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的地下一樓里現在只有三個人,許宜,徐月……與徐知誥。
燭臺的蠟剪了好幾回,杯中的雨花茶也都涼了,可從街上買來的油紙傘卻是滴滴答答地倚在墻角,一直晾不干。
其實這些細碎微不足道,可許宜就是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愈發放慢心跳,尋找那一聲聲的滴滴、又答答。
最后徐知誥語氣一頓,率先發問道:“那么何時動身?”
這就算是總結陳詞了。
“朱全忠死了,事情辦完了,你就只想隱退了……嗎?”
“是。”許宜也不再掩藏什么:“我不想再離開了。”
字字句句言尤在耳,徐月看著徐知誥逼問,不禁皺著眉轉過臉去:“知誥,可以不急的。”
可徐知誥沒接茬,徐月便也沒繼續,他們只沉默等著那邊坐禪的許宜。
一下子時間停住空間靜止,唯有細微的塵埃游游蕩蕩,在呼吸中浮浮沉沉。
如果楊師厚死了,滅梁復國確實可以有很大籌碼,可他分明和邊巴杰布處理完了所有的事。
以為回到明月樓,一切就可以結束了的。
原來他們之間,還是要這樣一次次永無盡頭的離別嗎?
蠟燭滴落的燈火陰影掠過來,一點一點浸染了眼眸里的光暈,許宜終于一個晃神:“中秋過后。”
這就是對峙的決定了。
旁邊的徐月一字一詞地算了算,又緩緩默念道:“三,十,七,天?”
再一詞一字緩緩轉頭,看向許宜。
只是徐月的狐貍眼太過矜貴,總描不出許宜的厭,與那若隱若現的幾分清冽。
不待下文,徐知誥立馬生怕失去什么一般的口吻咬住:“行。”
隨著一個音落定,某個燈臺的蠟燭已在此時燃盡……不過稀星焰火跳躍著搖曳著。
逶迤拖出黑暗里的一個輪廓——是,徐月。
她慢慢端起冷掉的雨花茶,輕輕斜了斜杯子,水就淌出來,繼而一邊走一邊倒。
任由茶水悉皆沒入池水之中,不過留下一句懶懶媚媚的裊音:“知誥,上樓去換洗一下吧。”
那就是了,那就是明月樓的月姐了。
黑色的夜里她提步子走過去,紫色的裙邊拂過水面——似纏綿,更是欲拒還迎。
任憑火光點點星星,落了滿地,灑人一身。
張惜站在屏風外面,低頭看著雙手所捧的嶄新衣衫道:“你也這個脾氣,就該知道他性子。”
“今日才回來……雖是事急從權由不得人,可也歇一歇啊。”
一件青衫咻的從眼前飛到了地上,她無奈搖頭正要蹲身去拾,不防手上一輕——
捧著的那身嶄新衣衫就這樣被屏風里的人拿走了。
張惜有些無語,還是一邊收拾一邊絮叨:“你也知道公子本來以為總算大仇得報……”
“三十七天,就可以了。”她拾起扔下的羅衫在小幾上整理著,又停下來不說話了。
忽而整個屋子都安靜下來,不論是屏風外面的啰嗦,還是屏風里面的動作。
不知彼此就這樣噤若寒蟬了幾時……
倏爾輕微柔軟的,大概是鞋底摩擦的聲音一點點傳出來,只見徐知誥一如往昔的一身墨綠。
整潔干凈,還帶著梨花香的那種神韻沉沉,儀表堂堂。
張惜去拿那些換下來的衣衫,徐知誥卻一動不動,她又拽了一下沒反應,便只能抬起頭去看徐知誥。
而他也看著她,四目以對。
驟而,徐知誥虔誠得如同問天叩地與人盟誓問:“七年前……”
張惜看著他低頭摩弄衣衫的模樣,也不知怎么說七年前,遂是側過臉逃離那雙深沉幽邃的眸,走到一旁的幾案上倒了杯茶。
七年前,天祐四年,那時許宜還是李嬋,還是大唐年紀最小的樂平公主。
那日三月初一,還是她十歲生辰,朱全忠卻派人來長安接他們去洛陽赴宴傳禪大典。
連張惜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惺惺作態的篡權奪位,可小公主為了再見一次她的九哥哥……
再一次來到洛陽紫微宮……看到的只是九哥哥身著龍袍端坐于上。
十五歲的少年就這樣死在了十五歲。再也不會容許她喚一聲九哥哥了……很多年后,李嬋都記得這一幕——
李祚就那樣像石雕一般,神情平靜,沒有血沒有淚,沒有吶喊。
“今日會宴群臣,帝降御札禪位……”朱全忠一字一句的音節那么響亮,回蕩于整座大殿,顯得格外空曠:“御史大夫薛貽矩為押金寶使……”
而他們也只能無奈的妥協,直至接受最后的蓋棺定論——“帝降為濟陰王,遷于曹州。”
于是改朝換代,就此了結。
后來他們藏在草叢里看見大伯時,李嬋還不死心的忍著哭腔問李祚:“九哥哥不一起走嗎?”
明明十面埋伏之際,他卻偏偏對她不緊不慢的:“嬋兒,九哥哥已封濟陰王,不日便要遠赴曹州上任。”
“有些事情是逃不掉的,是需要承擔的。”
李祚說著不由紅了眼眶,隨即轉過頭去,直把李嬋向前一推。
徒留一聲撕心裂肺的——“九哥哥!”
一句九哥哥,響徹樓宇驚起鷓鴣,又似利劍一般的穿天破云。
頃刻而已,鷓鴣鳥兒直墜而下,一只接著一只的恰似死前悲號,剎那間滿天全是鳥兒的尸體,漫天都是血腥的氣味。
“大伯,帶我去曹州。”噔噔噔的,李嬋一面被顛得七葷八素,一面努力貼緊馬背開口道。
可惜風吹的人有些恍惚起來,只聽見大伯斷斷續續聲音:“小公主你去曹州做什么?你現在……”
“大伯,九哥哥在曹州,帶我去曹州。”
“小公主,你殺了……朱全忠肯定……”風聲好大,馬兒好快,大伯的話語都連不成句子。
李嬋卻再也忍不住的痛哭流涕:“大伯,我想要我的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我要九哥哥……”
最后她嗚嗚咽咽的將眼淚灌進寒夜冷風里:“我只有九哥哥了……”
這一年四月初五,朱全忠即將箋表等各類文書均去李唐年號,只稱月日。
四月十八,朱全忠即皇帝位。四月廿二,改元開平,定都汴州,國號大梁。六月十九,朱全忠已在金祥殿處理朝政。
于是大唐至此,終以亡矣。
她也早該知道——九哥哥死了!死在了十五歲。死在了傳禪大典……
作為末帝以身殉國,國在君在國亡君亡,又怎能不知道!
小時候先生講過的……當時只是紙上喜怒書中哀樂,無非事不關己;如今知曉人間離合世事無常,竟是遍嘗艱辛。
原來所謂亡國之君是如此決絕!所謂國破家亡是……
她就這么眼睜睜地讓九哥哥喝下毒酒,她的九哥哥,就這么活生生的被消肌噬骨——
“九哥哥!”她拼命掙脫掉大伯的雙手,終于不可抑制地呼喊出聲。
跑出藏身的草垛,完全不管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了自己的身影,徑自來到九哥哥的身邊,觸到九哥哥的臉龐——
指尖已是冰涼一片!
九哥哥已經死了,停止呼吸成為了一具新鮮的尸體,甚至一句遺言都來不及……
李祚嘴里流出黑色的液體,眼睛里也一樣,然后鼻子、耳朵,全都是。
七竅流血而亡,死相恐怖,令人生畏。
黑血!好烈的毒酒啊!
不夜魂!
大伯立即反應過來——把小公主拽開,遠離九殿下的尸身。
頃刻之間,無數黑衣飄然而至,只待索命!
等張惜再一次見到李嬋,已是一年后益州的睿郡王府。
大伯和小公主被朱全忠一路追殺,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倒在城外野地里,被府里的侍從找到時,早已僵硬的幾近氣絕。
大夫都說大伯藥石無用,魂命歸天,而小公主不僅千瘡百孔還染了麻疹,身邊服侍的人一個個接二連三的染疫喪命。
抬進府里來的不過是一具具棺材。
那幾個月的王府真的好似一座人間地獄,都是慘叫與咳嗽,都是嘔血窗欞與燈燭俱滅。
李嬋終是死了,只有許宜從死人堆里跌跌撞撞地爬出來,回頭望去,不過一屋子因自己染疾而亡的侍從。
死不瞑目的嘴流污血的,那些四肢和軀體全都扭曲地在地板掙扎,直往她所站立的門口。
甚至從長安一起逃出來的大伯也死了,就像父皇、皇兄、母后、婉兒、九哥哥、秋嬤嬤、虔嬤嬤……
他們都要一個個死在她面前,獨讓她一個人活下來——
七年。七年之前,亡國之殤。
回憶的燈燭跳躍了碎光,映照出墻壁上徐知誥側影,只見他擺弄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一遍遍地轉過來又轉過去。
最后又轉了回來的,將那枚扳指方方正正戴在了大拇指上。
唯余幾案茶漬一片,混沌虛實。
手上的杯盞被人換了位置,王寇摩挲著那些細沙便不自覺垂下眸,半晌關了窗才說:“出來吧。”
話音剛落,旁邊帷簾里的陰影就出現了一個人,他的黑銹鐵劍依舊鋒利不改,仿佛時刻昭示著那桃花塢左護法身份:“花主。”
“坐下吧。烏震。”王寇擱下茶杯,用食指點了點水,就在桌上畫出一個模糊人像:“還沒查到青城派的這個女人嗎?”
其實烏震不是第一次看王寇畫了,但她每次說這件事時都那么執著的要畫一遍。
烏震把畫像擦掉,拿出盤子里的三顆紅棗放在桌幾上說——
青城派有道家、俠家、佛家三家教主,掌門自來是由其中一位教主兼任。
現任掌門和道家教主是薛昭蘊,俠家教主是齊蔚,佛家教主是可朋……他們都是尚未娶妻的青年男子,與那個中年女人關系不大。
“所以跟青城派有關系的明月樓,應該會有那個女人?”
燭火照得王寇眉眼陰鷙,恍若四個月前的小姑娘已是上輩子的事,烏震不禁開口勸道:
“小主。花主死前,不希望你報仇的。”
王寇噌的一下抽回手臂,冷冷直視于他:“怎么?你也要像張惜一樣,說什么殉情?”
“不,不是。”他馬上側過臉去,不敢再看那雙桃花眼:“明月樓……”
明月樓的女人很多,但大都是貌美的青年女子,唯一有點可疑的地方就是沈顏那個瘸腿公子哥。
“沈顏?”她反問:“明月樓與崆峒派不是一直有關系嗎?”
“是。”烏震肯定著王寇的結論,又繼續說:“但他在后院送著離開的那個公子。”
“屬下一直覺得那位公子手中所執長劍甚為熟悉。”
“那是……”王寇回憶著,自己和柳依方才在隔窗里看到的模樣:“容與劍!”
所以那個公子是齊蔚,青城派現任的俠家教主。
烏震一路跟著他到城外,看見他和幾個中年女人說了些什么又分開,那些中年女人并不是畫像上的中年女人,倒像是宮里的老嬤嬤。
“那幾個中年女人的行蹤呢?”
“下面人一一跟著呢。”烏震頓了一下,轉而又問:“花主,那現在明月樓還繼續盯梢嗎?”
“不。等一下……孤星城還在這里。”王寇擺弄著自己裙裾的朵朵桃花:“盯梢的人都先不動。”
“等我弄清楚了劉臺為何求盟,自去找你。”
暗夜無聲,皎月高懸。
一敞斗篷掙開窗扉,只見劉臺著襲黑袍便站在了屋子里,幽幽燈燭明滅晃動,不過掃出他精繁華貴衣角邊的蝴蝶刺繡。
噔的一記輕響,浩瀚墨黑忽而閃出只活生生的蝴蝶,甚至還帶出股白色寒氣在空中消散。
他自一手擺弄蝴蝶一手關窗,提過步子便一寸寸旋出了這展面前屏風——
可來到這邊,抬眸卻見柳依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旁邊燈盞里透出來的微光打在她臉上,只照出十七歲少女的美麗動人。
劉臺走上前正要將人抱起,不防低頭看見桌上幾張零零散散的圖畫,那是……許宜的模樣?
他便將柳依半邊身子緩緩挪開,一手扶住,另一只手提筆粘墨在那幅圖旁寫下了幾個字。
而蝴蝶環繞在劉臺的肩膀頭發上飛舞盤旋,紫毫也在宣紙上飛舞盤旋,不過寥寥數語書就……
那日柳依起了個大早,梳洗后特意吩咐侍女把早膳擺在臨窗的幾案上,一面用膳一面打量窗外景致。
她瞧著東廂房這邊起來了梳洗了又出去了,西廂房那邊卻一直悄無聲息,等到早膳都被收拾個一干二凈,也沒半點動靜。
便不由有些心煩意亂的走來走去,最后索性出了客棧直接登門。
可明月樓前門一派冷冷清清,逛到后門也安安靜靜。
唯有灰磚紅門與檐角兩只沒有點的大燈籠,頗有些煙塵盡去、浮華皆散的古樸意味,地上幾根枯枝兩三積水……
就更襯得仿若什么世外雅舍一般。
冷不防的呲呀一聲,在如此寂然的環境里格外突兀。
只見木門被從里往外的推開,一個人影走出來,是……
“柳公子。”
許宜的聲音裸露在呼吸里冰冰涼涼,像一抹白雪落在青山之上。
柳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不過愣在那里短促的應了句“嗯”,帶著懵懂,久久忘情。
隨即許宜又改了口道:“不,是柳姑娘。”
這下枝頭鳥兒也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小巷子里愈發無聲無息,不過青灰石墻隔絕了后頭大街上的幾許人語。
好半天,許宜都沒等到對方開口,又想起沈顏查到的那些情報,這兩天是好像無論自己去哪兒柳依都在角落里偷偷跟著。
但這么拙劣的跟蹤到底是哪一方調教出來的探子:“你知道自己女扮男裝,為何一下就被戳穿了嗎?”
她看著她搖頭。
又牽起嘴角指了指自己的頭發說:“因為男子的束發與女子的盤發方式是不一樣的。”
看著柳依那身男裝的,許宜不由想起當初舅父許寂也是這般教導自己——
如何衣著如何盤發又如何如何。
當初不過以為一時的脫身之計,不想后來為了活下去為了復仇,她竟是再也做不回自己原本的模樣了。
神思恍然間,只見柳依歪過頭,望著許宜的眼眸里仿佛清晨新雨般干凈透亮:“不都是先盤發再用簪子固定嗎?”
許宜聞言,一個干凈利落的轉過身,帶著流連親昵,來到柳依身后擺弄起她頭發。
“女子是這樣,可男子不是。”
說著她就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一夾一拆將她的發簪別到腰間,直讓烏黑秀發如數傾瀉,落了滿懷撩撥。
“男子是先在頭頂束一個小圈,然后在小圈里面插入發簪并拉緊,再將余發繞著盤起來。”
“所以女子一拆簪子就散開,而男子的則很牢固。”許宜說完松開手,遂轉頭看向了柳依的眼——
微傾身子湊近幾分:“所以下一次女扮男裝,要準備妥當哦~”
她故意拖著尾音告訴她,已經暴露身份了哦。
再又一個皺眉直起腰身,看著柳依呆呆回神過來:“嗯。嗯嗯。”
“但許公子,你怎么知道女子是如何盤發的呢?”
“因為,我有個姐姐,小時候年幼無知……”許宜答的點到即止,不過寒暄三言兩語又進去了。
留下柳依自己一個人,至光影稀落。
許宜一步步踩著臺階上樓,一點點看著柳依消失在視線里,又想起了徐月的吩咐:放任一個毫無城府的探子在身邊,不正可以揪出背后鬼手?
背后鬼手會是誰呢?朱全忠已死,朱友貞新帝上位根本無力馭下,還有誰會……
噔的推開兩扇門扉,她一進屋便倒在了榻。
左思右想的翻了個身子,余光卻又一次瞥到書案上的那封信……不去赴約的話,白雪會不會把他們的鷓鴣鳥直接掐死?
就此斷了聯系,再也不相往來嗎?
去赴約,那白雪不就知道了自己青山兄的身份,可她有太多的秘密與仇人,難道他就不是哪一方插入明月樓的探子?
許宜爬起身來,走過去將書案上的那封信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接著打開抽屜里的機關,取出一個小匣子——
這里的信,是白雪和青山五年以來的信,五年,是不是就可以選擇相信一個人。
但許宜與顧敻實際上不過才見過一面罷了,就這樣選擇相信一個人,風險是不是有點大?
她有太多的顧慮,只有青山才能簡單干脆的以“買下明月樓”一拒了之。
許宜啪嗒就將手上的匣子擱在了一旁,起身推開窗戶,只覺今日風清氣朗……
所以柳依的堵門也許正是替自己做了決定的天意呢。
遠山敷薄雪,蒼空無浮云。
青山白雪兩個名字,正合著顧敻向來隨身折扇上的圖畫,那時他也覺得鬼使神差。
怎會他寫信自稱白雪,對方就回信自稱青山呢?
也許就像五年前清明節那只迷路的鷓鴣,陰差陽錯地將青山的祭文送到了白雪的窗邊。
也許就像祭文里的切切哀思與脈脈衷情,一如在寫他的喪親之痛。
也許就像迷路的鷓鴣最后卻一次次從不迷路的飛來如琴山莊,這一飛,就是五年。
有些事或許冥冥之中,而冥冥總在一封封信箋里催動著白雪想見青山的渴望,渴望一遍遍洶涌了青山的推辭。
到最后白雪才得到一句“若是你能買下金陵城明月樓……”的條件。
顧敻不是不明白這句話的拒絕,也不是沒打聽買下明月樓根本不可能,但江湖是非地,也許所謂“買下明月樓”只是一句相見暗號呢?
兩側風光漸行漸遠,長亭已然模糊成一個小點,護衛范大成再使把勁,棲霞山就基本看不見了。
而弟弟范小全只坐在船艙里整理著五年的信件,又暗自嘀咕自家公子等了一個時辰被放鴿子的糗事。
未想顧敻躺在船尾蓋著本書,兩腿踩過白靴,修長若竹俊朗似玉:“小全。你說什么?”
這時范大成把槳一劃,游船經過石橋底下,光線突然暗了大半。
橋上行人的腳步聲、四周商販的叫賣聲也瞬間淹沒了他們的對話。
顧敻不得微側過頭,書本也順著鼻梁滑下來,露出雙清澈明亮的眼睛。
綠柳繞堤,兩邊的房屋鱗次櫛比……水紋一圈圈蕩漾開來,花瓣也一片片的落入水中。
他的目光也徐徐緩緩瞧著周圍事物,猝不及防看見一個熟悉影子——
接著下一刻,顧敻立馬坐直身子任書本掉在腿上紙頁四散,大叫一聲:“停船!”
那時許宜正趴在窗邊發呆,在想齊蔚回明月樓怎么只在后院待了半天,讓沈顏來傳話。
在想師父為何與自己同一日回來了?又為何只留下一個背影便走了?在想過去在青城山時,師父與自己比試論劍的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在想當初自己要去腥風血雨里殺人如麻,怕臟了師父的容與劍,轉練了挑山鞭。
在想很多很多沒有說出口的心緒與曲折,終是斷斷續續不成調子,堙滅煙塵。
許宜的心事重重,只讓滿目風光變為黯淡,不防旁邊新來的小丫頭不懂規矩,忽而問她吃不吃糕點。
所以她只能從神思里抽離出來,打量起眼前碧空如洗的天空……遠處矮山漫漫疏疏,近處房屋高高低低,河水澄澈樓閣錯落,船只行人一概構成了水墨圖景。
那日許宜著了身李嬋的淡粉衣衫坐在第三樓窗邊,清眉杏眼如峰削鼻,嬌俏動人。
如果徐知誥不出現在明月樓,現在的她是不是就可以這樣做回李嬋,不用再像許宜一樣的……
還要帶著徐雅新挑來出任務的小丫頭,檢查她是否可以像過去挑出的人一樣跟著自己風塵露宿去麥朵準康的各個客棧。
她只是累了,想找個院落躺在桂花樹下的搖椅上曬太陽,煮茶聽蟬……終老浮生。
忽然屋外樓梯上有腳步聲漸次響起,隱隱地由遠及近。
身邊的小丫頭聽見立即慌張起來,而她懶懶轉過身子:“我有說過,不讓人上來嗎?”
“有。”小丫頭一下把頭埋得更低,不知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咚咚咚的敲門聲很快自外響起,打斷了盤問,李嬋只得垂下眼說:“進。”
話音一落,木門隨之被人推開,熟悉的身影也由此映入眼簾,讓她愣住。
顧敻輕搖著紙扇,一步踏入了這間屋子,后面的范小全也跟著魚貫而入,范大成則是守在門口以備不測。
李嬋即是先聲奪人開口道:“你是誰?”
而他笑了,更加確定自己判斷,矯揉造作地向她收扇拱手施禮道:“在下姓顧名夐,一介商賈游覽至此,只見姑娘獨坐樓閣……”
“好生面熟啊。”
看著李嬋那不冷不熱的臉,不由讓顧敻愈發添柴加火:“敢問姑娘可否識得——許宜此人?”
“公子竟然認識兄長?想必定是好友自當引見,可不巧兄長昨日便出門遠游了。改日……再見罷。”
胡說八道!顧敻挑眉,展開紙折扇故露不快:“哦?出門遠游?”
李嬋不說話,坐下來自顧自倒了杯茶,這才吃起了小丫頭所準備的糕點。
顧敻見狀,也坐在了旁邊的另一張凳子上,倒了杯茶:“兄長?”
他盯著她臉看,一邊咬音節一邊笑意盈盈地問:“怎么從未聽許兄提起家中有個妹妹?”
“不知可否告知姑娘閨名,也讓在下有幸交識?”
公子今日怎么了?范小全站在一旁,不知為何突然渾身僵硬起來。
李嬋驟而胸悶氣短,一口糕點含在嘴巴里咬牙切齒的蹦出一個音節:“秘……”
可“秘密”兩字尚未吐出,他又乍然前傾,捏過她耳垂語氣溫柔地問:“姑娘沒有穿耳呢……”
他故意盯著她的臉看,嘴角帶笑眉目含情,宛如一朵誘幻人心的曼陀羅。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輕的呼吸,很久以來,能這樣近她身的人都成為了一具尸體。
但如今她置于腰際的手心唯有薄汗,藏在外衣里的挑山鞭也怎么都使不出來。
就在李嬋咽下糕點正想如何開口時,他又故意松開手,站起身子后退一步:“秘?姑娘單名一個‘秘’?不知是哪一個‘秘’呢?”
李嬋不由被堵得發悶,只得將錯就錯:“豺牙宓厲,虺毒潛吹。”
這個“宓”啊……顧敻狡黠一笑,立即拜別:“許宓姑娘,有緣再會哦。”
他分明一本正經,最后一個字的拖音落在她耳中,卻不由得生燙發疼。
一行人走出房間來,范小全終于忍不住向身邊的人遞去眼神問:公子怎么回事?
然而范大成更加茫然懵懂的眼神回看過來,他們一起看向走在前面搖扇輕笑的公子——
這個“宓”啊……豺牙宓厲,虺毒潛吹。出自庾信所作的《哀江南賦》。
世人熟讀四書五經,可對一些細枝末節的文章,除卻少數人博古通今,誰又會都記得?
也就是說大多人不會記得這一篇這一句,這個“宓”的。
可不久前,白雪青山便討論過此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