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鬼們本個個兇戾,他們生前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周彪瞇眼,眼前這工匠鬼身上紋著猿猴,紅牙赤目,嘯叫于山林。
只是此刻這個工匠鬼被婦人擒住,被一點一點撕碎,他身上的猿猴倒更像是哭紅了眼,張開的獠牙也像是在泣訴。
被撕碎的紋身落到了周彪腳邊。
周彪嘆氣,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婦人的手臂:“夠了。”
婦人頓住,笑瞇瞇的轉(zhuǎn)過臉來:“他都造反,不聽你話啦。教育孩子,有時候交給外人,效果會更好。我?guī)湍愠鍪郑氵€不樂意?”
周彪咧嘴:“他既然來了我工地,便是我的員工,怎么處理他,就得按我的規(guī)矩。還是說夫人有意加入我的安質(zhì)部?隨時歡迎呀。”
婦人撇嘴,把手松開,作無辜投降狀,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她渾圓的小腹。
紋著猿猴的工匠鬼終于得以喘息了,片片碎片拼湊在一起,勉強恢復了形貌。
他強行將眷戀的眼神從婦人的小腹那里拔回,朝周彪深深鞠躬:“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周彪只當他的道歉都是放屁,看了眼他的手:“你以前被切過指頭?”
切指頭便是日本黑道對待錯誤的一種懲罰。
工匠鬼躬得更深,朝周彪伸出他的層次不齊的手掌:“是的!我被切過小指和無名指,這回我犯了嚴重錯誤,我這就去取刀和案板……”
“切指頭有用,你這次就不會跳出來給我丟這么大臉了,”周彪笑道:“不如把手指頭留著,給我好好去打灰。”
工匠鬼訝然,他覺得周彪是想輕輕放下了。
卻見。
剛才還可憐兮兮的猿猴,其眼里忽然有了挑釁和窺伺。連鞠躬也不再那么標準,腳掌微微岔開呈八字,身體也不再緊繃。
周彪想笑,猿猴果然是討厭的生物,會一點一點試探自己的底線,然后越來越放肆。
但周彪還是揮揮手,讓他趕緊歸隊。
他帶著的猿猴紋身蹦跳著回去,缺了手指的手干活卻在三心二意。猿猴猩紅的牙齒在與同伴竊竊私語,好似在宣揚周彪的軟弱。
旁觀的婦人攤手:“日本人就是這樣,畏威而不畏德。早知這樣,還不如讓我?guī)湍闱么蛩麄兡亍!?
周彪咧嘴:“無妨,我有分寸。”
“分寸,分寸,”婦人眼瞅著試探和窺伺在工匠鬼當中如波紋般蕩開,忽然有些哀嘆和感傷:“希望你的分寸,不要耽擱了救我家孩子才好!”
暫時不會耽擱的。
無論工匠鬼們將周彪的原諒理解成什么,至少一次新的輪回機會就擺在他們眼前——
是由陰差在空無中撕出的裂隙。
裂隙之下便是奈河,那封堵了一切鬼魅,以及輪回通路的河水。
北川弟弟捏了一個潛水鐘的模型,模型又交給幾個工匠做參考,制成了實用的物件。
小小旱妖便被放在這潛水鐘里面,塔吊娘伸出她的吊鉤,吊著潛水鐘,將其垂入裂隙,爾里也爬在潛水鐘上,跟著潛入。
進入裂隙,便相當于進入了奈河當中。
爾里只覺自己墮入了被無盡的漆黑所包裹的星空。
漆黑的是河水,而所謂“星空”,就是無數(shù)溶在河水中的惡鬼見有外來的客人,攝出的發(fā)亮發(fā)狂的眼神。
還好奈河水將惡鬼們的聲音也封住,讓整片幽暗顯得寂靜詭秘。否則爾里不知道自己要聽到多少來自惡鬼們的污言穢語以及叫罵。
“寂靜,無聲,又有星點相伴,呵,這奈河……簡直和太空一樣。”爾里輕輕感嘆,似是生怕驚擾這片寂靜,又伸手去挖掘前方的更深邃的奈河。
她是挖機,挖掘是她的專長。
而小小旱妖一直在驅(qū)逐著水,奈河水被趕開,擠壓在一起,呈現(xiàn)如果凍一樣的膠狀,恰好能被爾里的手挖開。
挖開膠狀物,便形成了通路。理論上講,順著這道路,便能通往奈河的無盡深處!
爾里收回手臂,興奮道:“成了,實驗成功了,老大,老大!聽得見嗎,正式挖掘什么時候開始?!”
爾里這次進入裂隙,更多是嘗試探索奈河的可行性。既然有了成果,自然值得開心。
在潛水鐘里的小小旱妖似被爾里的喜悅感染,也伸出手臂作歡呼狀。
挖機娘聲音洪亮,裂隙外的每個人都聽見了她的呼喊。
陰差側(cè)目看周彪,婦人期翼看周彪,工匠鬼們陰暗窺周彪。
唯有佛頭蜈蚣還在追逐大狗,越追越放肆。
周彪把工地里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里。
老晉此時也走了過來,湊在周彪耳邊低聲:“工匠鬼們情緒不太對,我建議正式挖掘暫時緩緩,至少把他們先穩(wěn)住,我把刺頭都找出來……”
“不必,”周彪只是擺手:“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
或許是周彪剛才的讓步已讓工匠鬼們當做了軟弱,“開始”的話音落下,卻沒激起他們手上的動作。
周彪笑了下,轉(zhuǎn)過頭來對陰差說:“陰差,你說過只要我們有了成果,就給我方便方便的。現(xiàn)在探索奈河的可行性研究成了,你是不是也該表示表示?”
陰差咬牙,卻撞上了徐齋淡淡的眼神,便道:“……好!我現(xiàn)在就把輪回之路打開,三個名額,夠嗎?”
三個名額?!
工匠鬼們齊齊低呼,他們的紋身鬼火暴漲,似大有撲上來的意味。
周彪?yún)s搖了搖手指:“三個?哈哈,我像是那么貪心的人么,一個,現(xiàn)在我只要一個就夠。”
三個變成一個?!
工匠鬼們又是低呼,此刻卻多了無數(shù)慍怒,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已把手上工具一摔,罵出聲來:“你個混蛋,開什么玩笑……”
周彪眼睛一厲,霎時陰風如刀出擊!現(xiàn)在是在工地,陰風的刀刃也比在外面鋒利了無數(shù),只是輕輕一摘,就把剛才叫罵的工匠鬼的頭顱摘到了手上來!
鬼魂被撕開了也不會死,只是會離殘魂更進一步。周彪將這顆頭顱放在陰差開出的裂隙間,仿佛一失手就會將它扔進奈河。
“忘了我說的么?”周彪捏著這顆惡鬼的腦袋道:
“誰打灰最多最好,誰就能優(yōu)先擁有輪回的名額。這是我給你們立的規(guī)矩。也是唯一的規(guī)矩。”
“只要灰打得好,有產(chǎn)值,效率高,你們就算對我態(tài)度散漫,或者當面罵我,我都可以不在乎。”
工匠鬼們愣愣。
周彪又掂起手上來自工匠鬼的頭顱:“至于這位,我摘他的腦袋,當然不是因為他罵我了,而是因為他把手上的工具扔了,停下了手中的活!”
“你們是工匠鬼,連手中工具都不在乎了,還要期待我對你們和善么?”
見同伴頭顱被玩弄。
有些工匠鬼肌肉暴漲,鬼火森森,似隨時準備成全義氣,和周彪搏命。
但他們的氣勢卻因周彪一個眼神而退縮,銳利的陰風在工地內(nèi)部嗅聞著一切敵意。
周彪道:
“你們想講義氣,很好。你們想挑戰(zhàn)我立的規(guī)矩,你們也可以盡可能來試試。哈哈,但挑戰(zhàn)我,總得有個彩頭嘛!”
“不如這樣,贏了我什么都好說,但若輸了……挑戰(zhàn)我的人成為我的新人質(zhì),你們想講義氣的對象會被我撕成殘魂,趕出工地,如何?”
“我還會跟陰差說說,叫他永遠不要接收!哈哈,你們?nèi)糨斄耍銈兊男值芫蜁蚰銈兌朗啦坏贸@才刺激!”
工匠鬼們互相張望。
在工地之外,他們就拿周彪毫無辦法,何況在工地內(nèi)部?
他們只能按下忿忿,又開始忙起手中活計。
然后。
陰差又在空無之中開了一道門扉。這門那邊似乎閃著白光,那邊好像有婦產(chǎn)科醫(yī)生緊張的話語,還有一位孕婦在聲嘶。
周彪訝然:“這就是輪回路?”
“這就是輪回路,”陰差點頭:“現(xiàn)成的,我這是給你們方便,自然要簡化一切流程。刪除記憶,重塑人格之類,不管啦!反正踏過這個門,就能迎來新生!”
工匠鬼們眼睛發(fā)紅。
“能保持前世記憶?厲害,這不是新的人生要順風順水了?”周彪抱手,咂舌道:“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能獲得這個名額?”
工匠鬼們手上的動作已經(jīng)快得冒煙,不光是手,他們直接在工地內(nèi)里上下紛飛。殘垣斷壁被徹底修復,還多了不少精美的建筑。
周彪只覺得力量無比充盈,能分給自己每個屬下的也更多。
在裂隙中的爾里挖掘通道越來越順,雖按理論,在奈河中越深,對小小旱妖的神通的要求就越高。可顯然,有周彪的供能,旱妖驅(qū)水是如此順利。
連那佛頭蜈蚣亦然,它扭曲脊骨上因為周彪的供養(yǎng),肌肉和器官在出現(xiàn),在完備!
終于。
爾里又是一聲低呼,叫道:“我……我好像看見徐齋的兒子在什么地方了!”
那婦人一聲低呼,趕緊去到裂隙之口呼喊:“小寶,小寶,我在這里,你聽得見嗎!”
這當然算一個階段成果。
幾個身上紋狼的工匠低聲商討幾句,似乎推出了一個為首的頭目,將幾個人的成果都歸于這個頭目的名下。
紋狼的頭目笑了下,然后拿著這些成果,跑去周彪面前鞠躬道:“先生!既然有了成果,您是不是也該表示一下了?至少讓我們看看您的輪回路是不是真的嘛。”
陰差陰笑,似乎因被懷疑而光火。
周彪擺手:“確實,也該讓第一個人進入輪回路了。只是,你們來我面前做什么?”
“我完成的工程最多啊!您看看您看看,”紋狼的頭目挑起眉頭,把他屬下的工程算作自己的:“這么多,雖然有點歪,有點差,但數(shù)量確實是我最多!”
周彪嗤笑,又看向另一個方向的另一個工匠鬼。
這工匠鬼沉默寡言,剛沉浸中清醒過來,他望了望經(jīng)手的建筑,在工地中延綿一片,他該自信沒有人打的灰比他好,比他多。
可這沉默寡言的工匠鬼身上紋的是金魚,沒有越過龍門的金魚,小小的,無害的金魚。
兇惡的狼狠狠瞪了一眼金魚,金魚噤若寒蟬,又低頭開始干活,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
狼得意道:“您看,他自愿放棄名額了,我是不是可以……”
周彪忽然抬手,擰住紋狼的頭目的耳朵,差點將耳朵連同其腦漿一起擰出來:“我需要你做判斷么?我像是連你們幾個干了多少活都看不出來的人么?!”
“金魚!我已經(jīng)確認了,你打的灰最好最多,現(xiàn)在,你該輪回進入新生活啦!”
紋金魚的工匠訝然,見周彪已然拽住自己,就想往輪回之門扔去,他驚道:“等等,等等!不是應該問問我愿不愿意么,為什么您……”
周彪大笑:“規(guī)矩是誰打灰最好誰就要輪回轉(zhuǎn)世,這是命令,不是要求!來來來,給我去擁抱你的新生活。”
陰差適時道:
“我讓你們投的,都是好人家。過去了就好好生活,帶著前世記憶,也不要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好好享受生活就好!不要多嘴多舌,讓我被檢舉!”
怎么會檢舉?
紋金魚的工匠已來到輪回之門前,已見對面的人家無比富足,丈夫在門外焦急等待,一大家子都在期待新生命的誕生,只要過去就能擁抱無邊親情。
這工匠臉上泛起狂喜:“這是我的新生,我真的……可以嗎?”
周彪笑道:“要你去你便去,對了,走前再說說,你真如這紋狼的所言,是自己不想輪回的么?”
“才不是!”紋金魚的工匠大聲道:
“一直是這樣的啊……兇狠的搶走我們的功勞,然后去找老大邀功!我們只能默默干活,期待機會給到自己……從來沒有給到我們自己!”
紋狼的頭目被周彪壓在地上,目眥欲裂:“你……放肆……!”
紋金魚的工匠臉有悲憫:“再見,原來努力真的會有回報?哈哈,謝謝,謝謝!”
他跨入了白色大門。
那邊伴隨著孕婦的聲嘶,有一聲孩童的啼哭傳來,如同天籟。
紋狼的工匠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
周彪?yún)s興高采烈:“哈哈,哈哈哈!我們工地有了第一個成功轉(zhuǎn)世的人了,我們民辦地府算是開張啦!哈哈哈哈!”
“開張開張,我要剪彩!剪彩,剪什么才好呢!”
那已經(jīng)有了肉身和器官的佛頭蜈蚣恰好映入周彪眼簾。
周彪眼睛一亮,將它一把捉住,喜悅與憤怒交織道:“怪了,這工地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怎么就你們這么閑呢?”
佛頭蜈蚣驚慌道:“恩公,恩公!您是救了我們,我們卻沒聽說要來你這干活啊!”
周彪咋舌:“工地不養(yǎng)閑人,來來來,你們也給我……”
誰知。
佛頭蜈蚣居然嘶聲道:“不不不!我們不干活,不干活……恩公救了我們,就應該把我們好吃好喝供著,待我們休養(yǎng)好了,出去后,才方便給您宣揚美名呀!”
“去歐洲的這么多難民都是這樣想的,我們怎么能夠例外呢?”
周彪忽然知道自己應該剪什么彩了。
又上下打量蜈蚣,周彪道:“你們啊,因為我的供養(yǎng)而恢復了肉身,對吧?”
佛頭蜈蚣里的印度人齊聲笑:“對啊,多虧您給我們的脊骨鍍了肉身,我們現(xiàn)在……那里癢得很!您是恩公,好恩公,把這條大狗給我們爽……”
周彪根本沒聽他們的話,只是把佛頭蜈蚣緩緩舉起道:“既然你們有了肉身,那也應該有腸子了吧!腸子,長的,紅的!”
“這不恰好用來給我剪彩!”
卻見。
周彪陰風凝結(jié),竟然將佛頭蜈蚣從中生生扯開!
佛頭蜈蚣痛苦嘯叫,他的一千只手又開始凝結(jié)激光!
長長的腸子垂下,如此殷紅。周彪看著,本想把它直接剪開,就算完成了剪彩儀式。
但臨了又停下,周彪打量起自己踩著的工匠鬼。
紋虎的頭目見周彪渾身染血,已經(jīng)快崩潰了,不解道:“你,你還想干什么啊……”
周彪咋舌:“光剪彩,太單調(diào)啦。我以前的工地動工,有歌舞團表演,有人放煙花。我也想要!歌舞團,戲服,戲服,哦!”
佛頭蜈蚣的激光射來,可除非它能一瞬將工地夷為平地,否則根本無法對周彪產(chǎn)生任何實質(zhì)性損傷。
周彪就站著挨激光,朝北川弟弟遠遠問道:“北川!用這腸子,給我做個能好看的衣服來!”
北川弟弟站起,過來,摩拳擦掌道:“腸子能做衣服?”
“當然!腸子有腸衣,可以做衣服框架!還有把新鮮腸子撕開的血膜,那不就是天然的裙擺,翩然如虹兮!”周彪大笑,將佛頭蜈蚣的腸子全部抽了出來:
“就交給你啦,給你這些紋狼的弟兄一人做一件小裙子!哈哈哈,狼是犬科,狐貍也是犬科,我也想要會跳舞的蘇妲己!”
北川興奮接下。
紋狼的頭目快崩潰了:“為什么,你要做什么啊!”
周彪搖頭晃腦:“我跟你講,一個好的開工儀式也是工程的一部分。你們穿著戲服,把舞跳好咯,我也算你們努力打灰了。”
“加油,沒準下一個轉(zhuǎn)世到好人家的就是你呢?”
于是。
在爾里暫時決定回到地面喘口氣時。
她看見紋身的大漢穿著腸子織成的衣服,在翩翩起舞;以腸衣做成的裙擺,輕若無物;伴隨舞步飛散的血液,像天上神女的飄帶。
地上的血漬是他們步步生蓮,再加上他們糾結(jié)的面孔,簡直是我見猶憐。
周彪還嫌不滿足,見到爾里,他趕忙招呼:“爾里!我還差一個煙花!”
爾里疑惑:“煙花,工地沒有啊。”
“哎呀,這不就是現(xiàn)成的!”周彪道。
他在把佛頭蜈蚣的一千只手的手掌挨個扯下,團成拳頭狀。
爾里一下子明白了周彪的用意,興奮跑了過來:“給我給我,我來把這些拳頭扔到天上!”
她的挖斗像投石機一樣。
蜈蚣的拳頭被爾里灑向天空。
這些拳頭是被周彪扯下來的,在半空當然無法保持握拳的樣子,松開,其上的五片指甲還在發(fā)射激光。
于是,天上無數(shù)綻開的拳頭揮灑激光,便是今天的煙火。
工匠鬼們的舞步在激光的映照下更添華麗姿色。
那條叫吉諾的大狗也在仰天長嘯,仿若大仇得報。
爾里黃燦燦的頭發(fā)被映襯了金色,她癡癡望著天空:“……好美。”
周彪把爾里摟過,心中泛起無邊滿足,嘆道:“天上瑤池,不過如此。噢,我也想跳舞,爾里你能不能當我舞伴?”
爾里當然答應。
伴隨他們的舞步,落下的拳頭又一個個被周彪和她踢上天空。舞步越烈,踢得越快越頻繁。
這些手掌還在發(fā)射激光。
今天的煙花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