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小說課:文學大師筆下的技藝、細節和生命
- 張鶴
- 2258字
- 2024-11-29 14:44:34
把觀點藏起來
平心而論,《圣靈的殿》算不得奧康納最好的小說,卻是她的短篇小說中不可忽視的一篇。它那冷靜得近乎漠然的敘述視角與對信仰的反思深度,是奧康納所有小說的縮影。比較少見的是,這里沒有奧康納小說的典型元素——暴力與死亡,但仍保留了其他元素——畸形與內心黑暗。
小說以一個十二歲女孩的視角切入故事,但敘述的語氣完全沒有孩童的天真無邪,反倒讓人不時感覺到一種促狹嘲弄和不留情面,她不放過目之所及的任何一點兒虛偽、矯情和愚頑。
奧康納在寫一個孩子的視角時,其實關注的是人性某個層面的深度。從表面上看,這種深度不應由一個孩子來達到,但我們讀完后會發現,這篇小說寫得不膚淺,很尖銳,讓人生出隱隱的刺痛,甚至不快。
僅從情節來看,這篇小說相當簡單平淡,近乎無事——
一個無名小女孩和一對從修道院放假來家里做客的表姐妹,共同度過一個周末。晚上,表姐妹與鄰居一對少年兄弟前去參加游樂集會,看到了舞臺上的雙性畸形人;而女孩出于對表姐妹的厭煩,寧肯獨自留在家里浮想聯翩。翌日,她們一起去修道院參加主日禮拜。禮拜結束,她和母親一起回家,路上看到天地廣大,殘陽如血。
作家借助孩子的視角,把讀者牽引至日常生活與幻想場景交織的奇異之地。日常生活簡單寧靜,但透過孩子的視角,我們能看到不切實際的孩童白日夢,也能看到生活的另一面——身在看似簡單樸素的生活中,人們用表面的虔誠來遮掩內心的情欲。對此,女孩完全懵懂無知,只是“如實地轉述”,卻道出驚悚和犀利。
故事開始,敘述焦點就集中在女孩身上,借助她的視角,旁觀表姐妹蘇珊和喬安妮如何迫不及待地脫去修女制服,換上短裙和花襯衫,在鏡子邊走來走去欣賞自己的長腿,捏著嗓子說話,裝腔作勢,造作矯情,壓抑不住地想要與某個男孩約會。
兩姐妹在修道院學到了“圣靈的殿”這一表達。引文出自《新約圣經》中《哥林多前書》第6章第19—20節:“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圣靈的殿嗎?這圣靈是從上帝而來,住在你們里頭的;并且你們不是自己的人,因為你們是重價買來的。所以,要在你們的身子上榮耀上帝。”老修女為了讓她們學會保護自我,提醒她們,若有男性行為不端時,她們可以用“我是圣靈的殿”來警告對方。但姐妹倆顯然并未理解這句話的背景與內涵的神圣性,反而互取綽號“圣殿甲”“圣殿乙”,對老修女口中“不夠紳士”的行徑充滿向往。
不僅如此,當女孩的母親請來鄰居兩個少年溫德爾和科里陪伴她們時,姐妹倆大肆炫耀從修道院學來的歌唱技巧,以此取笑鄉村少年的笨拙,卻對圣歌歌詞的神圣內涵毫無感知。兩個男孩也一樣,他們不是天主教徒,屬于新教教徒,據說已被家人選送準備日后進教堂做牧師。當他們唱起鄉村小調的贊美詩時,更在意的是能否得到兩姐妹的青睞,對歌詞表達的對耶穌的愛與深情,同樣無感。敘述者雖然借助孩子的視角去看兩對少男少女,口吻卻帶著明顯超越孩子年齡的微諷——
溫德爾一邊唱一邊微笑著看兩個女孩。他用小狗一樣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蘇珊,唱道:
耶穌是我良友,
他是我的所有,
他是谷中百合,
他使我得自由!
而后,他用同樣的眼神看著喬安妮,唱道:
雖有火墻圍我,
我今不再恐慌,
他是谷中百合,
他
永在我身旁!
兩個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抿住嘴唇,不讓自己笑出聲來。但蘇珊還是沒忍住,她急忙用手捂住嘴。歌手皺皺眉,接下來撥弄了幾秒鐘吉他,隨后唱起《古舊十架》,她們禮貌地聽著,等他一唱完,她們馬上說:“我們來唱一首!”還沒等他開始,她們就用受過修道院訓練的嗓音唱起來:
皇皇圣體尊高無比,
我們俯首至欽祟。
古教舊禮已成陳跡,
新約禮儀繼圣功。
……
歌頌主德浩無邊。
圣神發自圣父圣子,
同尊同榮同威嚴。
阿們——
女孩子們把那聲“阿們”拖得長長的……
事實上,雖然身為信徒,但對自己的身體就是“圣靈的殿”一事缺乏認知和反思能力的,不只是那幾個少男少女。奧康納以孩子的眼睛洞穿了一個真相:那些平日以基督跟隨者自居的天主教徒和新教教徒,他們在游樂場和在教堂里的神情,都同樣莊重嚴肅,但內里的心思意念也同樣淫猥不堪。除了孩子,似乎沒有人在意這種知與行的悖離,沒有人意識到,當信仰成為一種習慣、一種裝飾時,圣靈的殿已然受到褻瀆與摧殘。
在一篇不以情節取勝,意在傳遞價值批判的小說中,作者必須自始至終保持一種警覺——如何避免在字里行間出現生硬的說教,如何避免把作者的想法強塞到主人公的口中出現慷慨激昂的演說,等等。有觀點的小說之所以出彩,靠的不是思想的鋒芒畢露,而是把尖銳的思考藏到幕后,讓讀者在反復閱讀中慢慢咀嚼,在偶爾見崢嶸的一刻,恍然大悟。
奧康納極度在意信仰的純粹性,這讓她始終拒絕在小說中直接傳遞正統的信仰告白,反而經常用一種令人不快的“暴力手段”,把信仰的尖銳與對人性的深度剖析,無情地展示在讀者面前,用激烈的對抗姿態來挑戰讀者的道德良知與信仰反思能力。在小說中,人物的形態、性格、人物關系,都應該是活生生、血肉豐滿的,是真實可觸的;而信仰在很大程度上具有抽象性,二者之間相互制約,形成張力。她一直在做的嘗試和突破就是:拒絕用抽象的信仰概念來概括她的人物、人物之間的關系、人物個性化的性格、人物的思考能力和人的復雜性,她絕不情愿把豐滿可觸的人性抽離出來,用合乎神學正確的方式干巴巴地一一陳列。
信仰為奧康納提供了一種觀察人性深度和幽微之處的反觀立場,而且具有超越性。她在《圣靈的殿》中選擇了一個十二歲女孩的視角觀察同齡人與成人世界,用孩子的頭腦來思考,用孩子的口吻來刻畫、解釋世界與他人的存在樣式。這讓她的故事讀起來有懵懂、莽撞的一面,也時時閃爍著孩童式的睿智和一針見血,并了無痕跡地抹去了故事的說教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