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彪沖出古墓,抬頭不見晚霞燦爛。
今夜本該天晴,可尸魃的出世會大旱大疫,卻會遭引天劫,而天劫自會凝出雷暴和狂雨。
尸魃出世,大旱大疫。天劫將傾倒的狂雨,似是老天對這片孕育了尸魃的土地最后的垂憐。
鬼魂皆有趨光性,每當(dāng)天明它們會跟著太陽追上天去,到夜晚又落回土地,如無數(shù)赤條條的人淅淅瀝瀝的跳下樓宇。
今夜更是亂極。
橫生的雷暴擾亂了殘魂紛紛落下的軌跡,閃電劈下,將趨光的殘魂吸引,又讓它們被天雷的電弧施以血腥的穿刺之刑。
今日的雷聲中,不知多了多少殘魂的哮叫聲音。
好在殘魂無從進(jìn)入工地,這里是周彪的地盤,閑雜鬼等無從入內(nèi)。
此時。
老晉屁滾尿流的逃出古墓,越逃腳越快,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臉,發(fā)覺可怖的皺紋和衰老已如幻覺般消融,才后怕的拍了拍胸脯道:
“那女娃真是……太懂尊老愛幼!”
周彪看著遠(yuǎn)處的雨云,苦笑:“看,我的肉身搞出了這么大陣仗。”
老晉瞇了下眼:“媽的,天氣變得太快太烈,新城今天怕是發(fā)射不了火箭了……嘶。”
新城的建立都是為航天這碟醋包的餃子,整合了此世一切執(zhí)法機(jī)構(gòu)的航天局不可能不注意。
周彪注視著天邊的雷鳴,尸魃為天厭棄,雷鳴的方向就是自己肉身遁走的方向,說:“……走。”
至于去哪,當(dāng)然是把跑掉的肉身追回來。
“老周,你可想清楚,航天局里高手無數(shù),”老晉揉著眉心:
“尸魃出世,大旱大疫。最關(guān)鍵的,它光存在就會影響火箭發(fā)射,你真覺得能從航天局手上把它保下來?”
周彪也毫無底氣,總覺和此世的官方勢力對上還太早。但那畢竟是自己的肉身,比親兒子還親。
“……總得試一試。”周彪嘆氣。
老晉也沒多說,默默將安全帽拿起。只是剛剛體驗了一回瀕死和衰老,這安全帽的分量似沉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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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終于下雨。
狂風(fēng)卷起碎石砂礫,讓殘魂的今夜平添劫數(shù),更加刺激。
這等環(huán)境,自然再不適合老晉騎電毛驢出擊。
還是靠沉穩(wěn)的春妮,以她的泥頭車形態(tài)滑入雨里。
狂風(fēng)暴雨無從動她分毫,唯有砂石、雨滴,還有被它們攪碎的殘魂不斷撞在擋風(fēng)玻璃上,敲出不安的聲音。
現(xiàn)在。
泥頭車的駕駛室里,周彪,老晉,還有爾里的人型并肩落座,嚴(yán)耀和那條大狗則留下來看家。
爾里瞅著擋風(fēng)玻璃外的殘魂,碎掉的殘肢、骨渣、尖牙、肉片,本能的在扭動,嘯叫。
她神色微妙:“我喜歡這些殘魂碎成的形狀,好藝術(shù),好精彩!老晉,你確定不把眼藥水涂上看看么?”
挖機(jī)娘是想敲打一下老晉,剛才老晉戴安全帽時的猶豫被爾里看在了眼里。
她必須出言提醒,老晉若不想落得和殘魂一般下場,就不該再有相似的猶疑。
老晉也不知有沒有聽出爾里的話外之意,只是道:
“饒了我吧,涂上眼藥水是能讓我看到殘魂了,卻也會讓我能被殘魂所傷。他們鬧騰成這樣,恐怕我就是深吸一口氣,都要落得去換肺才能過活啦。”
周彪笑了下:“就像肺里住了一窩紅火蟻?”
老晉也笑:“老聽說測量員在野外干活最怕踩到紅火蟻窩,老周你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
那可太有了。
周彪摩挲著手上RTK桿子,邊追逐雷霆,邊回憶往昔——
踩到螞蟻窩,恐怖就恐怖在有感覺時已經(jīng)晚了,低頭一瞧,紅火蟻早已爬滿整條大腿,隨即就是一陣陣鉆心的瘙癢如同火燒。
更難受的是被紅火蟻咬起的癢包可能十天半月都無從消退,甚至可能留下半永久的疤痕。
在自己肉身腳踝上就有這樣一個疤,周彪的手漸漸握緊。
記得自己吃了一次虧后,便對一切在地上突兀鼓起的松軟土包都會非常小心——那十有八九是紅火蟻的巢。
既然小心,自己后來便甚少再中招了,甚至有時會用RTK的桿尖把土包挑開,欣賞紅火蟻們驚惶搬運它們白色的卵一眼,便馬上遠(yuǎn)遠(yuǎn)跳開。
……回憶起這些后,周彪是越發(fā)不想放棄自己的肉身了。
經(jīng)歷,過去,傷疤,一切的痕跡都留在了肉身上。
放棄肉身就是背叛了自己。
周彪意志已然堅定。
爾里還在好奇:“晉老頭,等下,你給我等下!你涂上眼藥水才能看見殘魂,可為什么不涂就能看見我和老大呢?”
老晉抓抓頭發(fā):“更正你一下,是不涂藥水就無法主動看見一切鬼,看不見鬼就無法影響鬼。你倆能被我看見,只是因為你們同意、愿意被我看見而已!”
周彪回過神來:“有意思,人一旦能看見鬼,就能被鬼影響。那反過來呢?鬼想影響人,也一定會被人看見么?”
“差不多!不一定是看見,也可能是聽見,聞見,甚至是一激靈。只要是‘感知’都算,”老晉點頭:
“這是人肉身的獨有功能——鬼想害人,便必定被人所感知;人有所感知,便能影響到鬼,也就有了還手的資格。”
“不過這感知,是把鬼底褲看穿或只是心驚不安;這還手,是包子喂狗還是人鬼爭雄,就要看你后天的造化啦。”
周彪捏住下巴,回憶起老晉涂了那眼藥水后,被殘魂弄得痛苦咳嗽的模樣:
“所以,這遍地殘魂因沒了神志,自然沒有害人之心;沒有害人之心,就不會被普通人感知。普通人感知不到殘魂,反而不會被它們傷及?”
“可惜我肉身跑了,否則我也想試試被殘魂咬肺和被紅火蟻啃腿哪個更疼些。”
老晉點了點頭:“對嘞!我說過這是人的肉身的獨有功能,活人便是鬼魅最大的克星!”
此時。
在雨中靜靜滑行的泥頭車已接近孤兒院,周彪想象著航天局的高手,總覺夜幕里好似有猛獸潛伏。
他繼續(xù)問:“那航天局的高手,都是靠和你一樣的藥水,才能看見并影響鬼魅的?”
老晉搖頭:“也不盡然,世上有靈力,有術(shù)法,有神通,有法寶。”
“靈力愈強(qiáng)者,便能被動的看到更多的鬼魅,驅(qū)動更強(qiáng)的術(shù)法。古書上先天有陰陽眼者,就是天生靈力強(qiáng)大之人。”
“可惜,能感知到鬼,便會被鬼影響,而且我沒聽說有誰能主動壓制自己的靈力。如今世上遍地是殘魂,先天陰陽眼者,剛出生便會被殘魂給嗆死拉。”
說著,老晉掏出一個藥瓶:“而我的藥水嘛,就是我自行調(diào)配的‘法寶’,效果就是讓我能看到鬼魅!”
周彪點頭:“那‘神通’是什么?”
老晉這回皺了下眉頭,有些煩惱該怎么訴說:
“人類的手,天生能夠‘抓握’對不對?這‘抓握’就是野獸難以想象的恐怖本事,它們無法理解怎么人類一彎腰就有石頭朝自己飛來。”
“同理,神通就是一些人掌握的匪夷所思的本事,也許是先天帶來,也可能是后天獲取。他人無從理解神通的生效原理和習(xí)得條件,可人家就是會,就是能做。”
“比如梁道長的白土分身就大概率就是一種神通,他人無論靈力多厚,術(shù)法多精,都不可能將意識分成這么多份。”
“這種不可能的可能,獨屬于所有者的規(guī)則,便是所謂神通!”
周彪點頭。
還剩“術(shù)法”沒有解釋,好在這個概念似乎最淺顯易懂。
雨越來越大,如鐵豆子撞在泥頭車車頂,砰砰作響,已讓駕駛室的人聽不清互相的說話。
又是一道驚雷閃過。
春妮突兀的剎車,老晉因為慣性差點飛出座位。
周彪不發(fā)一言的幫他綁好安全帶,又透過擋風(fēng)玻璃死死盯著前面。在這里已能看見孤兒院和醫(yī)院并排屹立的高聳穹頂。
前方的雨幕被突兀的切斷了,有一條清晰的界限橫亙于道路之上。這邊大雨滂沱,那邊夜空晴朗。
有個穿制式黑色雨衣的嬌俏人影站在晴朗的天幕那邊。
周彪瞇眼,依稀能看見她雨衣之下有血紅色的袖套,還藏著防彈背心一樣的裝備。
更惹眼的是她臉上厚重的防毒面具,她一呼一吸間,這厚重的防毒面具便將空氣中的殘魂盡數(shù)過濾。
還有她手上在搖著發(fā)光式道路交通指揮棒,和她的兩條麻花辮一起懶洋洋的擺動。
明明這邊大雨滂沱,明明她臉上還蓋著一層厚重的防毒面具。她懶洋洋的清脆聲音仍穿透雨幕,在周彪耳邊回蕩而起:
“嘶——嗬——繞道繞道,執(zhí)行處辦事!你開輛泥頭車還不趕緊調(diào)頭?小心我叫交通科的同事罰你的款……嗯?”
她似嗅到了什么端倪,跨入雨中,朝泥頭車走來:“二……三……四位同志!麻煩把車窗搖下來。”
老晉依言,卻發(fā)現(xiàn)車窗像焊死了一樣不動。
是春妮在用引擎隱隱的咆哮訴說著不滿:“交通科……好討厭!一群旱澇保收的……拿懲罰當(dāng)業(yè)績,來督查些看天吃飯的!”
她是泥頭車,其屁股當(dāng)然是坐在大車這邊的。
還是周彪憐愛的摸了摸方向盤:“春妮,再忍忍,我不會食言,早晚讓你痛痛快快撞個大的。”
這承諾在春妮耳朵里比任何甜言蜜語還醉人,車窗被她美滋滋搖下。
車外戴著防毒面具的女孩抬起頭,悄悄踮了腳尖,好好端詳了一會兒駕駛室中的周彪,爾里還有老晉。
雨水順著她防毒面具的鏡片滑下,殘魂尖嘯著攻擊面具的呼吸閥。
其鏡片下的眼睛隱隱有實習(xí)大學(xué)生般的青澀:“你們四個,誰是管事的?”
周彪思索了一下,笑著搭話:“我說是我,您不會把我捉了吧?”
雨衣女孩咂舌:“你今晚沒犯事,捉你干嘛,便宜你?這月指標(biāo)早不夠用啦。”
周彪愣了下:“什么指標(biāo)?”
“指標(biāo)都不知道,合著你們是野路子?”雨衣女孩一副嫌棄模樣:“為你們好,快離遠(yuǎn)些!待會兒我們統(tǒng)領(lǐng)降妖除魔,他的五雷術(shù)法不長眼!”
統(tǒng)領(lǐng)是執(zhí)行處的一種職務(wù),大致相當(dāng)于印象中的隊長。
周彪握緊RTK桿子,RTK一直反饋著自己肉身的動向。眼看肉身在孤兒院的邊緣停下腳步,可眼下雨衣女孩沒有一點讓道的意思,陷入僵局。
周彪都在盤算用泥頭車把女孩創(chuàng)飛會有什么后果了。
卻聽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這位公差,這幾位都是吾友。可煩您讓個道?”
女孩和周彪一起轉(zhuǎn)頭,看清來人。
周彪呼吸粗重了些許。
來人竟是梁上真。
他也是開了輛車子,一路狂飆而來。
女孩防毒面具下的聲音冷峻了幾分:“梁上真,我認(rèn)得你!你沒看那邊的牌子?非專業(yè)人士不得入內(nèi)!”
梁上真賠笑:“我確是專業(yè)人士,只是沒有編制……這樣吧,我給您的統(tǒng)領(lǐng)打個電話,煩請您接上一接?”
女孩瞪眼想拒絕,卻見梁上真已撥通熟悉的號碼,只得接過。
隨即,她忽的低下頭,防毒面具鏡片反光一下子看不清她的眼神:
“……是,是我,統(tǒng)領(lǐng)。是,好的,我這就放他們過去。”
電話掛斷。
女孩揮了揮交通指揮棒,讓開了路。
梁上真馬上回到他的車?yán)铮_車掠過周彪身邊時低吼了句:“跟我來!”
周彪聳肩,何樂而不為?便讓春妮發(fā)動引擎,跟上梁上真的車尾。
只是走前,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女孩沒有回到晴朗處,而是站在雨中,任憑雨點在她的雨衣上敲敲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