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再次回到這里,火燒三次的長安已然了無生氣。
先生說長安城第一次焚毀是在李嬋出生的十七年前,第二次焚毀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年,第三次焚毀就是自己經(jīng)歷的那次,一年前的那次。
至于其他的,先生不是一筆帶過就是插科打諢。
人們總是對幾千幾百年前的別人的歷史評頭論足,對十幾年前甚至幾年前的自己的歷史避而不談。
李嬋放下車簾由著馬車搖搖晃晃,大明宮燒毀嚴重復(fù)原艱難無法住人,神思恍惚間駛到李裕府邸前。
這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來到德王府。
皇兄大她十五歲,一早就封王賜府不在宮里居住,自己也很少有機會可以出宮。
李嬋低眸提裙跨過門檻,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不一會兒就摸清楚了整個王府的建筑結(jié)構(gòu)。
不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院子里一名匠人在修理花木,轉(zhuǎn)過石子路不一會兒就看見了那一叢花草中掩映著的——一架秋千。
李嬋一笑,立即跳上那架李裕新做的秋千,一搖一蕩的把整個人都拋諸在長安城的天空下。
一揚起,無邊天光盡收眼底;一落下,晚霞余暉坐擁于懷。
風把發(fā)絲吹亂,忽然想起曾經(jīng)的某一天,也是這樣湛藍的天空下她和皇姐爬上了大明宮里最高最高的屋檐。
那一天也是這樣的落霞滿天、群鳥起舞。
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那一株郁郁蔥蔥的梓樹下,那時候皇姐還在父皇還在,婉兒還沒有出生。
橙紅色的夕陽隱隱綽綽,照進瞳孔里,直把整個長安城拖成一個巨大的影子,那么長那么長……
這天傍晚李嬋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睡了一整天,自來了長安后似乎總是這樣作息無常、神懶倦。
芍藥吩咐廚房備了些湯面填肚子,李嬋瞧著一桌子佳肴,卻有些懨懨的問:“皇兄去哪兒了?”
“大殿下去赴寧王爺?shù)难缌恕!?
又不見蹤影了,大家總忙來忙去的把自己一個人丟下……等會!誰?李嬋一下凝眉重復(fù)道:“寧王爺?皇叔邀請皇兄宴會。”
話音一落,筷子上夾著的青菜啪的掉在了瓷碗里,剛才從房間過來時經(jīng)過花園,路上……是有幾個地方的結(jié)構(gòu)不對勁了。
“阿超呢?”那是李裕身邊的護衛(wèi)。
芍藥回:“在院子里除草呢。大殿下出去時特意吩咐的,說是自己沒回不許他停的。”
李嬋驟而放下碗碟,依著廊上走回去,摸著結(jié)構(gòu)一步一步排查到了李裕書房門前。
這時暖暖夕陽已把長安城照得金碧輝煌,照了她半臉天光投射在門紗上,勾勒出一道清麗瑰絕的輪廓。
吱呀一聲推開門扉,書房里面空無一人,而她挪了挪書移了移花瓶,最后不太確定地將手按上了硯臺……
只聽嚓的一下,書柜轉(zhuǎn)開,密道就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里面是一條很黑很靜的狹長石道,李嬋也不知通往哪里?不由有些發(fā)抖起來。
其實小時候在宮里,自己總分不清哪有那么多皇兄?最后一生氣,干脆學著那些宮人叫什么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的。
除了一母同胞的大殿下和九殿下喚皇兄,可許是年幼口齒不清,她的“大皇兄”和“九皇兄”都發(fā)一個音。
為了區(qū)別便只喚“九哥哥”和“皇兄”了,九哥哥兄啊兄的,總感覺把他叫老了。
而皇兄的每一聲,都是尊敬。
她的確很敬重皇兄,如果說對九哥哥是玩伴是一個好哥哥的話,那么對皇兄就是仰望,是一個楷模與榜樣。
在李嬋短暫的童年里,李裕是她第一個崇拜的人,第二個是李如。
父皇都不是,因為父皇永遠都不是她的親人,只能是她的君主。
先生也不是,因為她和皇姐小時候換了太多個先生了。唯有皇兄,她敬著也愛著。
腳下忽爾嘎吱一聲,她自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截樹枝,一下踢開腳下樹枝再抬頭往長長的石道前面看。
整條石道已然都是稀稀散散的樹枝了,目之所及,沒有盡頭。
“皇兄,他們都去做什么了呢?”那次大人們又不見了,又把她一個人丟在偌大的宮殿里,她又餓肚子了又被忘記了。
只有皇兄給她帶來了兩只雞腿說:“嬋兒。你不知道他們做什么去了,對嗎?”
“是啊。”
“嬋兒,皇兄告訴你。”李裕看著前面層層疊疊的宮闕——
“如果有一件事情不能問,那你就永遠都不要問,甚至都不要去想。”
所以從那以后大人們到底去做什么了?為什么又把自己一個人丟下?她便再也沒有問過一句。
可李嬋卻知道不論這長安城里發(fā)生什么,皇兄都會給她帶兩只雞腿,最起碼李裕不會丟下自己一個人。
轉(zhuǎn)眼就走到了這條石道盡頭,她在黑暗的石墻上摸索,只摸到古怪的花紋。
溝溝壑壑一條條的,似乎是……地圖?
她空間感很強,不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幅長安城的地圖。
“大殿下去赴寧王爺?shù)难缌恕!?
寧王皇叔,府邸在朱雀街東第四街,街東從北第四坊,勝業(yè)坊東北隅。
李嬋回憶著按下去,呲呀呲呀齒輪轉(zhuǎn)動,轟的只見石門打開,真的是寧王的宅邸!
她走出密道踩過所有殘花敗枝,隔著回廊隔過池塘,不想?yún)s看見了在九曲池那邊的朱全忠!
還有蔣玄暉領(lǐng)了好多士兵包圍了整個九曲池,他們都在推攘被捆綁了昏迷不醒的李裕,噌的丟進池水里,帶起碧波蕩漾。
嗚的悲鳴幾欲呼出,李嬋立即捂住自己嘴巴躲在石墻后面,根本不敢去看……
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八殿下、十殿下,她的九個皇兄全都酩酊大醉,然后就被一個一個地勒死——
直到雙腳不再踢蹬,直到雙手下垂,直到無力掙扎。
再又一個個的被朱全忠全投入了池水之中,李嬋看見她的皇兄死了,全都死了。
那一天,是二月初九。
沒過多久天祐二年六月初一,朱全忠在滑州白馬驛一夕盡殺“衣冠清流”三十余人,也同樣地全部投尸于河。
次日一大早,柳依被人從床上叫起來時,依舊有些腦袋發(fā)沉。
掙扎著爬起來開了門,卻是許宜站在門邊跟她說要出發(fā)了,甚至急切的什么也來不及問,她就從馬廄里牽出了兩人騎的馬。
然后駕的一聲,絕塵而去。
一路且走且停,到達渝州客棧后柳依不由渾身酥軟,早早用過膳便回房躺著。
許宜卻是獨自見過客棧老板,吩咐了句“那事何時辦妥”,遂端起兩壇女兒紅走上了樓……
“你是誰?”
柳依飲盡最后一口,整個人都癱坐在椅子上,不防耳邊響起這么一句詰問。
她早已醉紅了臉,轉(zhuǎn)過頭看著許宜在旁邊放下了酒杯,然后仰起頭對她說:“我是……”
小姑娘酒量這么差,口風倒挺緊,這一路跟著自己幾個月了也沒撬出南海什么消息。
許宜遂是有些煩躁起來,剛要離去又被一把抓住發(fā)酒瘋:“許公子,我承認一開始的確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才……但這幾個月相處下來……”
她的話被昏黃燭火所吞噬,許宜將手從柳依胳膊里抽出來,擱下了女兒紅。
反是伸向后背,就將柳依一把抱起走向了床邊。
“許公子。你總是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相信了。”
許宜一下僵住,但下一刻又是給柳依蓋上被子……那日徐月松口帶柳依出來時,交代許宜要查清三件事,一是柳依的真名,二是柳依背后的人是誰?
三是這些人與孤星城有關(guān)嗎?
但孤星城怎會跟南海有關(guān)系?而柳依這樣的大小姐,也實不是一個合格細作。
許宜整了整被,即是提步離去,未料得關(guān)門時聽見了一句懵懂的含混不清——
“許公子。那么多人都對你好,可你到底是更傾心女子還是……”
啪嗒一聲,她即推門進屋,走到床邊看著醉酒的她有些無語。
躺在床上的柳依也翻了個身,恍惚間瞇起眼瞧著許宜,不過半是溫柔的笑:“你怎么又回來了?”
一時間,許宜竟辨不出柳依是醉是醒:“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難道不是嗎?”她有些委屈的揪過被角:“且不說那個你很上心的王元瑤,在金陵時就總問她何日成婚宴客如何?”
“這一路上幾個月,潭州客棧的皋老板,還有什么阿布先生……”
許是幾日前才離開鄯州,柳依一提“阿布”竟要哭了出來:“你知道在藏語里阿盎阿噶是什么意思嗎?”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什么都不相信了……
她討厭柳依這樣莽莽撞撞地跑到明月樓來,肆無忌憚闖入自己生命里。
就像過去李如肆無忌憚跑到藏書閣來,拉著李嬋莽莽撞撞跑出去,跑到樹上去抓鳥跑到池中去摸魚,跑到屋脊上看晚霞。
甚至攛掇著要帶她跑出大明宮,跑到長安街上去跟皇姐和世子一起,一起去看胭脂糖人看火圈泥偶,看偷荷包的小乞丐有多雞賊,看賣布老板有多精明市儈。
看人間泥爐燒粗飯,炊煙飄過屋檐染紅晚云,看烏蓬船下流水搗衣如鼓聲。
李嬋害怕,她不是李如,可以這樣大膽地偷溜出宮而不被發(fā)現(xiàn),可以被父皇母后寵著疼著地有資本有底氣去撒嬌任性。
如果某些東西注定無法擁有,只能一并斬斷可以看見的妄念。
她只能躲在藏書閣里,只能努力忘記那些塵世溫暖可能,不然……人會貪得無厭。
不然會反反復(fù)復(fù)回想起火燒長安父皇橫死皇兄投河母后自縊!會噩夢驚醒地看見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的親人!
不然要如何在漫無盡頭的長夜里踩過一地尸山血海呢?
分明好不容易要忘記的,那些煮茶聽蟬終老浮生的奢求,她不敢也不能相信的……累極了。
一夜無眠,天已大亮,許宜撲騰了幾把涼水,再瞧鏡中就又是神色如常。
直至晌午柳依酒醒,他們吃過幾口就繼續(xù)趕路。
一路西行一路無言,到第四日許宜突然告訴柳依,快到蜀地了,今夜就地休息。
柳依下了馬便蹲在河邊洗帕子,洗著洗著又不由偷摸看向那邊弄叫花雞的許宜,那日自己喝醉不知道做了什么?
惹得人家一連幾日不言不語,旁敲側(cè)擊又問不出……她正想著,一轉(zhuǎn)頭就看見許宜站到自己面前。
舉著一只雞腿問:“你干嘛呢?”
“你……你怎么過來了?”
“叫了你半天,還非得我送過來。”說著她就往前一伸,看著她仍沒反應(yīng):“怎么?”
“沒,沒有。”柳依連忙將帕子放到一邊的樹枝上,接過雞腿瞎啃起來。
嘀咕著坐下后,又看許宜把整只雞撕來扒去的,再揪下一瓣雞翅送到自己口里。
吃了沒幾口,只見她又擰開囊塞,飲酒入喉。
柳依嗅了嗅那味道大概是女兒紅,復(fù)又想起那日醉酒的事要問,沒想才一開口就被雞肉噎著。
許宜趕緊把酒囊遞過來,她怕是女兒紅那么烈的酒,只得連連擺手,要自己拿剛接的河水喝。
折騰了好一陣兒,柳依終于理順了氣,卻發(fā)現(xiàn)她已吃完離開了,還在荷葉里給自己留下一大半雞肉。
河水嘩啦嘩啦地流,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夜風很涼,吹起小草在靴邊撓癢癢。
柳依吃完收拾了東西,再瞧許宜就是一襲藏青的站在這般風景里,站在被夜色籠蓋的高山之下,愈發(fā)沉郁。
她輕輕悄悄地走過去,誰知還未開口就被抓住手腕——
來不及臉紅于肌膚之親,耳邊只飄來一句急促的:“快走!”
“怎么……”她話未說完就被一把捂住,整個人都摟在她懷里,心臟撲通撲通的跳。
許宜帶著柳依一路繞到樹后,卻發(fā)現(xiàn)黃棕馬不見了,只剩下黑色蒙古馬沖他們搖尾巴。
于是她喚了聲“阿噶”,就抱過她揚鞭而去,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后面大樹上的黑影……
風刮得更大了,烏云密布,劉臺目送著他們離開,任由夜行衣一角被寒風吹得一掀一掀的。
直到他整個人都被吹得有些單薄,繼而一個躍身跳下大樹,不見蹤影。
唯有天際一輪皎月高懸,迷迷散散……
天公不作美,半路突然暴雨傾盆雷聲轟隆,緊接而來竄出一票的黑衣人,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齊刷刷地擋在了他們前方。
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朝向馬腿一扔短刀,直讓許宜抱著柳依一起滾下來,黏附起許多沙礫。
許宜一手放開柳依吩咐了句“小心”,一手就抽出腰間的挑山鞭直接開打。
雨夜里一派殺氣騰騰、雷聲隆隆,惹人心驚。
很快的,雨越來越大了,黑衣人也越來越多了,血腥味更是越來越濃。
許宜拿著皮鞭揚了揚,踩過先頭十個黑衣人的尸體,終于拔出了藏在右靴里的小刀。
一場廝殺就此急不可待,她甚至嗅到了自己骨子里……嗜血的笑容。
而另一邊的柳依躲在大樹后面毛骨悚然,一路以來自己認識的許宜都是斯文的或者冷漠的。
但絕不是此時此刻這樣,殘忍的。
以一敵十!這是怎樣的武功,僅以一鞭!?忽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在明月樓的三腳貓功夫……真是不自量力。
原來,那就是出自崆峒派的挑山鞭法……
唰!
一行血水猛濺而來,迷糊視野,柳依再轉(zhuǎn)頭去瞧,只見許宜擋在自己身前——
結(jié)結(jié)實實擋下了黑衣人一刀。
然后傷口觸目驚心地,在她眼前皮開肉綻。
那一瞬柳依完全愣在原地,被驚天霹雷和滂沱大雨打亂了頭發(fā)。
再一抬眼,就見許宜正與三個黑衣人扭打在一起,而第四個黑衣人揮著劍就要刺向后背。
柳依一急,立即跑過去大臂一揮的擋在許宜身前:“不要!”
雨水滴滴答答的從劍尖滑落,砸在水坑里開出了花。
利刃就在柳依脖頸一寸處停了下來。
啪!碩大的雨珠一顆顆又砸向了許宜受傷的左臂,淌出許多紅色液體……滿是諷刺。
她要殺她?還是她背后的人要殺她?孤星城嗎?
就在許宜分神時,對面的黑衣人突然一劍刺來,嘩的扎進胸口——
她來不及驚呼就已口吐鮮血,哇哇的嘔在雨水里,濺起一地瑰艷。
這時,柳依終于在一抽一抽的響亮鞭聲里找回神思,沖到許宜身邊,飛快抄起把短刀就指向黑衣人。
那撥黑衣人見此情狀,即是當機立斷地跳上馬背,扔下幾朵桃花形狀的物什便消失在大雨里無影無蹤。
那些“桃花”,沾血即散,很快侵入了地上尸體的血腥味里,成為斑駁粉末。
馬蹄聲一點一點的漸行漸遠,許宜倒在地上鮮血直流,柳依這才扔了短刀撕下一節(jié)節(jié)衣衫瘋狂哭著。
但那些血水仍舊一個勁兒嘩啦嘩啦地四海奔流。
轟隆!一記雷鳴在耳邊響起,雨更大了,直嚇得她終于崩潰地哽咽:“對不起。你疼不疼?對不起……”
哆哆嗦嗦的止血,反反復(fù)復(fù)的安慰,到最后都成了嗚嗚咽咽——
“我?guī)湍阄孀。筒惶哿恕惶哿恕?
她騙自己,也騙她。
最后“了”字卡在喉頭,許宜早已一把抱過柳依,輕輕吐出一句“沒事”就暈了過去。
唯有柳依的頭貼著許宜的傷口,聽著心跳,也聽著自己的撲通。
只覺得……那個雨夜,有無數(shù)鮮血往耳朵里灌。
轟隆——
咚咚咚的,腳步跑上樓梯格外重,而顧敻抱著許宜的手指也都是血,一滴滴落在腳印上,淋漓一片。
范大全一把推開門,顧敻直是提步進去,柳依和范小全也在一旁擁著雙眼緊閉的許宜。
榻上褥子被蜿蜒血漬所污,刺繡軟花很快就淹沒不見。
顧敻一面撕扯著許宜的衣衫一面就讓范小全拿剪子,誰知話音剛落范大成已是遞了過來。
呲啦一聲輕響,柳依還沒來及礙于男女之防轉(zhuǎn)過身就已看見了……
她又急又羞又惱,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一下低呼出聲。
范小全一見,即是將人拉出了屋子:“柳姑娘,你若害怕就在外面呆著,或是去樓下多要些熱水和紗布。”
“嗯嗯。嗯……”她一邊低低地應(yīng)著聲,一邊望向了屋子的人問:“你,你們知道許公子是女兒……”
只她話未問完,屋內(nèi)就一片吵嚷起來。
許宜的傷不算重,但傷在胸口血流過多,包扎上藥時人又高燒不已的昏迷著,致使顧敻下手沒個準頭,縫合傷口的一個針角不得偏了一寸,挑到她另一處的陳年舊疤。
泛起沉疴隱痛。
范大成和范小全進進出出樓上樓下的折騰,柳依也不知哪去了。
后來顧敻惶惶不安守了一夜,翌日破曉才不由昏昏闔眼,他自幼先天心悸,如琴山莊甚少治病救人,如此熬一宿委實支持不住。
晨風里鳥鳴一聲兩聲,樹枝上雨滴一點半點,皆化作一絲絲吹進窗縫里的料峭冬寒。
彼時許宜迎過此縷微薄曦光,緩緩睜開雙眼。
只見了他蒼白削瘦的臉,如見一片將要消失的溶溶白雪,見那郁郁眉眼山根微拔,與冰涼的唇……
嘀的。她意識到不對,一下抽回手指。
燃了一夜的燭火忽地就被撲滅,然后門外幾下輕叩響起,是范大成端著早膳走進來。
他沒聽到自家公子回答,一轉(zhuǎn)過頭只看見許宜靠在床邊出聲而問:“這是哪?”
“彭州。”
大概沒預(yù)料到她醒得這么快,他不由瞥過眼躺在許宜身側(cè)的顧敻。
“彭州的一間客棧。”范大成專心放下手中物什,并不去看什么的繼續(xù)解釋著:“昨夜情況緊急,一時沒找到其他地方。”
“但許公子放心,這家客棧的老板是當?shù)剞r(nóng)戶。應(yīng)不會……”
話未說完,誰知一直伏在榻邊的顧敻已醒來接道:“不會再有人追殺了。”
范大成一時站在方桌邊不知所措,有些尷尬地把話咽回肚子,只覺自己有一點多余。
而床榻邊的兩人分明一個新傷一個舊疾,倒像精神頭挺好一樣彼此干看著。
他聲音有些啞,人也憔悴許多,外頭幾記喳喳鳥鳴刺撓著她喉頭,只巴巴吐出幾個字:“柳依呢?”
“不見了。”
噔噔噔的,腳步驟而在門外響起,隨后砰的一下撞開門扉。
是范小全闖進門來:“柳……柳姑娘不見了。”
顧敻聞言,不由仰頭望向窗外天雖大亮,卻是烏云遍布陰雨欲來,綿綿密密直讓人透不過氣。
“不過。”許宜收回目光,又看著屋子里其他三人問:“你們?yōu)楹卧诖耍俊?
“許公子你忘了?”范小全見他哥與自家公子都沉默著,便一個人開口道:“我們不是要去益州送藥么,這彭州離益州也不遠了……”
“然后便救了我?”這話沒有主語,臉卻故意朝向顧敻在問。
然后……然后某人終于扭過身子,有些沒好氣的出聲道:“那你覺得我在干嘛?”
他暗壓下的怒意,她一時間的錯愕,以及窗外的微微雨潮與屋內(nèi)流連忘返的血腥味,盡在此刻傾瀉其出。
范大成看氣氛不對,趕忙拉過范小全砰的帶上門扉,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在屋內(nèi)僵持。
顧敻一步步略帶侵犯性地走來,傾身望向坐在榻上的許宜,望向那雙眸子:“你認為我五年來的信、這幾個月來的相處都是別有用心嗎?”
“你認為我是某一路來追殺的人嗎?”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新傷舊傷……”許是一夜未眠,他心緒難平:“許宜,告訴我,在潭州為何要不告而別?”
為何要不告而別?
客棧院子里的樹枝上早已沒了葉子,這時被一記悶雷掠過,即是遍布雨珠。
滴滴答答的雨簾頃刻間覆蓋了整片穹宇,凜凜冷風便自透過大開的半扇窗襲進來。
她早習慣了質(zhì)疑他人,做壁上觀般審訊每一個自己前面的殘破肉體,這會兒反過來被拷問。
被顧敻那雙盈盈秋水般的眸子如此望著,倒是無措了。
那雙盛滿了許多許宜看不清東西的眸,直讓舌頭卸了氣力:“因為,因為你第一眼就知道我是誰。”
無論青山還是許宓,他都知道她是許宜。
沒有人知道的,知道的人都應(yīng)該死了,比如父皇、皇兄、母后、婉兒、九哥哥、秋嬤嬤、虔嬤嬤……也比如明月樓地下一樓的那些尸體。
可他偏偏不是任何一種“比如”。
她看顧敻一下呆在原地、茫然不知,不由乘勝追擊般發(fā)問:“你又為何非要來明月樓?”
青山不是拒絕了嗎?為何還要讓白雪來明月樓卷入這些是非,破壞她給自己的最后一片自留地?
只是他的回答,卻讓許宜好似聽見了一道閃電——
“因為我想見你。”
顧敻的口吻驟而很柔,宛如溫溫山澗泉水拂過喉頭,而望向許宜的眸子里只含著泛泛波光。
那天雨不大,但很密。
細細碎碎地在客棧外下了一整日,后來許宜高燒不退的昏迷著,后來顧敻心悸復(fù)發(fā)的輕咳著,后來他們病了很久。
又住了很久。
后來某一日天將放晴后,一只鷓鴣便迎風振翅盤旋而來。
許宜撲的一下,將鳥兒放回天空,只讓信箋燒作灰飛——柳依去青城山了。
看來她真要了斷這一路的同行之誼了呢。
后來顧敻也故意的不告而別,先行一步離開彭州,未防范小全過意不去的留下張紙條:
許公子,吾等先赴蜀宮送藥,你與公子應(yīng)是相安無事吧。
相安無事。連他都多此一問,怎是無事?可許宜也不知自己與顧敻之間是什么事呢。
但這些心緒終歸都要被鷓鴣所壓制,許宜只能帶著半好不好的劍傷牽過阿噶,疾馳青城。
要是齊蔚見到柳依說出什么就完了。
臨至冬月,青城山的石階上,早已無聲無息地覆了一層白雪。
齊蔚抬頭望向窗外的薄薄天光,才恍然驚覺一夜都過去了,許宜就這么在山門外跪了一夜。
四個月前,他去明月樓的那天,還真以為一切就會這么結(jié)束了。
以為用不了多久徐月就會將這邊的事務(wù)徹底搬去北方,和李存勖一起征戰(zhàn)沙場,他們之間的如此種種也會自此隨風淡去。
只未料,未料徐知誥給明月樓帶來了另外的消息,更未料的十日前瑞卿來了青城……
說桃花塢盯上了青城派。
“而這一輩弟子,小許是第一個拜師的大弟子,且又在外聲名最顯,畢竟江湖誰人不知明月樓的公子出身青城。”
可朋望著齊蔚的手指摩挲了茶漬,只飲下了自己的茶:“你怕青城的麻煩事找上她?”
窗外漫天風雪,寒梅初綻,屋內(nèi)的瓷瓶里也斜斜地插著幾枝傲骨凌霜。
“北方已夠麻煩的了。”齊蔚不由盯著火盆里的啪呲啪呲燒炭聲,輕帶嘆息:“青城自然不能連累他們。”
“你會不會太小心了?青城為何被盯上尚不知緣由,不一定是沖小許來的。”可朋攏過火上幾點飄雪,又夾了一塊新炭進去:“那個瑞卿的話就可信嗎?”
炭火煮的茶香四溢,齊蔚卻從不飲茶,不過由著可朋在屋子里搗鼓。
反是端起另一只茶壺到了杯清水來喝:“我與她那點私交只能言盡于此了。”
他神思不明地望向一旁架子上擺著的古琴:“人家也說,若是日后桃花青城刀劍相向,我們便是敵人。”
“但桃花塢一向經(jīng)年隱匿避世,不知其……”
“不知其所在?師兄你可知這次追殺小許的是哪一路的人?”
“難道是桃花塢?”可朋猜測的語氣有些不可置信,但看齊蔚的凝重眉眼又噔的一下站起身來:“真的啊?”
立時,炭火濺出了幾點星火,很快又落在地上泯滅了苗光。
齊蔚將目光從可朋腳邊的碎火收回,只望著他俯身提茶坐回自己身邊說:“不能確定。有門下子弟在彭州發(fā)現(xiàn)了,桃花塢里遇血即散的桃花散。”
桃花散?可朋不由輕皺起眉,只望著齊蔚頓了一頓,指尖摩挲的衣袍繡紋也泛起瑣碎白邊。
“何況此時我也不能讓任何涉險之事影響平原……一定要讓小許出師青城。”
“起碼這一跪,江湖上的人,尤其桃花塢的人會如此認為,是嗎?”可朋沏著茶,任由呼出的熱氣和蒸騰的水汽氤氳纏繞,覆蓋了視線:
“不過掌門讓我來勸你,真要小許繼續(xù)跪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