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嬋小時候是和父皇母后皇姐一起長大的,皇兄一早封王賜府不在宮里居住,九哥哥也在她出生那一年受封輝王搬了出去。
所以蓬萊殿里大多時候都是他們一家四口。
可天復三年那一年,所有人都從岐州回來了,唯獨李如沒有回來。
緊接著第二年,天祐元年二月廿二,母后給自己生下了一個小妹妹婉兒,和父皇生辰是同一日。
于是李杰笑顏如花逗著阿虔手里懷抱的嬰孩,而那嬰孩只磕磕巴巴吐出兩個音節:“父……皇。”
婉兒才四個月大就會說話了?他們爭先恐后又喋喋不休的,圍著那個嬰孩,都在說婉兒長大后一定很聰明吧。
沒有人注意到李嬋獨自一人坐在一旁,將自己的手臂一寸寸抽回,轉而拾起湯勺安靜用膳。
就是不知道在她出生時,或者第一次開口說話時,父皇母后是不是也這樣的笑顏如花。
是不是因為婉兒,所以火燒長安被逼遷都也都沒有關系。
因為父皇說婉是溫柔美好的意思,希望這個孩子以后溫柔美好,因為這個孩子是在父皇生辰那日,二月廿二出生的。
因為她是在從長安遷都到洛陽的路途中,在大家都舟車勞頓疲憊不堪時銜光而落,帶著希望美好而來。
所以即便不是在大明宮,即便沒有公主待遇,所以婉兒也是最值得溫柔美好的對待。
轉眼虔嬤嬤已把婉兒哄睡著了,就連她自己也掩了床毯子昏昏沉沉打著盹兒。
李嬋收神回來,望向窗邊細雨如絲,雨珠一顆顆盡數落下,落在石桌落在樹干落在圍墻……
還有一顆沿著窗檐,落在了自己手心。
使人不由想起長安的檐角,記得有一回皇姐帶她爬上屋頂,見了那一種與眾不同的飛檐疊瓦。
那日所有人都不在蓬萊殿,李嬋從藏書閣回來,一進門就看見李如在解身上的騎裝。
原是由于穿戴繁雜,搞得皇姐掙扎了都半天脫不下來。
李嬋便笑著把書放下走過去幫忙,緊接著三下兩下噔的一聲,李如身上的騎裝就掉落在地。
皇姐見狀,立即驚喜的問她怎么會解騎裝。
只喋喋不休的夸獎還未說完李如又發現李嬋在偷偷取笑自己,便是一下露出狡黠的笑,抓過妹妹的撓癢癢肉興師問罪:“好啊。嬋兒居然還敢笑皇姐了是吧。”
兩個人就這樣打打鬧鬧的滾到榻上,突然發現她們弄出這么大聲響也沒看見虔嬤嬤和秋嬤嬤。
李如眼珠一轉兀自歪著頭的就和李嬋說:“他們都不在,整個蓬萊殿就我和你。不如……”
她知道,又來了,皇姐又沒安好心了。
然后……然后她和皇姐就爬上了最高的屋檐,一步一步踏過瓦片,踩出細碎聲響.
坐在屋脊上,任由皇姐倒在她的肩頭絮絮叨叨。
說今日馬兒跑的真快,說騎師又怎么……而她聽著那些瑣碎,只勾起嘴角極目遠眺——
遠處的長安城炊煙裊裊,近處的大明宮金碧輝煌,落霞滿天群鳥起舞,天際遼闊萬里無云……
她想長安想皇姐了……而這不是長安的檐角。
在洛陽的她突然好想皇姐,想起自己被父皇罰跪后總是喜歡一次次故意跑到皇姐面前悶不作聲。
想起每一次李如都能準確無誤的掀開李嬋裙裾,知道她又被罰跪了的抹藥膏。
為什么婉兒一出生就是父皇的生日,無條件獲得父皇母后的無上關心,根本沒有一個人提一句皇姐不見了。
為什么婉兒一出生就打破了她七歲以來的家的結構,她好像看見窗外雪停了,冷颼颼的格外靜謐。
這年六月,朱全忠火燒長安逼帝遷都,這年八月十一,父皇死了。
父皇一定是死了吧,不然她怎么會一遍遍地,看見父皇以前教她執筆寫字的模樣,看見父皇為她擦去嘴角的飯粒。
看見那些記憶碎片……
可為什么她不能像皇姐一樣撒個嬌就可以騎馬,換個裝就可以出宮,又為什么也沒有像婉兒一樣。
咿咿呀呀喚聲“父皇”就可以讓父皇笑顏如花。
她喚了七年的“父皇”,父皇都沒有那么開心,但是婉兒一句就可以了。
她好像做個了夢,夢里父皇高大挺拔長身玉立,逆著光轉過來對著她笑。
就像婉兒第一次喚父皇的那種笑容。
然后她牽住了父皇溫暖寬大的手掌,噌的就被抱上馬背后,她就這樣馳騁在藍天之下,奔騰在獵場之上。
她就像皇姐那樣的在跑馬在飛,一連串銀鈴般的悅耳聲飄散進風里,再拓印于陽光……
驟而一個轉頭,及至李嬋睜開雙眼,卻只有一輪圓月照進窗欞。
余下枕邊淚漬。
她下意識拿手去擦,卻發現自己的手上都是紗布,被白色里里外外地包裹著。
因為手上纏了紗布,所以就連一塊小小的芙蓉糕,李嬋都拿不起來。
讓芍藥遞到嘴邊咬下一口,她怎么咀嚼卻都是索然無味,轉而放下糕點問虔嬤嬤:“可以喝一口桂花酒嗎?”
這是李嬋第一次嘗到酒的味道。
她聞過無數次的酒味,第一次咽到喉嚨里才知道是這個味道呢,澀澀苦苦的。
母后坐在榻上發呆,虔嬤嬤在一旁剪燈花,芍藥在她耳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趣。
這一年是李嬋永遠忘不了這一年……這一年婉兒出生了,這一年父皇逝世了。
后來起了風,秋雨下起來沒完沒了,沒日沒夜的雨似乎把人們的眼淚都哭完了一般。
弄得李嬋一出書閣,都是細細綿綿的雨絲,芍藥噌的一下撐開油紙傘。
她抬頭一看,以為是上回父皇和皇兄生辰禮的那把傘,只是話未說完芍藥就在一旁輕聲低呼:“小公主……”
是了。父皇死了。再也沒有那個人的傘了。
淅淅瀝瀝的雨打在油紙傘上,滴滴答答的一路前行一路風雨,無人同歸無人言。
后來。
后來她總是在無數次這樣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世界里缺了一個人,就像是要無數次把自己的記憶碎片剪一個洞。
然后無數次的提醒著某種失去。
就像是那些空著的座位,那些擺上桌卻再也沒有人動筷子的佳肴,而李嬋只能自己一個人夾著米飯咀嚼,再咽下去。
嚼了又嚼吞了又吞咽了又咽,再夾一口再嚼再咽……直到哽咽。
也像是那些臨摹的字帖、空白的宣紙,以及先生夸獎的習字再也沒有人來檢查,也再也沒有人會來要求她的功課了。
如同哪里空了一塊的像剜心一般的,疼。哪里不一樣了呢?不是都會一樣的嗎?怎么不一樣呢?
后來。
后來夜色來臨噩夢連連,李嬋一覺驚醒,只有冷汗淋淋濕透衣衫。
風吹過有些涼,她坐起來雙手抱膝,就像是用雙手抱緊自己,在一片漆黑里迎著慘淡的星光,突然哭了。
所謂死亡,原來不是鮮血,只是沒有了。
后來。
后來李嬋想起那些年,總是一閉眼就是噩夢,總是一睜眼就是黑夜……
宮人說母后和九哥哥晨起便去祭奠父皇了,現在的母后成為了太后,九哥哥成了皇帝陛下。
而父皇,已是先帝了。
李嬋裹被赤足踏過冰冰涼涼的瓷磚,才發現芍藥不在虔嬤嬤不在,秋嬤嬤也不在。
他們又這樣將她一個人扔下了……
轉身靠在榻上又瞥見書案上一張信箋,移開鎮紙,只見是傳往蜀地告知圣上薨逝的一封密信。
然而不待李嬋仔細看些什么,就聽見旁邊火盆里的啪呲啪呲,又忽爾傳來一陣咯咯嫣笑。
悄悄走到搖籃邊才看見是婉兒在甜甜的笑,她小手一伸一伸的,就要她抱。
父皇有十一個女兒,八公主蚤薨,她就成了大唐最小的十公主。
即便早已封號樂平,大家也都習慣性的喚她小公主。
但如今論年齡其實婉兒才是最小的那一個“小公主”,可婉兒還未起名封號載入玉牒,名義上小公主便還是她。
李嬋不過八歲,搬了凳子踮起腳尖人也太矮了,努力伸手越過搖籃才勉強握住了婉兒的手。
她嘗試著將妹妹抱出搖籃,卻在她小腳快要越出搖籃時,一個咯噠——
只引得婉兒哇哇大哭。
李嬋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要抱妹妹,卻沒有抱住的,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
然后婉兒的額頭磕到了木角,一顆顆小血珠也從她稚嫩白皙的胳膊上溢了出來……
王太醫過來說兩位公主都是皮肉小傷,又給李嬋胳膊包扎以及婉兒額頭涂藥的,養息一番。
雖然母后并未多加責怪,她卻有些惴惴不安徹夜難眠,每天都跑到搖籃邊直盯著婉兒看,直盯著那額間看。
還好婉兒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可也留了條疤,不過那疤痕有些奇奇怪怪的?
有些事情發生的太快了,一天夜里李嬋正睡的迷迷糊糊,忽而一個身影推門而入。
帶進紛紛飛雪,風塵仆仆的喚:“小公主。”
李嬋不知所措爬起身來揉揉眼,便見芍藥和秋嬤嬤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說要回洛陽,三下兩下的就被丟進了馬車。
二月廿二,是父皇的生辰,也是婉兒的生辰。
如果父皇還活著,今年三十九歲。如果母后可以,會給婉兒舉辦一個兩歲的宴會。
可惜這個生辰誰也沒有記起來,他們每個人都被命運裹挾著,奔逃至精疲力盡。
駕的一記絕塵悲鳴,芍藥和秋嬤嬤終于帶著李嬋回到了洛陽。
夜色之下的紫微宮有些凄清,他們一步步拾級而上,推開門卻空無一人。
直到親信騎著馬趕著在身后報信:“小公主!太后娘娘在積善宮。”
積善宮,前年九月開始建造,去年五月母后才住進去。
噌的一下跳下馬背,才發現月亮出來了,照得巍峨宮殿那么孤單,李嬋慢慢推開宮門時發出呲呀聲響。
這里太黑了,所以大殿中央房梁上的一條白綾,簡直比月光還要皎潔。
她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什么,芍藥已在一旁驚呼出聲,甚至秋嬤嬤都上前擋在面前,不讓自己再前進一步。
可她還是看到了,看到了那一條白綾之下,掛著的……一顆頭顱!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也是一張熟悉的臉,是母后的臉。
母后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的安靜平和,像是小時候哄她睡覺唱童謠一樣的,再也沒有了呼吸。
那些畫面像是空檔,只有朱全忠凌空刺出的利劍輕響,只有虔嬤嬤一挑一砍的鮮血濺在了李嬋睫毛上。
滴滴答答的落下來,是眼淚。
再后來耳邊傳來一聲秋嬤嬤直挺挺倒下去的砰咚,無數血流涌出來,呲呲血沫從嘴里流出來,蜿蜒曲折。
那些記憶是麻木的,沒人能夠清楚地復述出痛苦的前因后果,只有鋪天蓋地般扒筋抽骨,一次次機械性地襲擊身體。
然后出于心臟的保護本能,會讓人停止跳動停止呼吸,停止所有存在的感覺。
就算陽光沐浴微風輕拂,就算星辰交換日月更迭。
直到破曉后的凜冽風雪一陣陣吹進來:“小公主。要不要吃點東西?”
直到李嬋沒心思搭理芍藥,才聽見一句誠實的坦白:“婉兒……要喝母乳……”
“她還沒斷奶嗎?”
“小公主,婉兒才兩歲。”芍藥悄悄看她一眼才小聲說:“而且娘娘生前都是親自哺乳的。”
“我又能怎么辦?”她望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竟有些辨不明所以。
“小公主你陪著婉兒喝粥嘛……”芍藥一直絮絮叨叨的停不下來,李嬋只能怔怔地聽完每一句嘮叨。
婉兒她其實還沒有正式的名字,按照規矩,宮里的公主在襁褓中都會取個乳名。
而她的乳名就是,婉。
只有等到一定年齡,圣上賜封才會正式起名載入玉牒,有的公主還會載入封號。
有時這個名字就是乳名,有時則會另取一個名字。
婉兒還沒有被賜予名字,也沒有被賜予封號也就還沒有載入玉牒。
然后父皇死了接著母后死了,公主封號是圣上才可以給的,名字是父母才可以給的。
婉兒都沒有了。
或許如今九哥哥登基稱帝也可以給婉兒賜封,或許除卻父母,皇叔等長輩也可以給婉兒賜名。
只是如今寄人籬下,很多理所當然就是奢望了。
皇姐不見了。父皇死了皇兄死了母后死了,虔嬤嬤死了秋嬤嬤死了……
李嬋抬眸,望向坐在皇帝寶座上方的李祚繼續說:“九哥哥,你會死嗎?”
李祚只得擱了筆抬起頭,也望向立于大殿下方的李嬋,她一個人的身形被黑瓷磚上的影子拉的格外長。
致使那稚嫩的聲音也很長:“九哥哥,嬋兒……會死嗎?”
“不會嗎?”李嬋似乎是在看這一座空蕩蕩的宮殿,又好像只是在瞧那一輪皎潔的月亮,自問自答。
最后他只能走下龍椅,走下來牽住她軟軟糯糯的小手說:“嬋兒,你帶婉兒回長安吧。”
“九哥哥呢?”
“九哥哥是皇帝了,不可以離開洛陽。”這是他第一次,對這個妹妹用這樣的語氣。
李嬋卻根本沒回答也沒動的,任由李祚牽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喚著九哥哥,怎么也不肯停下來。
也不知眼角是反射了月光?還是星光?那么刺目,弄得眼淚都像是斷了線。
夜色盡去,晨光迭起。
轉眼已駛出了潭州城,范大成駕著馬車一搖一晃地向西而行,坐在車內的顧敻卻有唇色發白。
范小全看著自家公子直冒冷汗的模樣,一面叮囑著外頭哥哥駛得穩當點,一面倒過一杯溫水便勸:“莊主分明宿疾在身,為何非要親自去什么蜀國送藥?”
“派我去不就行了……”
他話未說完,就被顧敻一記眼刃瞪了回來:“當初如琴山莊遍尋焉子僵不得時,幸是普慈公主給了可靠消息,不然你家莊主我如何有今日?”
“現在她求藥我怎能不去。”他擱下了杯盞,仍是有些心頭不豫。
哪是什么出嫁和親?公主不過是被國家和子民裹挾了去當人質。而今離岐回蜀……
自己也不過為人送藥罷了,人間多的是無可奈何。
顧敻吩咐范小全去拿包袱里平日隨身吃的藥來,只讓彼時午后日頭斜斜穿過車簾,隨著馬車搖晃一下一下照上身來,恍惚光暈。
馬蹄踩上山間郊外的一片片落葉,踩過粘粘軟軟的泥土,許宜一個打轉勒住韁繩自是下馬獨行。
迎著這樣的天邊落日,不由又想起了長安的落日。
她一直很喜歡夕陽。
可惜這樣靜賞煙霞的時刻終究沒有維持多久,前方便有一人攔在路口,焦切地左顧右盼。
許宜略帶猶疑地加快腳步走上去,才發現是……“范小全?”
她一下脫口而出:“你為何在這?”
范小全一見許宜,有些見到希望一樣的拉過她,急急忙忙邊走邊說:“我家公子他心悸犯了,叫來附近的一位老大夫下針診治了大半天,不知怎么卻越來越呼吸困難。”
話未說完,許宜已被范小全帶到一頂落星馬車前,白底起花,滿天星辰如絲細雨……真是,好華貴的車駕呢。
而他還在她耳邊繼續解釋著:“因為不能隨意移動,太陽又快下山了,病人怎么在野外過夜啊……”
許宜即是一步上前正欲掀簾,未防車里的老大夫先一步出來,拱手而道:“老夫長在鄉野,一般只是醫治街坊四鄰的小病小傷,從未見過先天心悸的病人。”
“醫書上說,這種病人根本不可能活下來的。”
這時,躺在車駕里的顧敻忽而嘶的呻吟,小臉煞白,雙眼緊閉喘著粗氣,滿頭冷汗一層層打濕了發梢。
仿佛跟在游船時故意調戲她身份的不是一個人,真成了一片將要消失的溶溶白雪。
許宜不得心下一頓,開口就問老大夫:“醫書上說這種病是如何治的?他越來越喘不上氣該怎么辦?”
于是他們這才冷靜下來,將顧敻抬下馬車,置于一旁的空地上解開衣帶重新下針。
老大夫每一動針,顧敻的難受似乎就愈增一分,許宜下手點了幾處穴道也都無用。
站在旁邊的范大成見了,即遞過一囊水寬慰道:“許公子,這些我都試過了。”
她抬手要接,又碰灑了水囊,潺潺涓涓的淌到衣服上,斑駁一片。
許宜下意識致歉,與范大成一起擦干顧敻解落的衣衫,突然發現水漬污過之處……
皆有一種奇怪顏色的粉末被水滲出來。
范小全一見,馬上湊過來問:“這衣服上是什么?”
“斷魂香。”一下子,許宜終于想起皋老板說的——這東西雖無色無味,可一沾水便會顯出顏色氣味。
“這衣服哪來的?”
“公子在城里一家作坊買的,說是顏色青麗剪裁別具……”范小全說到一半又不自覺停下。
她立即扯去顧敻衣衫丟在一旁:“快換下。這衣服上的斷魂香會讓人昏迷不醒。”
老大夫一見,趕緊再一次依據那本醫書上寫的重新下針診治……
當最后一抹天光將要隕滅時,顧敻終于半是失神地微張眼瞼,不過霞云朦朧。
而許宜看見范小全從馬車上拿來的新衣,也自側過身去。
然后就是痛苦的呻吟。
許宜聽過很多次的呻吟,過去在明月樓的地下一樓,每個死在她手里的人皆是如此呻吟的。
那些呻吟意味著將死,可如今這呻吟意味著已生。
待她轉過頭,只見了顧敻虛弱地吩咐著范小全去馬車里拿自己平日吃的藥。
老大夫在一旁驚訝又欣喜的,范大成則呆在一旁喚了聲:“公子。”
然后他這才看見她,橙藍蒼穹交錯下的一束松姿鶴態,遂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男裝,才張著泛白的嘴唇笑:“許……宜公子。”
后來天光盡落,周遭四合點起燈火,借過黑夜里的半彎皎皎明月,顧敻只看著許宜一步步走到自己前面——
蹲過身子附耳只問:“你為何在這?”
輕輕幾個字,有些冰冰的,顧敻卻覺得許宜身上干凈的、沒有藥氣的味道很是好聞。
待到再一抬眸,見她那般眼神望向他,倒像是在審訊犯人呢。
馬車搖搖晃晃駛往城里,沿著潭州客棧的方向,阿噶被拴在車后,范大成和范小全皆在外面駕車。
車駕里只有許宜與顧敻,他垂過窗邊的簾,目光自隨外頭微弱星光收回,轉而抬手去拿小幾上的水。
又禁不住發顫般的哆嗦,額角滲汗,連小幾的邊都碰不到。
她便抬手倒了水遞去,只是將盞置于顧敻手心,又半捏過他手背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許宜在威脅?她又為何在此?為何要隱藏身份,要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不速之客。
但他的青山兄是會寫下那些清詞麗句的人……顧敻呆呆直盯著許宜那雙杏眼,不得有些失神。
終是選擇了坦誠相告——蜀國的普慈公主管如琴山莊要一味藥,他是去益州送藥的。
“送藥送到把自己的命送了?”
“這不是意外嘛。”他半咳著回答她:“誰能想到潭州已如此了……咳……看來朱友貞這皇帝也管不了各州的……”
顧敻說到一半,又掩過直呼其名。
而坐在旁邊的許宜不再出聲,轉是勾起眼角問:“送什么藥給公主啊?”
這下輪到顧敻有些無語地望向許宜:“如琴山莊只是個藥販子。怎能隨意透露人家隱私?不過我和你的交情……”
說到交情兩個字時,馬車突然停了,外頭只聽范小全說到了。
他們便是起身下車,一下車卻見皋老板略帶疑惑地迎在門口,許宜一記眼刃過去——
皋老板只得又把疑惑咽下,作了個請的手勢,讓人進門。
顧敻扶著范大成進去,許宜洛在后面的給皋老板吩咐了句:“去給柳姑娘點支香,別讓她察覺異樣。”
樓上廂房內的柳依,此刻正洗漱完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他那樣笑著看她,是什么意思?他們之間,是不用還的關系嗎?為什么她問他“因為我欠你銀子啊,不要還么……”
他就勾唇輕笑,直直的看著她不說話了呢。
可這些胡思亂想終究沒有下文,門縫里便飄進了一縷絲絲裊裊的迷煙。
很快的,柳依已然四肢沉重,帷幔掩過眼皮就再也無法睜開了。
來到客棧,顧敻的臉色總算比在野外時好過不少,許宜吩咐皋老板在庫房里找了些治心悸的藥,給范小全去廚房里熬著。
范大成則自己守在了房間外,以備不測。
房間里點了幾盞燈,幽幽昏昏地辯不分明,顧敻半靠過榻上的軟墊。
看了看面前的許宜雙手抱臂倚過方桌一邊,問:“若我不說公主的事,你是不是就認定我跟著你來的了?”
“你只實說,我自判別。”
戌時已至,外頭天已黑盡,微涼的夜風吹進來,吹過她半邊臉廓明暗不清。
這般模樣,與游船雅會時的無措簡直判若兩人。
顧敻只得收回目光低垂過眸,盯著身上蓋的毛毯說:“公主被蜀王嫁到了岐國,我猜公主是想管如琴山莊尋一味絕世毒藥謀殺駙馬吧。”
“是嗎?”她看著他咳嗽不已,又挑過眉:“駙馬在岐,公主在蜀,如何毒殺?”
可他故意的咳著笑著,似乎很是歡喜如此逗弄著許宜表情:“那就是毒殺自己吧?”
“你沒騙我?”
“像你這樣……”顧敻又上下打量了一遍許宜的男裝:“要隱藏身份的人。”
轉而便癱軟在榻上,有些疲憊地嘆息著:“估計不用我騙……咳……自己就會論定欺騙吧。”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她只驀地愣在原地,默不作聲的側過了臉,望過一片燭火光影搖曳生姿。
復又踩著那些破碎光影,一步一步走到床邊,坐在榻沿強抓住人手腕問:“你到底為……”
“我就不能是為了你來的嗎?”顧敻的臉很是蒼白,窗外清薄月光灑下,直襯得他額角冷汗不已宛若琉璃碎片。
剛才說“跟著你”,現在說“為了你”,其中差別只讓許宜晃神起來,手上勁道不得卸去幾分。
甚至她也不知自己在那一雙泛著水光的眼睛里辨別什么。
驟而門外叩響幾下敲門聲,是范小全端著熬好的藥走進來:“公子,藥煎好了。”
話音剛落,一抬頭只見了許宜與顧敻兩人無聲對峙。
他正疑惑著要不要出去,未防這邊許宜已然松開顧敻手腕,走到一旁的太師椅上說:“喝藥吧,我看著。”
范小全聞言,看了看自家公子的撇嘴輕笑,即走上前侍湯送藥。
可惜顧敻一路顛簸郊外病發,又被染有斷魂香的衣物與許宜的審問折騰,就是喝著藥也咳嗽不已。
一嗽一嗽的,就像過去一個個在她身邊染疫而亡的侍從。
那幾個月的王府,真的好似一座地獄……都是慘叫與咳嗽,都是嘔血窗欞與燈燭俱滅。
亂世艱難人命輕賤,似乎誰都沒辦法,沒辦法活著。
她看他喝藥煩了,起身噔的一下推開門扉,隨著一記吱呀輕顫就離開了這間滿是藥氣的屋子。
心神晃蕩地一階一階走至樓下,正見皋老板上來匯報:搜查馬車里只有銀票細軟和藥物,其中最多的一味藥是曼陀羅。
曼陀羅?使人成癮致幻的東西,雖不罕見,但近來戰事連年,的確緊缺。
普慈公主管如琴山莊討這種藥,似乎還算合理。
皋老板看許宜略帶思索,又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問:“領主,要不要……”
“不用。”許宜一下干脆地拒道。
他自想了想,又出聲試探問:“那要不要去查一查如琴……”
“也不用。”
許宜轉頭望向樓梯邊的窗,聽了外頭一梆梆更聲,不過吩咐皋老板讓顧敻他們在潭州客棧歇息三日。
三日之后,立即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