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熱烈的剪彩儀式也會有盡頭。

周彪的舞步停下，看著遍地手掌各個發蔫，再也榨不出多余的激光，對它有些意興闌珊道：“你，就這啊。”

說罷，周彪迎著月光伸了個懶腰，忽瞥見覆蓋己身的猩紅血膜，已在激光的烘烤下凝固，碎裂。

血塊碎出的邊緣銳利，像一件刺撓的毛衣。

毛衣？

周彪想起自己小時候拒絕過許多件毛衣，多是嫌棄它們刺撓，說什么也不愿意穿。

被拒絕的其中一件，還是陪自己長大的奶奶給織的，放老家的衣柜里放了幾年，自己便長大了，然后再也穿之不下。

后來，周彪每每應酬喝到斷片，在半夜頭疼欲裂的驚醒，覺得渾身發冷時，卻無比懷念那種刺撓的感覺，更想把那些丟掉的毛衣尋回來。

可就算尋回來，穿不下的毛衣還是穿不下，周彪在頭痛欲裂中也不止一次的嘲笑自己，笑自己想尋回的不是毛衣，而是無憂無慮的昔年。

昔年……？

周彪就算吞噬了尸魃，也未能完全取回記憶。此時下意識伸手，想抓住這好不容易想起的過去。

可自己的伸手的動作引起了周圍之人的誤解。

奄奄一息的蜈蚣猛地一驚，在抽搐，想逃跑，似覺得周彪是不是又有什么新點子，想對自己做什么慘無人道的事。

工匠鬼們噤若寒蟬，他們眼里的周彪身披猩紅，兇神惡煞，伸出的手似為他們指明了前進方向，他們只管跟隨就好，甚至沒有勇氣看一眼所指方向的盡頭有什么。

爾里只覺得周彪是想邀請自己再跳一支舞。

周彪環顧，懼怕，尊敬，親密。

這一切都是昔時的自己所不曾擁有。

周彪咧嘴，沒想到這次剪彩也是自己鬼生的剪彩，告訴自己昔日是值得懷念，有條件的話也可以追一追，但不值得再緊咬不放了。

見周彪不語。

懼怕和尊敬愈發濃烈，蜈蚣和工匠們自己給自己醞釀上了烏云和暴雨。

而爾里的親密卻越發晴朗，她皺眉不爽道：“喂！我都等你好半天啦，你朝我伸手是啥意思嘛！”

周彪回過神：“抱歉，等我把事先處理完。”

他先看向工匠鬼們，還沒說話。

他們望著自己身上猩紅，又看看身上還未脫去的腸衣舞裙，隨即轟然鞠躬，有些甚至雙膝跪下。

跪了一陣。

那紋狼的頭目意識到什么，顫抖著爬起，轉身對其他工匠鬼大呼道：

“還愣著做什么，跪著不會讓我們產生價值！干活，都去干活！只有好好干活，才能報答先生今次的寬恕之恩！”

工匠鬼們齊聲答應，隨即在紋狼的頭目的指派下，一個個投身崗位，自我管理的水平如此高效，讓人忍俊不禁。

周彪摸摸下巴：“記得那個笑話么，十發子彈想管理一百個人會很難，但九發子彈去管理九十九個人就很簡單。”

爾里拍了拍手：“真好，現在你說東，他們就不敢往西啦。”

“說？不不，那多累，我連話都不必說，”周彪聳肩：

“我以前認識一個小監理，對他沒見過的領導都噤若寒蟬，往群里發一張照片都要斟酌半天。”

“為什么？因為他知道有人盯著他干活，卻不知道盯著他干活的領導今天究竟是什么標準才滿意。”

周彪流露懷念：“無奈，他只能對自己任何細節都精益求精，三千塊的工資硬是干出了一萬塊錢的細致。”

爾里撇嘴：“那是他傻！”

“是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測，”周彪搖頭：“但是嘛，那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只要裝傻糊弄，這招還真拿他們沒辦法。”

話音落下。

有人已經對號入座了，那佛頭蜈蚣掙扎了一番，叫嚷道：“我們崇尚母牛，我們不是死豬，我們也是大國，我們也會干活……”

周彪蹲下，朝它搖著手指：“算啦，讓你們動手，我還嫌臟了我的工地。給你們兩個選擇——”

“一個，被我撕成殘魂，然后被我扔出工地；第二，我打算修個奈河水的水塘，你們頂著個佛頭，身子也扭，不如去水塘中心盤著，給我當個果樹造景！”

蜈蚣愣愣：“果樹？我們……不會結果啊。”

周彪卻是踢了踢滿地的手掌：“這次煙花，我沒放夠。你們若當果樹，果實就是你們的手掌！我高興了，隨時摘下來，放激光給我助助興！”

不需要權衡。

哪怕是被困在奈河水正中，活動范圍僅有樹干大小的一片，也比失了庇護，被天地消磨成殘魂要強的多。

想罷。

佛頭蜈蚣深深諂媚：“我會努力開花，努力結果……牛頓是被蘋果砸到頭才悟得萬有引力，說不定佛祖也是被菩提果命中，才成為覺醒之人呢！”

他的諂媚被徐齋看在眼里。

徐齋搖搖頭，以極不屑的語氣朝周彪道：“你還真是……什么也收的下！”

周彪聳肩：“因為它激光手指的煙花真的很美，以及讓他在外邊化為殘魂，免不得又要陰差擦屁股。”

“之前我讓紋魚的工匠保留記憶，轉世去一個無辜的家庭，就必須說服自己他是老實聽話，勤勞肯干的，”

“若讓那些想對我這里的大狗都圖謀不軌的印度人也轉世，去投胎到一個期翼著新生命降生，期翼天倫之樂的家庭……”周彪呼氣：

“我可就真沒辦法說服自己啦。”

誰知。

徐齋只是揮了揮手：“何必說服？輪回就是這么一個操蛋玩意兒！”

遠處的婦人聽見，又朝徐齋投來嗔怒。

是了，徐齋就是極度無法接受自家孩子前一刻還是在和其家人生離死別，下一秒就要來分走他的親情和愛意的人。

周彪抱手思量：“……各個地方都有不同的地府，不同的地府間就沒有引渡措施么？”

“幾百年前可能有，”徐齋道：

“幾乎沒有惡鬼能突破奈河的封阻，不同地府想要在泉下完成交流，只能托付善游的惡鬼，走黃泉水系互相連接的河道，”

“但自從地府淤積，奈河幾乎決堤，連這交流通道都必須為容納鬼魂騰地方，各個地府間想通氣，就只能從陽間繞道了。”

難怪，周彪思索，收留鬼物又是天下一等一兇險之事，活人幾乎不可能真的冒險，把鬼拘押回其原本的戶籍。

以及活陰差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權力，甚至能一手安排輪回事務，一定就有各地地府間溝通不暢的緣由。

又見被自己晾在一邊的爾里已等的不耐，眼里甚至泛出挑釁般的幽怨。

周彪趕緊牽起她的挖斗，半是散步，半是給她暖暖手。

既然剪彩完成，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把陰差用人情牢牢縛住。

……也該把徐齋的倒霉孩子，從奈河里拖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