走了至親。
火爐房迎來了它今天第一家客人。
這個家庭只有姐弟兩人,此時在司儀的主持下,圍繞著房間正中一位老先生轉圈,做最后的告別。
這個場面老晉當然不便介入,倒是常人無法看見的周彪可以近距離觀摩。
告別環節結束。
尸體被推入火爐。
家庭的成員互相攙扶著,在司儀的引導下離開房間。理由如此充分——高溫的火爐危險,燃燒時必須讓人離遠。
“咣當”一聲,朱紅的大門剛剛閉起。
兩個鬼鬼祟祟之人便如鯰魚般,自隱蔽的后門滑入房間里。
一人熟稔的在房間東南角點起一支蠟燭。
另一人快速將逝者從火爐中拉出,然后“撲通”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老大人!多有冒犯,實在不該,我們也是生活所迫,受制于人,還望您體諒!”
“老大人您想想,今人被一把火燒成灰燼,古人在棺材里被蟲咬鼠嚙,多么悲慘!我們拿走您身體的一部分是在救你,是讓您在別人身上重生!”
周彪看傻了眼,這流程難道是從什么盜墓小說里抄來的?真是好有儀式感。
另一人從工具包里拿出了手術刀和手套,走到逝者耳邊,小聲:
“老大人,在別人身上重生,您便有機會看看您的后人過的好不好,看看您交代的事他們有沒有聽?!?
“這樣,如果您實在不愿意,就把我剛點的蠟燭吹熄,我們馬上住手,您說好不好?”
周彪側目,赫然發現逝者的殘魂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側。
殘魂似是個斯文的老先生,嘴唇痙攣樣抽動,卻努力抿緊,保持最后的文雅與尊嚴。
可其額上流下的汗水顆顆晶瑩,每滴汗液中都浮動著老先生五官發顫的倒影。
終于。
那倆人拽開了尸體的壽衣,手術刀刺破逝者的胸膛。
一同被戳破的好似還有殘魂最后的斯文和理性。
這老先生的眼球頃刻融化,淚一般流出眼眶。他跌跌撞撞,朝那蠟燭猛撲而去:
“不要,不要動我的衣裳!我兒子姑娘一起幫我穿的!我尸體都僵了,他倆掰著我一點一點穿好,你們不準動它,不準!”
邊跑,他眼睛邊融化邊滴下。
老先生終于撲到了蠟燭前,破風箱一樣的身體深深吸氣,再全力呼出,試圖吹滅那燭光。
沒吹熄。
“……咦?”
老先生盯著燭火,焦急得跳腳。
他開始嘗試用身體去壓滅燭火,把化掉的眼球從眼眶里摳出,灑在燭芯上去滅火;
甚至恨不得把最后的尊嚴都融成水來,用光自己的一切去撲滅這該死的燭光。
沒用。
翠綠的火焰好像固定在了空間中一樣幽幽。
在處理尸體的兩人開始說悄悄話了:
“張哥,我跟你做這個這么久,怎么沒見過一次蠟燭真被吹滅的?”
“因為這蠟燭是請風水先生特制,本來就吹不滅,”另一人翻了下白眼:
“故意的!這么弄,死者最后一口氣和念頭就全用去吹蠟燭啦,自然沒工夫再為難我們。小吳,這事古代的劊子手也干,你得好好學?!?
“我說呢,”姓吳這人取出一節老先生的肋骨,在尸體嘴角刮擦,把那安詳的面容弄得亂七八糟:
“死人就好好躺著罷!讓我們這么麻煩,晦氣?!?
張姓男人哂笑:“好好躺著?難。以前那種老式爐子,燒一半需要鍋爐工添柴火的,可以從觀察窗看見尸體在里面仰臥起坐?!?
“???”吳姓男子手抖了下,在尸體臉上平添一道傷痕。
“笨,肉被烤熟了不是會翹曲么,帶著人就坐起來了唄。”張姓男子咂嘴。
兩人干活的氛圍輕松又輕佻。
老先生的殘魂還趴在地上,其嘴角已經被不滅的蠟燭燒焦。
一時間。
整個房間只有切割尸體的“嘶啦”聲。
又有一陣敲擊骨骼的“叮咣”。
年輕那人嘀咕:“張哥,這次單子要這么多骨頭,不會被家屬發現吧?”
“我包里的豬骨頭干嘛的?”姓張那人面如桃花般春風得意:“你看仔細些,到時挑些形狀差不多的豬骨放回去,齊活了!”
“厲害啊啊張哥,”年輕那人一下一下拍著老先生的面頰:“我怎么就不能想這么周到!”
老先生的殘魂抖了一下,已成空洞的眼框終究沒將注意力從蠟燭上移開。
周彪漠然注視這一切。
好了,不關我事,我只需要知道盜竊尸體的事確有發生就好,已經足夠給那眼球鬼一個答案。
我該走啦。
周彪飄出房間,卻迎面碰上了老先生的家屬——那對姐弟。
弟弟還是個尚有稚氣的大學生,他梗著脖子,在用滿臉的倔強鎖著眼里的淚水,沖他姐低吼:“咱爹最厭鬼神,你憑啥給他穿繡了什么福星壽星的衣裳?!”
姐姐肩膀抖了一下,她薄嘴唇,厚眼鏡,滿身書卷氣,似是平日除了研學,就只需滿心享受家里溫馨的女孩。
此刻她猝然需要當家,烏黑的頭發只來得及亂糟糟扎個馬尾,對弟弟的埋怨有些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讓爸體面些,聽話,所有人家都是這么做的。待會兒風水先生讓咱跪就跪,讓咱拜就拜?!?
弟弟咬牙:
“我不!咱爹怎么教的?腳是用來堂堂正正走路,腦袋是用來清清明明思考,不是用來跪用來磕頭的!所以啥都不配我跪,天也好地也好,咱爹也不……”
啪!
姐姐怒不可遏的扇了弟弟一巴掌:“那是咱爸!”
弟弟惱怒抬頭,卻赫然發現姐姐眼睛背后的淚比自己還多。
他一下子慌了,想伸手幫姐姐擦眼淚,又想起現在終究不是小時候,只把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
“好了好了,別哭啊,其他我什么都不拜,我就拜咱爸,只拜咱爸,可以了吧?”
“求你別哭啊……”
周彪看著想笑,你倆糾結什么不好,偏偏糾結拜與不拜?你們可知僅僅一門之隔,你們的父親現在在經歷什么?
你們可知你們將要對著跪拜嚎哭的不是你們的父親,而是被換成的豬骨!
周彪遮住自己的眼睛,欲將自己剛剛想發笑的臉皮撕下。
一門之隔的事,你們不知道,我卻知道。
為什么要讓我知道?
周彪緩緩將捂著眼睛的手放下時,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自己又回到了這房間。
那兩人切割骨頭的動作已接近尾聲,氛圍輕松歡快。姓張那人還提醒說出去后要保持肅穆,沒準還能讓那對姐弟謝謝他倆,要到姐姐的電話咧。
姓吳那個已經選好差不多的豬骨,亂七八糟往老先生肚子里一扔。
據說,在傳統文化里,白骨代表圣潔。
推出火爐的白骨并不會一直是純潔的白。相反,會因為被炙烤后接觸空氣,迅速氧化,直至發黃。
黃的像被淚水沾滿的手絹一樣,這是死者對家人最后的嚎哭與眷戀。
老先生的殘魂還在死命吹著蠟燭。
周彪最后一聲輕嘆,默默蹲下,蹲到老先生的面前,朝那蠟燭伸手。
仿若凝固在空間中的幽幽的火光便被周彪捏熄了,如此輕巧又輕松。
整個房間驟然墮入昏暗。
那兩人干活的手立即停下,他們茫然的互相對視,只看到互相的臉頰抖到發慘。
靈智破碎的老先生還在對已經熄滅的蠟燭拼命的吹。
整個房間的陰風在亂吹、亂流。
亂流自是周彪掀起,他人眼中,周彪就是一團無形無狀,堪稱龐然的陰風。
他朝兩人撲去。
年級稍長的張姓那人先動了。
他頂著哆嗦,一巴掌打在年輕那人臉上,嘶聲:“跑,快跑!東西收好,去找看風水的梁道長,趕緊!”
姓吳那人回過神來,哆哆嗦嗦的收拾刀和手套:“張哥,你呢?”
“我得把這里收拾干凈,把老大人推回爐子,哈哈,”姓張這人笑得凄慘,邊干活,邊把兜里的銅錢符紙拼命往外掏:
“要是我們干的這事兒暴露了,鬼會殺我,我們老板卻會殺我全家啊……”
-----------------
屋內翻了天。
屋外卻甚是宜人,清晨恰到好處的冷冽混在霧中,對每個人施以輕撫。
晉老頭在火爐房外蹲守,霧氣繚繞中竟然有些打瞌睡。
他已熬了一夜。
甚至那年輕的吳姓男子沖門而出時,老晉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只是嘟嘟囔囔的扯了扯大衣,眼皮打架。
直到周彪提溜著那張姓男人出來,皺眉巡視一圈,不爽的問:“那人呢?”
老晉被驚醒,回頭看見逃跑的男子已經發動了汽車,便趕緊把他的電單車啟動,邊問:“老周你提著的人怎么回事?”
“這人的銅錢紙符真把我牽制住了一下,加上我發現我不知道怎么對付活人,就只能把手伸到他腦子里攪上一攪,”
周彪看著張姓男人已經癡呆了的眼神,和他嘴角流出的涎水,有些慚愧的把他扔到草叢里:
“這人暫時恢復不了了,所以我們得把跑掉那個追回來。”
老晉愣住:“老大,你的意思是讓我的電毛驢去追汽車?”
“趕緊的!”周彪咂舌,不能離老頭太遠的缺點顯而易見。
老晉只能把頭上來自工地的安全帽扶正,電門都差點擰冒煙來。他的電動車是經過改裝的,本至少能咬住逃跑車子的尾巴。
——前提是沒有今晨的濃霧。
霧氣遮掩了視線,老晉和周彪像是在云海中失去了獵物方向的漁夫,只能憑幾次瞥見逃跑車子的尾燈拖影,勉強追蹤。
連自己的位置都得靠霧里隱約的火箭發射架確定。
你追我趕,不知多久。
在一個云霧裊裊的岔路,老晉險之又險的避開一個欄桿,頭一回減速:
“不行了,霧太濃,這附近我都沒來過,繼續騎這么快太危險!”
周彪咂舌,煩躁的四下張望。鬼物皆有趨光性,清晨的陽光吸引著沒有理智的殘魂,讓它們往天上飄去。殘魂與濃霧混合,讓視野更加不清。
終于。
周彪終于在濃霧遠方的某個角落,看到了那如微弱流星一般的車尾燈。
一股強烈的預感開始縈繞——若這次追不上,就再也追之不及了。
老晉扭動電門。
那車子似也在霧中迷路,行動緩慢。
它給了周彪接近的機會,卻在最關鍵的時刻覺察到了什么,如受驚的野生動物一樣,逃竄再起。
汽車畢竟是汽車,電毛驢兇狠前撲,它卻能像游魚一樣擺動尾巴,再度鉆入霧海。
五米,十米,越來越遠,周彪潛意識里幾乎要放棄了,甚至開始思考去哪里結識一位醫生,給那姓張的男人治治被自己搞壞的腦子。
直到。
周彪忽然在云海中感受到一股兇猛至極的氣息在狂飆逼近,張狂如虎!
“停,老晉,停停!”周彪立即大喊。
可憐那輛車子還在傻傻前進。
下一秒。
是一輛泥頭車直接撕開濃霧,破空而出!引擎咆哮,憤怒猙獰!
其紅色的涂裝像地獄的烈焰,數十噸重的車體仿若魏武揮鞭,攔腰截斷了車子的去路!
那車還想掙扎,還想靠著敏捷再逃竄一場。
卻見。
泥頭車的車廂直接展開,露出的是周彪熟悉至極的黃色挖掘機——是爾里的本體!
爾里揮動她的前臂,五片閃著碎鉆光芒的鐵爪嵌入汽車底盤,將汽車它整個翻起!
汽車的四個輪子只能朝天無力的轉動了,像翻起了肚皮投降的小狗。
而周彪在不可思議的揉眼,恍惚見到爾里面容明艷。
我的挖機,騎著輛泥頭車來幫我抓人了?
我怎么會做這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