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小說課:文學大師筆下的技藝、細節和生命
- 張鶴
- 4751字
- 2024-11-29 14:44:32
同一個故事,不同的講法
前面我們提到,構成故事的主題元素雖不多,但它們相互交叉、疊加和延伸,就會產生各種故事。故事之所以很多,是因為講故事的方式有很多。即使故事相同,不同的講述方式也會讓故事千變萬化,而這恰恰構成了小說的創作技法。從這個角度來說,只有故事,有可能變成故事梗概,卻算不得是小說;只有運用各類技法來講故事,才能使故事變成小說。
小說技法一般會涉及五個角度,即
誰講的故事——敘述者
講誰的故事——人物/角色
講了哪些事——情節
講了哪些話——對話
講出哪些感覺——情緒/意境
閱讀一篇/部小說,我們容易直奔情節,看看講了什么故事,有哪些人物引起自己的興趣,人物說了哪些話富于啟發。以這樣的方式讀小說并無不對,但還不夠。
要讀懂一篇/部小說,最先要敏感關注的是“誰在講故事”,這幾乎是解開作品主題的一道密鑰。任何一篇/部小說,都會有一個被作者精心選定的敘述者。他/她有可能是第一人稱敘述者,如《永別了,武器》中的亨利,講的是自己的故事,如果自始至終,從滿布全書的細節中能確認他的敘述是真實的,他透露出的價值觀是合乎普遍人性的,我們就可以信任他。反之,像納博科夫的《洛麗塔》(Lolita)中的亨伯特,也是用第一人稱講述自己的故事,但讀罷全文——或者說看完他所有的當庭供述,我們從他對某些細節的遮掩中,找到蛛絲馬跡,就會懷疑他對事實真相的選擇性敘述另有所指。從敘述者的分類角度,亨伯特這樣的故事敘述者就是不可靠敘述者。那么,這類小說必須重讀,才能在二次觀看中擺脫敘述者的迷魂陣,重新剪輯,拼出事件原貌,找到事實真相。
讀者更熟悉的敘述者類型是全知者,全程使用第三人稱“他/她”,以上帝視角俯瞰人物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剖析每種行為背后的動機與心理,甚至會不時跳進作品,對人物或人物生活的時代進行評點分析。這在十九世紀作家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中經常出現。
還有一類小說,也會全程使用“他/她”,但視角受到限制,可稱為“第三人稱限知視角”。故事是從“他/她”的角度講述的,但只能圍繞“他/她”的所知所感、所行所思,而無法從“他/她”的角度完全明白周圍其他人的內心。比如《素食者》的第二部分《胎記》,從姐夫的視角講述“他”對英惠拒絕吃肉事件對自己的影響,“他”對英惠的內心就完全不了解,全靠猜測。
此外,敘述者類型還有第二人稱“你”。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在《你一生的故事》(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中,以母親的口吻向女兒講述她必然的出生和必然的早逝,即便如此,母親依然渴望將女兒帶進這個無常且短暫的世界,與她成為母女,給她愛,并接受失去她的痛苦——這正是真實的人生。第二人稱的作品相對比較少見,它能在瞬間拉近讀者與敘述者的距離,使讀者產生代入感,但也容易因觀念差異而挑戰讀者的接受底線。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寒冬夜行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中也使用了第二人稱。小說以“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寒冬夜行人》”開篇,作家將“你”設定為男主人公,身份是讀者。在閱讀小說時,因出現裝訂錯誤重新換書,繼而發生各種奇遇,“你”漸漸發現自己正在閱讀的小說由一部變成了多部,小說最終以一場因閱讀而結緣的愛情告終。作家借助虛構讀者“你”與小說世界之外的現實讀者展開對話,在真實讀者介入作品與敘述者“互動”的瞬間,完成了虛擬與現實的融通,成為一部極為獨特的“小說中的小說”。
小說家們在講述故事時,未必會始終保持一種敘述視角,可能會適時切換,就像《素食者》從第一人稱丈夫的“我”切換到英惠的“我”,再從第三人稱姐夫的“他”切換到姐姐的“她”,從不同側面來講述英惠的遭遇。
本書會選擇兩篇有代表性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和《圣靈的殿》(A Temple of the Holy Ghost),具體解釋敘述者視角差異給作品帶來的不同特質。
除實驗性小說會有意避開故事的影響力外,非實驗性小說會特別在意選擇講誰的故事。所有角色的出現都要完成作家的創作目的,這就涉及人物的定位與定性,即TA是誰。人物如果沒有行動,就是靜止的,仍然無法形成故事。
故事的發展表現為情節。所有的情節都由動作組成,表現為開始、推進、高潮、下滑、結局。在《項鏈》的細讀中,我以圖示標錄主人公瑪蒂爾德十年間的生活軌跡,下面是圖示的文字表述,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小說的情節走向:
A 介紹女主人公瑪蒂爾德的身世與渴望(常態Ⅰ)
B 瑪蒂爾德的心情抑郁不平(常態Ⅱ)
C 第一次高潮:收到邀請(變化Ⅰ)
D 沒有衣服不愿赴約(低谷Ⅰ)
E 第二次高潮:擁有華裳(變化Ⅱ)
F 沒有項鏈不愿赴約(低谷Ⅱ)
G 第三次高潮:借到項鏈—赴舞會大受矚目(變化Ⅲ)
H 項鏈丟失:辛勤勞作十年—努力還款(低谷Ⅲ即常態Ⅲ)
I 第四次高潮:還清借款—真相大白—戛然而止(變化Ⅳ)
這個情節走向標記出了多次變化、低谷、高潮,以及結局的真相大白,這差不多是商業電影編劇的寫作法門。
不過,并非所有小說都以情節不斷反轉、制造驚奇為目標,有些作家會有意以平淡無事的敘述將讀者帶入虛構的世界,這類小說往往散發著朦朧神秘的氣息。喬伊斯的《阿拉比》(Araby)故事情節很簡單:少年“我”喜歡鄰家女孩,不知如何向她靠近,答應周六去集市為她帶一件禮物回來,但他去晚了,集市已散,只能眼睜睜看著市場大廳的燈火熄滅。小說初讀很像一篇憶舊散文,節奏悠緩,筆調散淡,處處閃現回憶文體特有的反觀意識,它卻是一篇寫盡初戀情傷的虛構之作。讀者能被漸漸帶入小說的氛圍中,感受少年的純情與悵惘,完全在于作家對情緒和意境的詩意渲染。
在本書中,我把對話分析漸次納入各個章節,含金量高的對話能準確地表現角色特征,推動情節發展。同時,我特意選擇了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和契訶夫的《苦惱》(Тоска)作為對話細讀文本,來說明有些小說的主旨是讓我們看到交流的無價值與不可能。《白象似的群山》幾乎由對話構成,但讀完就會發現,小說中的一男一女雖然一直在說話,卻始終無法達成順暢的交流,說了也白說,沒有任何效果。《苦惱》雖然有好幾場對話,但主人公馬車夫約納發起的每場對話都未得到有效的回應,對話根本推不動情節,人物彼此之間一直在說話,卻又似乎什么也沒說。最后,約納只好將滿心苦惱說給心愛的小馬聽。
借助不同的小說技法,同一個故事會呈現不同的面貌。而技法運用之精妙與粗糙、自如與笨拙,所涉層面之豐富與簡單,往往最考驗作家編織故事的功力、想象力、創造力,以及借助作品傳遞世界觀、價值觀和生命觀的思考深度與廣度,也會影響讀者的閱讀接受力和成熟度。
同樣講述始亂終棄的故事,中國有唐代短篇傳奇《鶯鶯傳》(元稹),俄國有現實主義長篇小說《復活》(托爾斯泰)。兩部作品都講男子濫情,引誘女子失身于己,又絕情離去;都取材于真實事件。前者是元稹的親身經歷,借男主人公張生來演繹這段未了情,多少有自辯的意味;后者是托爾斯泰聽來的一段法庭案例,女主人公的原型最終因疾病不幸死于獄中。
在敘事技法上,元稹從張生的視角講故事,中間穿插男女主人公創作的詩文來傳情達意,鋪陳事件的起因與結局。故事最后,二人各自成家,張生重游故地,試圖探訪鶯鶯,兩次皆遭拒絕。作者自言寫此傳奇是為了警世諷人。
而托爾斯泰取全知視角講述故事的起因、發展、轉折與結局,中間穿插較多法庭陳詞與聶赫留道夫的回憶與反思,大量的心理描寫與情節動作交織。聶赫留道夫意欲陪伴被判四年苦刑的瑪絲洛娃同赴西伯利亞流放,以此贖罪,遭到瑪絲洛娃的拒絕。作者試圖借小說闡釋他對信仰教導中有關贖罪、寬恕和新生的現實理解。
在《鶯鶯傳》中,張生重尋鶯鶯,不過是想看看對方數年后的樣貌,對自己始亂終棄的行為實無悔意。因此,聰明如鶯鶯者才會避而不見,唯以詩相誡,勸他“還將舊時情,憐取眼前人”。在《復活》中,聶赫留道夫想娶已淪為妓女和罪犯的瑪絲洛娃,是因受良心責備,自覺應為當初的放蕩和不負責任贖罪。他的懺悔打動了瑪絲洛娃,但對方不想牽連他,表達寬恕的同時,在愛情上新生(復活)了的瑪絲洛娃,選擇與同行的政治犯結婚,而聶赫留道夫也因此事進入他的新生(復活)——將財產分給窮人,潛心實踐信仰的教導。
《鶯鶯傳》與《復活》的角色安排和情節走向有極高的相似度,但同樣的故事呈現出不同的風格面貌,其人物形象、人際關系、外部情節、內在心理等盡皆不同,這與作者的寫作動機、采取的敘述技法、傳遞的主旨意趣和針對的讀者對象直接相關。
《鶯鶯傳》的故事元素中,關于“生”的層面主要涉及的是“生存”。家世貧寒的張生能與鶯鶯相識,源于時逢地區性動亂,張生與鶯鶯的寡母崔氏偶遇于古寺,為了保住一雙兒女與豐厚的家產,崔氏請張生幫忙在當地尋找保護人。事后,崔氏特意讓女兒鶯鶯拜謝張生。張生對鶯鶯一見鐘情,才有后續的試探和幽會。西廂幽會前后有數月,張生最終還是決定放棄溫柔鄉,赴京謀取功名,以找到更好的“吃飯去處”。離別之前,鶯鶯預感到張生將不再回來,她傷慟至極,甚至無法將一首曲子彈完。張生雖然未能如愿一考即中,卻寧愿滯留京城尋找機會,不肯再回蒲州。在解釋拋棄鶯鶯的理由時,張生自言如鶯鶯這類絕世佳人,多為紅顏禍水,如褒姒妲己,所謂“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他自認無德可抑之,所以要努力克制情感,不再受惑。這個理由相當冠冕堂皇,仿佛是為了追求德行,實則是為了求得更好的生存機遇。事實也正是如此。張生的原型、作者元稹在現實中放棄鶯鶯,是因為他在長安考取功名后,被當地望族招親,變身乘龍快婿。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段始亂終棄的選擇,可以算是男主人公從吃不上飯到吃上好飯的“勵志”經歷。
相對來說,《復活》的故事元素,涉及的不只有“生存”,還有“生命”。聶赫留道夫身為貴族少爺,不存在危及生存的吃飯問題,但生活觀念極其混亂。他偶爾以陪審員名義參加庭審,發現當年引誘的小女仆因他而懷孕,被逐出家門,為生存而淪為妓女,遭人誣陷而被定罪流放。這件事令聶赫留道夫大受刺激,他發現自己雖然身處富貴,不愁吃喝,自詡關心社會公義,有高尚的精神追求,但在本質上,他身上的獸性始終壓過神性,他是一個為滿足自己的獸性而傷及無辜的惡人。這促使他重新反思自己的人生意義與生命價值,最終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將名下的土地分給窮苦的農民,陪伴因他犯罪而被迫淪為囚犯的女子共赴流放地。在他看來,唯有懺悔和贖罪的行動才能讓他的生命產生真正的價值。從另一個角度看,男主人公是放棄優渥的物質生活來尋求“生命”,在這個過程中,對生命尊嚴與自由的推崇已然超越了關于吃飯的生存問題。
單純從敘述技法和審美情趣來說,《鶯鶯傳》與《復活》并無藝術上的高下之分,只是各有不同,且符合各自的民族文化傳統與時代特征。但從小說涉及的故事元素來看,它們傳達的主題和價值觀有極大的差異,給讀者帶來的影響與觸動也完全不一樣:張生的追求顯然更接地氣;聶赫留道夫的尋求則更具超越性,信仰維度的介入,使人物的吃飯問題退居其次,對靈魂的思考則浮升出來。
同樣的故事,因不同的講法,才成為小說。不同的講法,有不同的講究,偉大作品與末流之作可能講同一個故事,卻有云泥之別。此中原因多且復雜,難以一語道盡,但有一點不可忽視,就是寫作者關注的故事元素層面之多寡,思考向度之高低,會直接影響小說的主旨意趣與藝術品味。
作為讀者,選擇哪本書成為一段光陰的陪伴者,是一件隱秘的私事。而若能與時間洗禮過的經典為伴,必將是一件孤獨的樂事;若能借靜心細讀,在文辭微妙細節間潛尋成章之法,假以時日,必能有機會親造一間自己的文字精舍。
說到底,雖然世間的故事仿佛蔓延無邊,留給后來者的故事空間越來越少,但若能窺破無數故事中包蘊的“生死、愛恨、戰爭”和“真假”幾大元素及其相互交織的模式方案,要編一個空前絕后的故事雖不容易,但要講一個有情有意、有光彩、有味道、讓人欲罷不能的好故事,至少有50%的成功機會,另50%則是把它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