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小說課:文學大師筆下的技藝、細節和生命
- 張鶴
- 2383字
- 2024-11-29 14:44:33
他人之眼,他人之死
說起來,小說主人公伊里奇的一生并無出奇之處,用作家的一句話即可概括:“伊凡·伊里奇的身世極其普通、極其簡單而又極其可怕。”普通與簡單的生平,很容易理解,無非是像所有人一樣感受喜怒哀樂,度過春夏秋冬,經歷生老病死;“極其可怕”卻令人費解,畢竟他經歷多年個人奮斗,已成功躋身社會頂層,身居高位,家境富裕、兒女雙全,屬于“人生贏家”,何來“可怕”之說?但從作家的整體設計來看,這句話正是小說的“文眼”——故事之精髓所在。
小說開局第一部分用了1/7的篇幅(5300多字),采取全知視角與第三人稱限知視角——先借助上帝視角,然后集中于某一角色的視角,交替講述故事的來龍去脈和人物內心的溝壑與皺褶。
故事從一位配角的視線開始——
彼得·伊凡內奇……翻閱著剛送來的《公報》。
“諸位!”他說,“伊凡·伊里奇死了。”
這樣的小說開頭,看似平淡,卻充滿挑戰。大幕剛拉開,主人公就死了,而且死于某種疾病——主要人物的結局與造成結局的原因一覽無余。如此毫無懸念的設計,對追求情節跌宕起伏的讀者來說,算不上是一個有吸引力的開篇。
不可否認,托爾斯泰寫小說的年代,獲取故事的途徑還不像今天這么花樣繁多,沒有電影、電視、電腦、電子讀物,只有戲劇、歌劇、朗誦會和紙質書,有閱讀能力的人通常有錢也有閑,所以,“忍受”一個緩慢的開頭不算艱難。
但在凡事講求快節奏的當代社會,過于緩慢的開頭很容易失去讀者。不過,若從閱讀的“性價比”來看,精讀名作而不是草草瀏覽短章碎片,也許是更合理的選擇。大作家寫生死,從來都不是為了滿足讀者的快感,而是要磨礪讀者的耐性,就像生活本身,少見云淡風輕、歲月靜好,多的是各種無常與不如意,以及一帆風順之下的暗礁密布、漩渦勁涌。細讀托爾斯泰這種世紀大師的短篇精品,不算時尚,卻絕對明智,會讓閱讀結束之后的時光更趨飽滿、堅實,不至于墜入虛空之網無力自拔。
小說敘述者一開口,就把伊里奇的死作為一個起點,據此引領讀者一同回望他的生(生存方式、生活態度、生命質量)和他身處的人際小世界。
伊里奇死了,同事們在感慨他離世的同時,先是琢磨他空出來的職位將由誰填補,會發生一系列什么樣的職位變遷,繼而就是慶幸“還好,死的是他,不是我”。這一段敘述采取的是典型的上帝視角,敘述者把所有在場人物的內心世界鳥瞰式掃瞄一番,最后停留在主人公的發小、同僚、密友彼得·伊凡內奇身上,轉為他的限知視角,借助他的眼睛推進場景過渡:從法院,到伊里奇的家,再到另一位密友費多爾·瓦西里耶維奇的家。
法院中出現的眾多角色基本屬于符號性人物,名字繁冗,事務繁瑣,心思繁雜,多數人只出現一次,此后就銷聲匿跡了。這類角色的存在是為了讓主人公的工作環境具有實感,引導讀者進入一個庸常、繁復、按部就班的法官生存程序。這雖是寫實小說必備的環境元素,卻不是這篇名作場景設計的唯一目的,作家以冷靜、微諷的筆觸描寫這群人的生存境況,是為了把主人公與他的同僚歸類——世間絕非只有一位伊凡·伊里奇!
在同事眼中,伊里奇本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猶如一滴水落入水池,彼此相融,毫不違和。在行業中,他不是特別出色,也不缺乏才能;不是特別勤勉,也并不偷懶;辦事講求原則,也能兼顧人情。他頭腦靈活,為人穩健,努力上進,恰逢三兩次良機,終于擁有了現今的地位、名銜和財富……但此刻,他死了,成為被議論的他者和死者。活著的時候,他的為人風格、審美趣味、價值觀念、人生目標與所有同僚毫無二致,屬于同類;唯有死亡,把他與他們截然隔開,一夕之間遽然為異類。
場景繼續推進。讀者借助伊凡內奇的視角,進入伊里奇的家,看見伊里奇的妻子兒女、親朋好友和已然成為一具冰冷尸體的伊里奇自己。作家選擇伊凡內奇的限知視角切入故事,是讓伊凡內奇作為一個向導、一個外人,帶讀者進入現場,一同體察、觀望另一個人的生與死。
伊里奇的生死故事,原本可以有多種講述方案,比如選擇妻子、兒女、仆人的視角,但作家刻意選定了一個與主人公沒有血緣親情的同僚,這樣的角色安排,會過濾掉親緣關系帶來的情緒渲染與情感糾葛,更能如實地反映觀察者的視域變化與心理活動,借有距離的觀察制造陌生化效果。
如何看待他人之死和自己的死?這是現實生活中,每個活著的人遲早都要面對的問題。
不妨借此一窺伊凡內奇的心理變化軌跡——
彼得·伊凡內奇想到,他多么熟識的這個人,原先是個快樂的孩子,小學生,后來成了他的同事,最后竟受到這樣的折磨。盡管他覺得自己和這個女人都有點做作,但想到這一點,心里卻十分恐懼。他又看見那個前額和那個壓住嘴唇的鼻子,不禁感到不寒而栗。
“三天三夜極度的痛苦,然后死去。這種情況也可能隨時落到我的頭上,”他想,剎那間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種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鎮靜下來:“這種事只有伊凡·伊里奇會碰上,我可決不會碰上。這種事不應該也不可能落到我的頭上?!彼氲竭@些,心情憂郁,但施瓦爾茨分明向他做過暗示,他不該有這種心情。彼得·伊凡內奇思考了一下,鎮靜下來,詳細詢問伊凡·伊里奇臨終前的情況,仿佛這種事故只會發生在伊凡·伊里奇身上,可決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伊凡內奇自幼就與主人公熟識,目睹他的一生經歷,面對主人公的死亡,他的心理動作可大致分為:回憶—恐懼—拒絕—憂郁—(假裝)鎮靜。他努力讓自己用理性思考來避開死亡的威脅,告訴自己那是伊里奇的死,是別人的死,自己絕不會碰上——簡單說就是“他伊里奇會死,我伊凡內奇不會死”。
這種心理必定會給認真的讀者以震撼,其尖銳令人無法回避:我們自己,是不是也像伊凡內奇一樣,如此看待他人之死?以為別人的死,與我們無關;進而以為別人會死,我們自己不會死?
事實上,誰都知道,死是人類全體與個體的必然命運,沒有一人能逃離。但走在這條必死之路上,多數人都不愿直視目的地的那塊石碑,甚至有意無意地用各種花招來延遲到達終點的時刻,用各類瑣碎事務來遮蔽眼角瞥見的那道死之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