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小說課:文學大師筆下的技藝、細節和生命
- 張鶴
- 3345字
- 2024-11-29 14:44:34
看見自己的死
小說從第二部分一直到最后(第十二部分),敘述者的視角依然是上帝全知式與角色限知式交替輪換。這一次,限知視角集中在伊里奇的身上。
第二部分的開頭極為精練,以概述式評價主人公的一生:“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極其普通、極其簡單而又極其可怕。”
隨后,敘述者繼續用概述式介紹伊里奇的生平經歷,他的家庭背景、家庭成員、讀書與工作、戀愛與婚姻……一路講來,幾乎全用粗線條勾勒一個普通人的成長軌跡,偶爾加入細節點染,每一處都在明示這是一個“與眾相同”的人。他的生存環境與生活方式完全符合這個世界的標準與期待,在晉升為一位成功人士的進程中,他幾乎每一步都踩在幸運的節拍上。
概述式勾勒是全知視角的優勢所在,讀者在被帶進故事的時空時,會撲面感受到敘述者俯瞰全局的氣勢。全知視角全方位、無死角的切入方式,天然具有一種紀實性的冷靜,仿佛每個人物的所有行動與心理盡在敘述者的監控之下,無可逃遁,也不容辯解。相對來說,限知視角集中于某一個人物身上,以TA的視角來觀看他人與自己,但取的不是第一人稱“我”,仍是第三人稱“他/她”,只是視線的掃瞄方式和呈現風格發生了變化。這個TA只能看見自己眼中的世界,但凡超出TA的視野范圍,就只能靠猜測與狂想了。
所以,與全知視角的冷靜客觀相比,限知視角天然具有主觀傾向,更個人化,更有親切感,因此也更顯出人性的多層次。當然,傳遞的信息也會更片面和局限,甚至會失之于偏執與偏頗。就像在伊里奇眼中,他的妻子裝腔作勢,女兒女婿自私自利,醫生傲慢冷漠,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出丑、等他死。但若從全知視角觀察,這未必是全部真相,有可能只是主人公病態的個人理解或過度情緒化的主觀感知。
作者輪流使用兩種視角,表面上呈現的是敘述者知道多少的問題(有時是全盤掌控,有時是限定一隅),事實上,這種設計隱含著作者的寫作意圖——他希望讀者用哪些方式來認識他的主人公及其生活的世界。
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托爾斯泰有意以全知視角概述人物生平及其同僚的心理反應,將主人公的世界平鋪在讀者眼前,選取的正是當代許多創意寫作教師特別強調要盡力避免的“講述(tell)”,而不是“呈現(show)”。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明,并非所有的“講述”手法都不正確,適當的粗線條勾勒,會加快故事在一個階段的進程,將人物的整體面貌完整鋪陳開來。不過,在小說世界中,扎實的細節才能令虛構煥發出真實的質感,“呈現”的篇幅理應大過于“講述”。
當敘述者概述完主人公的人生全貌,接下來就集中全部焦點細致地呈現伊里奇在病痛中的身體反應和心理感受。他先是因為身體不適處處與家人作對,挑剔所有人的所有事,而后狼狽地忍耐口中日益加重的臭氣,最后從醫生那里了解到自己可能是盲腸出了問題。但究竟是什么問題,嚴重到什么程度,什么原因造成的,又如何治愈,醫生們就像伊里奇在法庭上那樣,說些冠冕堂皇的敷衍之辭,讓他聽來聽去也抓不住重點。這個第一次被疾病擊倒的男人,不得不獨自面對隨時突襲的疼痛,在想象中理解自己的身體——
他想象盲腸被治愈了。通過吸收,排泄,功能恢復正常。“對了,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自言自語。“只要補養補養身體就好了。”他想到了藥,支起身來,服了藥,又仰天躺下,仔細體味藥物怎樣在治病,怎樣在制止疼痛。“只要按時服藥,避免不良影響就行;我現在已覺得好一點了,好多了。”他按按腰部,按上去不疼了。“是的,不疼了,真的好多了。”他滅了蠟燭,側身躺下……盲腸在逐漸恢復,逐漸吸收。突然他又感覺到那種熟悉的隱痛,痛得一刻不停,而且很厲害。嘴里又是那種惡臭。他頓時心頭發涼,頭腦發暈。“天哪!天哪!”他喃喃地說。“又來了,又來了,再也好不了啦!”突然他覺得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哼,盲腸!腎臟!”他自言自語。“問題根本不在盲腸,不在腎臟,而在生和……死。是啊,有過生命,可現在它在溜走,在溜走,而我又留不住它。是啊!何必欺騙自己呢?除了我自己,不是人人都很清楚我快死了嗎?問題只在于還有幾個禮拜、幾天,還是現在就死。原來有過光明,現在卻變成一片黑暗。我此刻在這個世界,但不久就要離開!到哪兒去?”他覺得渾身發涼,呼吸停止,只聽見心臟在卜卜跳動。
“等我沒有了,那還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了。等我沒有了,我將在哪兒?難道真的要死了嗎?不,我不愿死。”他霍地跳起來,想點燃蠟燭,用顫動的雙手摸索著。蠟燭和燭臺被碰翻,落到地上。他又仰天倒在枕頭上。……
“總有什么地方不對頭,我得定下心,從頭至尾好好想一想。”他開始思索。“對了,病是這樣開始的。先是腰部撞了一下,但過了一兩天我還是好好的。稍微有點疼,后來疼得厲害了,后來請醫生,后來泄氣了,發愁了,后來又請醫生,但越來越接近深淵。體力越來越差,越來越接近……越來越接近……我的身子虛透了,我的眼睛沒有光。我要死了,可我還以為是盲腸有病。我想治好盲腸,其實是死神臨頭了。難道真的要死嗎?”他又感到魂飛魄散,呼吸急促。他側身摸索火柴,用臂肘撐住床幾。臂肘撐得發痛,他惱火了,撐得更加使勁,結果把床幾推倒了。他絕望得喘不過氣來,又仰天倒下,恨不得立刻死去。
作品中詳述的段落,一定是作者最看重也最用力的地方。為了讓讀者有代入感,悄然融入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作者會刻意用繁復細密的詞句,呈現角色的愛恨憂喜、憤怒與絕望。這段引文處于小說的中間位置,從這一刻起,主人公伊里奇在纏綿的痛楚中窺見了一個可怕的秘密——他要死了,可他不想死。
敘述者將視角限制在生病之后的主人公身上,讓無法自由行動的伊里奇依靠回憶、聯想、猜測、感受等心理反應與他的過去、現在、未來連接,與他一度熟悉無比的外部空間連接。幾經希望與失望的波折,他被迫與“死”對視,最終沖破此世時空的限制,開始與彼世的維度相連。他慢慢轉移視線,反觀這個叫伊凡·伊里奇的男人的一生,質疑他曾引以為傲的生存方式、生活態度與生命意義。
從生存層面看,伊里奇的一生完全由自己做主,他做的所有選擇都很正確,把他推向一個又一個人生巔峰,即便偶爾出現小小的失誤,似乎也成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序曲。不幸亦有幸的是,在他日復一日地享受得意人生時,突然病倒,躺在床榻上,他才發現,先前那些看似正確無比的選擇,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在生活中,他除了與一群同僚打牌,舉辦各類舞會、宴會巴結達官貴人,實在沒什么額外的精神追求。換句話說,他從來沒有真正熱愛過任何非物質的東西。他從事的事業、結交的人群,都是為了維持他的生存;他總算迸發出的一點兒審美情趣,也只是放在選擇帶綠葉的玫瑰紅色沙發套、風格俗氣的窗簾和物美價廉的假古董上。
至于生命問題,沒死到臨頭,他根本不會關注和在意。這也不奇怪,多數成功在握的人都像伊里奇一樣,暗自認為:別人都會死,唯有自己將不朽。這場臨終前的反思,讓這部小說在講述了一個普通人的生存層面與生活層面之后,進入一場終極之問——人究竟應該怎樣活?
如果連像伊里奇這樣利己也利人、努力奮斗又勤勉生活的人,臨近個人末日時都會惶恐地質疑一生的存在價值與意義,那么,其余不如他的人,或者比他更成功的人,又該如何評價自己的一生呢?
正是這樣的自我質疑,使這篇小說一躍成為兩百年來最好的中短篇小說之一。偉大小說之偉大,不僅因其藝術水準之高妙與審美風格之奇瑰,更因其涉及的主題,一定會越過人類生存的表面,進入關于生命意義的終極之問;一定會引領讀者面向一種超越物質享受的教導——“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一定會引發讀者反思和追問,當此“有涯之生”結束時,是否真有一處靈魂可安之所?
否則,雖然死了一個伊凡·伊里奇,卻仍會有一個彼得·伊凡內奇,在看過同伴的死亡之后,依舊神色鎮靜地坐上馬車,趕赴同僚家中參與一場牌局,將生死之事盡付閑談笑語中,任憑黃昏過去,夜晚來臨,渾渾噩噩地度一生。
從這個角度來看,《伊凡·伊里奇之死》更像一篇醒世恒言。一位全知觀察者選擇了這兩個人物作為聚焦對象,將他們榮耀又輕薄的一生鋪展開來,讓我們代入角色之時,不得不像伊凡·伊里奇那樣反思自己的人生,也不得不思考,在完成一場對他人之死的檢閱后,我們是否還能像彼得·伊凡內奇那樣若無其事地離開,仿佛生死只是別人的事。
(1) 本節小說選段出自《伊凡·伊里奇之死》(Смерть Ивана Ильича),列夫·托爾斯泰 .伊凡·伊里奇至死[M].草嬰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