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狗狗,”爾里把剩下那條大狗逼到墻角:
“咱倆的老大成朋友啦,你就不要記恨我把你的牙硌碎了好不好?實在不行,等我找到機修工,讓他給你焊副鋼的!”
大狗可憐兮兮的嗚咽。
老頭沒工夫管它,涂于眼上的綠色藥水失效,讓他不再受殘魂所擾,精神好了不少。
此時他正從保安室嫻熟至極的翻出一頂安全帽,輕車熟路,像這里才是他的家。
“好了,”老頭把安全帽扣在腦袋上,動作虔誠而神圣,如風塵仆仆的信徒終于接受了神父的受洗:
“按我的理論,老周您是工地的化身,工地當然沒辦法長腳亂跑。能在外面行走的,只有代表工地的‘人’!”
“只要我戴上安全帽,我將化身為工地的一部分。您的力量,也該能藉由我投射到工地之外。”
“您看看可不可行?”
老頭已將自己的名字托付給周彪,卻堅持只要來了周彪的姓,方便稱呼而已。
周彪閉眼,細細感知。還真覺得自己多出了點皮肉血管,附著在了老頭身上。
老頭邁出工地,剎那。
周彪便覺自己的視線豁然開朗,原先只局限于工地內的知覺,一下子聯通上了整個天地。
自己甚至能模模糊糊的感知到整個城市的景象了——
月光下,這座城市大部分為昏暗掩蓋,少部分卻刺破夜幕,那是灼灼而明亮的光斑。
光斑是一個個航天院和醫療所中發出的燈光,是這個世界地外探索異常迅猛的一幕幕作證。
還有一個個火箭發射架林立,其上示廓燈驅趕著幽暗,與天上的亮點交相輝映,不知哪些才是真正的星星。
不如說整個城市都是這些航天院和醫療所的陪襯。
新興的城市已經將足量的配套設施備齊,只是還未迎來足量的居民。
少量的研究員和醫生,以及來這求醫問藥的訪客,尚不足以支撐起城市計劃中的繁華。
建設城市宛如無底洞一樣的累累債臺,像累累的白骨。
……大概工地發不出周彪的工資,也有這么一層因素。
“爾里,你的運氣來了,”周彪睜開眼睛,腦海中勾勒著城市的地形:
“城里有不少汽修廠,家家都是修大車的老手,你去看看哪家滿意便是。”
新興城市,工地不少,設備維修的需求自然而然催生了維修工的聚集。
“意思是我們要分頭行動了?”爾里撇嘴:“為什么要分頭,你的本體是工地耶!不能再做一個分身,我一個,這臭老頭一個?”
周彪試了試:“……不行,現在我有點像‘元神出竅’,我只有一個元神,在老晉旁邊,就不能感知到工地里的事了。”
這有些風險,元神出竅時,萬一工地里出了事,自己可能無法及時反應。
好在老晉只需把安全帽一摔,便會切斷自己與外界的聯系,元神自然歸位。
……但反過來說,若老晉不把安全帽摘下,自己的意識就無法回歸工地。做鬼還真是麻煩,沒有肉身,失了多少自由。
爾里勉強點頭:“那好吧,我可以離你和老晉多遠?你們要去哪里?遇到危險又怎么辦?”
周彪看著她:“就是因為要測試我們能離多遠才分頭。至于危險,咱倆外出行動又不是用的本體,能有什么危險。”
“至于我要去哪里,老晉說得對,我大概暫時找不到活人幫忙的,所以……醫院那里一定人才濟濟。”
醫院。
多少人進醫院前,還想著病好后要理發,要照顧一下窗臺的花;可進醫院后,便再也沒能回到自己的家。
除非是生離死別的大事,否則工地人幾乎是不會請假,也不準請假的。
周彪見過自己幾次同事接到電話,眼眶倏的發紅,然后一言不發的離開崗位。十天半月后再見,人總會憔悴幾分,麻木幾分。
可醫院無錯,病魔和衰老也不容凡人指摘。周彪對這種事總是有怨,卻向來不知這抹怨言該如何發泄。
直到今天,與老頭并肩行進至這新興城市最大的醫院前。
周彪看到院內燈光冷冷,銳利如刀,切割生死。
而院外則是圍了一圈的商店,生意興隆,是這般的紅火。
尤其是那家花圈壽衣店。
所有怨氣好像都有了發泄的途徑,周彪看著那些花圈,黃白相間,如此鮮艷:“哈,死人的錢就那么好賺。”
“理論上講,咱們現在去找能來您工地干活的逝者也是賺死人錢……”老頭抖了抖:
“老周,你知道親人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嗎。”
周彪想了想:“開死亡證明?”
“……是聯系辦喪事的人,”老頭摸了摸下巴:
“至親離世,尋常人最多最多,也就經歷三五次,輪到自己當家主持的次數更少,哪來多少練手的機會?還是請這些專業人士為妙。”
“再說,這些花圈壽衣店,和那些寺廟里的大和尚又有多少區別?都是憑生死之事賺錢,都是盆滿缽滿,總不能因為寺廟寶相莊嚴,就區別對待吧。”
“而且不賺這么多錢,寺廟又哪來的研究經費,去對付鬼物邪祟?”
“放屁,”周彪嗤笑:“按你的說法,賺的越多,豈不是代表捉鬼的水平就越高?”
老頭翻了下白眼:“反正沒錢,肯定沒辦法在里面投入太多精力。”
“那想必壽衣店老板的捉鬼水平一定很高,”周彪卻是對壽衣店門口遙遙一指:“可你跟我說說,那是怎么回事?”
“這……”
老頭疑惑,往他兜里翻翻,摸出翠綠的眼藥水,涂在眼上,牙瞬間打了打戰。
沒顧得上肺又被殘魂啃咬的痛與癢。
卻見壽衣店的老板,在冷色的燈光下專注的玩著手機,渾然不知有一只紅到發腥的眼球,已經貼到了他的老花鏡上。
那就只是只眼球,沒有骨骼,沒有身體。卻有瀑布一樣的血管從其瞳孔中淌出,勾勒出了一雙手的形狀。
這血管構成的手輕輕敲著老板禿了一半的頭頂,又擠壓著自身,靠其中血液流動的聲音,模模糊糊的模仿出了人類的聲音:
“老板,款式……這壽衣……其他款式……有沒有?”
周彪看了眼老頭。
晉老頭面色發苦,還是硬著頭皮上前,擠出一抹微笑:“咳咳,老板,生意興隆啊。你的壽衣有沒有其他款的,給我瞅瞅。”
“又是你,老晉,這回不找我推薦收徒的玄學大師了?”老板馬上放下手機:“想買壽衣啊,請問是給誰準備的?”
“我以前想找這老板給我介紹玄學師傅,可他就推薦一個梁道長,人家壓根不收我,”
晉老頭沖周彪低聲解釋一句,又看向那只眼球,看到了它瞳內粼粼的猩紅:“準備壽衣是給……?”
眼球激動地淌血:“是給我媽,我媽!”
“給我二姨,”老晉馬上想好說辭:
“老人家愛美,我看您這的壽衣怎么千篇一律的,都是拿個防水袋套上個紅衣裳就算完事……咳咳,還是化纖的。”
老板的神情馬上變成訓練有素的肅穆:“節哀,但您想,這衣服主要還是得突出一個吉祥如意,上繡南極仙翁,下紋進寶財神,保證讓老人家走的體體面面。”
“哎呀,就是這些神仙紋的不好看呀,機械刺繡,表情都是僵的……”
晉老頭和壽衣店老板東拉西扯。
周彪已經來到了眼球跟前,給它點了支煙:“節哀,啊,你能不能抽?”
繚繞的煙霧是與逝者溝通的橋梁,周彪此前從古墓那里得來了這經驗。
卻見。
眼球用它的手輕輕從煙上撩過,氣體便滲進了血管,在血液里發出“咕嚕咕嚕”的爆裂聲。
“謝……謝。”眼球說。
周彪點頭:“光給媽媽買壽衣啊,你自己不準備一身?”
“我……不需要。”
“為什么,”周彪看著它:“要去和你母親團聚了,不把自己打扮的周正些?我有個同事,每次回家過年,都要把白頭發染得烏黑锃亮。”
“因為我……找不到我身體在哪了。”
“那我們算是同道中人呀!”周彪對眼球好感大增:“我也弄丟了身體,后來是在工地里找著了,你跟我說說,沒準能給你出主意。”
“工地……工地,哦,我也該……算是,”眼球吸了一大口煙霧:“如果在人臉上動工,修補……也算是一種工地的話……”
“什么意思?”周彪皺眉。
眼球只是往醫院的方向遙望,那繚繞的煙霧似乎成了讓周彪和它的視野得以共享的橋梁。
對啊,一所醫院當然不止能救死扶傷。這新城中,背靠研究機構的院所,其塑形和整容的技術也是頂尖。
周彪看到那深深的病房中,有人剛剛重塑了自己的外表,像土木工程給大地重新塑形一樣,墊高了鼻梁,豐滿了心胸。
只是。
這些人新造的鼻梁和心胸中,那新添的零件上,有隱隱異樣的殘魂哀嚎縈繞,有揮之不去的腐爛臭味糾纏。
這些整容用的零件都是來自別人的身體,周彪面前的惡鬼就是連自己的身體也無。
周彪對那眼球神情嚴肅:“……你懷疑你身體被拆了?”
“如果只有我被拆……就好了,還有我媽,我和我媽……前后腳走,我媽走在了我前頭……老板,壽衣……”
眼球內的血液流動越來越快,忽然有些聲嘶:“我不在乎我有沒有被拆,我只在乎我媽有沒有好好穿上衣服!”
“我記得那天,我剛把她送進焚化爐,工作員說要等一兩小時,我去等了,我去外面抽煙,門關上了……”
“門關上,沒多久,我就看到有兩個人鬼鬼祟祟從后門出來,推著個推車,上面有個很大的布袋子。”
“當時我沒多想,直到我死了我才知道發生什么事……不,我早猜著了,我怎么這么慫,我是怕惹事影響工作……”
“我當時怎么沒把那兩人攔下來看看袋子里裝的是不是我媽?!我給我媽準備的衣裳,她有沒有好好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