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jīng)典小說課:文學大師筆下的技藝、細節(jié)和生命
- 張鶴
- 2801字
- 2024-11-29 14:44:33
第一課
透過死的逼視,看見他人和自己
——細讀托爾斯泰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1)
在世界文學史上,喜歡借文學作品和角色之口提問、直接傳遞思想的作家并不少,遠者如十八世紀法國作家狄德羅,為了表達自己對人生、政治、宗教、道德、藝術的剖析與反思,創(chuàng)作了哲理小說代表作《拉摩的侄兒》(Le neveu de Rameau),整部小說除了個別段落介紹人物和表達感受,幾乎全由對話組成;近者就是多年在諾貝爾文學獎邊緣被提名,卻至終未獲獎的捷克—法籍作家米蘭·昆德拉,每部作品的人物身上都有他強行投射的影子,許多時候作家甚至會越過角色,直接發(fā)言。不過,要說介入作品最知名的作家,恐怕非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莫屬。
如果一生一定要選擇閱讀或者模仿某幾位作家的作品,托爾斯泰是最不該被越過的存在。他對人物外形與內心的描寫,所顯現(xiàn)的圓熟與利落、精細與雍容,在十九世紀大家林立的世界文學史上,可謂集大成者。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安娜、吉提、瑪絲洛娃,無論是貴婦、少女,還是娼妓,各有各的風姿,各有各的才情,其鮮明與豐滿,在一顰一笑間令人難忘。相形之下,同樣是十九世紀的文壇巨擘,司湯達的人物刻畫略顯造作、直露,雨果的人物刻畫稍嫌用力過猛,巴爾扎克的人物刻畫略顯夸張和漫畫化。當然,如果從情節(jié)和結構角度來看,托爾斯泰可能不如司湯達簡潔,不如雨果富于建筑美感,不如巴爾扎克野心勃勃,但他的多數(shù)小說都經(jīng)得起細讀和詳解,極少有邏輯上的隱傷令人生疑。
初讀托爾斯泰,很容易代入他設計的場景和人物的生活,但很快,這場閱讀之旅就會充滿挑戰(zhàn),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位始終焦慮于生死之問的作者,會在某個拐彎處,忍不住把那些迷戀故事轉折與人物關系進展的讀者直接逼進角落,讓他們一邊緊張地吞咽唾沫,一邊面對一個古老到令人反感、明晃晃得讓人只想逃離的問題——“為什么要活著?”
終其一生,這個問題都讓偉大的托爾斯泰倍受折磨。按說,這個擁有一切塵世幸福——財富、名望、家庭、藝術天賦——的男人,本可以肆意安心地享用此生,但他的文字始終漫溢著痛苦、疑惑與煩惱,他不斷地借主人公之口發(fā)出那句永恒之問,仿佛提問本身能夠稍微緩解他內心的焦慮。
這可能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1828—1910)年幼喪母,他曾把那種與死亡對視的恐怖寫進小說《童年》(Детство),借用小主人公尼古連卡的眼睛,凝望年輕母親死去的身體。小尼古連卡帶著一點好奇和畏懼,站在椅子上,觀看那張既熟悉又陌生,既可愛又了無生氣的面孔,努力地想體驗一種莊嚴與沉靜帶來的崇高感——那是成人世界試圖讓他感受的氛圍,刻意將死打扮得優(yōu)雅莊重、讓人更容易接受。但是,當鄰居一個五歲的女孩湊近來,看到他母親死去的面孔而驚悸大叫時,小尼古連卡才恍然大悟,死究竟意味著什么。多年之后,托爾斯泰在小說中借尼古連卡之口描述說:“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會發(fā)出那種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塊、充滿大廳的強烈而難聞的氣味。我一想到那張幾天前還那么美麗、那么溫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愛的人的面孔竟會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滿了絕望。”
尼古連卡——童年的托爾斯泰,第一次凝望死亡,就看清了它的冷酷和猙獰:死亡讓一個人從這世間永遠消失,一切都將與他無關,他在塵世間曾擁有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他將腐爛,化為塵土。在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托爾斯泰再未提及童年時代面對死亡的心情,但死亡引起的沉痛、恐慌和絕望,已潛藏于他的心靈深處。在日后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它們仿佛黑白相紙上的潛影,一旦遇到銀鹽,便會一絲一紋地漫化出清晰得令人驚異的影像;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每次顯影,影像之中都會增多幾痕歲月留下的新的印記。正如俄國作家、文學評論家梅列日科夫斯基所言:“顯然,在《童年》主人公的敘述中,他是以如此令人驚心動魄的、幾乎不顧一切的、令人厭惡的真實來描述死亡之恐怖;這種恐怖扎根于他身上,為他一人所獨有,在他的意識剛剛閃現(xiàn)光亮時便在他心中蘇醒,而且自那以后從來沒有舍棄過他。”
多年以后,托爾斯泰已長大成人,面對死亡,同樣的恐怖再次向他襲來。1860年秋,大哥尼古拉在他懷中去世,他無奈地總結道:“既然死終歸能了結一切,那么,再沒有什么事比生更糟。為什么要奔波勞碌、要拼命賣力,如果是為了尼古拉·托爾斯泰的事,那對他來說一切皆空。”如果死后沒有復活,死亡將終結一切,那么,斯人活著時在塵世間的一切努力都是無意義的。十幾年后,托爾斯泰把哥哥尼古拉之死和自己對死亡的思考寫進了《安娜·卡列尼娜》(Анна Каренина)。
不過,在這十幾年當中,他曾不止一次與死亡本尊相覷。1869年,他途經(jīng)阿爾扎瑪斯,為一小塊林地與一農(nóng)場主討價還價,并對自己的高效與精明甚為滿意。夜里下榻小旅館,在半睡半醒間,突遭“不速之客”拜訪——越過白日的匆忙與算計,那個“為什么活著”的聲音再次襲擾他,令他心神大驚,輾轉難眠。那是“死”在他身上投射的影子,它不請自來,帶著戲謔與不屑。黎明到來之時,這位暗藏殺機的“客人”迅速隱去,他又勇敢執(zhí)著地奔馳在日常生活的軌道里,繼續(xù)為接下來經(jīng)營林地而操心費力。但那位“客人”的影子,已悄悄地烙在他的心靈深處,并在從前的影像上又添了幾筆尖銳的劃痕。這就是著名的“阿爾扎瑪斯之夜”,托爾斯泰后來把它寫入小說《瘋人日記》(Дневник сумасшедшего )。
如果說托爾斯泰在童年時代第一次感覺到“死”之沉痛和絕望,是由于至愛至親者將會腐爛、化為塵土、永遠消失;成年之后,再次面對死神對親人的控制時,他慨嘆人生之虛空,所有的勞作都將因死之必然而變得一文不值;那么,在經(jīng)歷了“阿爾扎瑪斯之夜”后,將憂傷而困惑的視線轉向自身時,他似乎才慢慢明白:“我工作,我要做點什么事,但是我忘記了一切都要終結,我忘記了——死。”先前,死是別人的事,縱使他沉痛、絕望,也僅僅因為死帶走了他所愛的人,死讓他看不清人——他人生存的意義,但他仍然活著,做著自己的事,按照所有人都認可、贊賞的方式努力地勞作、積累財富、享受人生。親人死了——別人死了,但他還活著,還在想著怎樣能活得更好、更舒適,沒人會因此而責怪活著的人和他選擇的生活方式。但在遠離故鄉(xiāng)的某個小旅店,他突然被無名的恐懼折磨得痛苦不堪,愕然驚覺:不僅別人會死,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在塵土下面慢慢腐爛、永遠消失,生前的一切努力都變得毫無意義,而且他自己也是要死的,也和別人一樣,那必死的命運任誰也無法逃脫。
當托爾斯泰開始以文字創(chuàng)造虛構的世界時,對生死的反思逐漸成為其多部小說的主題,其中一篇代表作就是我們即將細讀的《伊凡·伊里奇之死》。這篇中譯文約35000字的小說,曾被五十四國一百位名家推選為一百部最偉大的文學經(jīng)典之一,被稱為“人類文學史上描寫死亡的巔峰之作”。其中的人物不多,情節(jié)也不復雜,卻極具殺傷力,因為小說字里行間不斷跳動著一句尖銳的提問令人不敢直視——“這輩子,你活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