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的也殺人索命!”歐陽哲自嘲一聲,再一手抱過李嬋一手持劍迎敵。
霎時腥風血雨,汪洋千里。
歐陽哲向右上踢一個飛身,接著轉手,猝不及防間挑開了一個黑衣人的面巾,只露出張熟悉的臉:“又是孤星城啊!”
那個被掀了面巾的黑衣人登時心下一驚!
江湖不夜城,無人識孤星。
這是一句傳言:江湖每一個月黑風高的不眠之夜中,無人可以分辨得出孤星城的殺手。
因為孤星城主張個人魅力,并沒有統一的紀律和規定,和所有普通殺手一樣,使用夜行衣和不夜魂。
也就無人可以分辨孤星城的殺手和普通殺手。
而歐陽哲是過去和孤星城交過手。
孤星城是一個江湖所有頂級殺手的集聚組織,從來只問價碼,不論是非。而且個人為主,誰殺人誰拿錢。
因此每次任務雖然厲害,卻無人統領,所以朱全忠如今也只能驅使他們了。
所以歐陽哲不會普通的擒賊先擒王了。
但這一回卻有些奇怪,這些殺手似乎分成了兩種勢力,還是說孤星城內部出了什么亂子嗎?
而且也不管那邊幾個奉旨傳酒的宦者。
一個黑衣人飛過來刺了他的小腿,一個黑衣人跳過來砍了他的胳膊。
他們壓著歐陽哲懷里抱了李嬋不方便使出全力,一個勁兒的攻擊軟肋,最后歐陽哲向前一砍——
發現了孤星城的軟肋,再又一劈一躍的殺出重圍,帶著李嬋飛身跨馬,一下就不見蹤影……
“還不快追!”那個被挑掉面巾的黑衣人呵斥道。
“喲!什么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了,要追自己追去?!绷硪粋€黑衣人倚欄聽風一派不屑。
“哼!人沒死,回去看你怎么和城主交代!”
“城主?哪個城主?我的城主死了!那個人,我可不認!”
“那個各位?!贝筇O看他們這么吵下去,沒完沒了的,忍不住出聲勸道:“請聽老奴一言——”
“聽什么?!你們完成任務殺了李祚了,就來冷嘲熱諷我們的事?”
“老奴的意思是,雖然大家各為其主但到底還是為錢?!贝筇O看了看繼續說:“既是為錢,也可算目標一致?!?
“如今李嬋沒死,身邊那個中年男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身份。他怎會認出孤星城呢?”
要知道——江湖不夜城,無人識孤星。
這會兒那個被挑掉面巾的黑衣人不由面露愧色,可自己并不認識那個李嬋身邊的中年男人究竟是誰啊。
又或許是殺的人太多了……
會遺忘。
他們在一個小山村的石洞里養傷,去年從長安逃出來,歐陽哲就帶著李嬋一路向西途經了這個小山村。
因為害怕行蹤泄露,便沒有在村里的莊稼人家養傷,而是找到了這一方山洞。
在這里生活了快一年,這一年李嬋只有兩件事,一是打探消息二是照顧受傷的歐陽哲。
有時候也會想念婉兒,想著她不過三歲,想念皇姐在另一個世界會不會也一樣的受盡寵愛。
想念父皇母后想念皇兄,想念九哥哥……
最后用盡一切辦法打聽消息卻只有朱全忠篡唐稱帝立國大梁的悲切,好不容易到了曹州,也還是沒能救下九哥哥。
這個石洞還和幾個月前一樣的幾根柴火一些草垛,一潭湖水波光粼粼。
不妨剛一下馬肩上一沉,咚的只見歐陽哲傷勢過重癱倒在地,李嬋不得趕緊蹲下身子的伸手撫額——
又發燒了!
這一次傷勢也很嚴重,她在一旁收拾了稻草,又用馬兒把大伯馱進山洞。
再去湖中洗了手帕,為大伯擦干凈傷口,可惜沒有藥和紗布,就只能用衣服蓋一蓋了。
李嬋爬上山林摘了些果子帶回來,洗干凈擱在一旁,然后捯飭木柴生火,其余的她就無能為力了。
這里太破落,沒有任何藥材,小公主也不可能丟下大伯一個人在山洞去城里買藥,就只能靜靜坐在火邊等人醒來了。
火光明明滅滅恍恍惚惚,不由回憶這幾年來所有前塵往事,真是如夢似幻。
一顆淚滑過臉頰,落在火里化成白煙,又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個月后的二月廿二,是婉兒的生辰,也是父皇的生辰,她拿了幾根稻草對大山拜。
天曉得這是紀念還是悼念。
幾天后大伯終于傷勢稍愈,他們便趕快收拾行裝離開石洞,再一次的亡命天涯。
只是行到一片森林里忽而下起雨來,李嬋坐在馬上發現前面的一棵樹正是方才小便的那棵樹:“是不是迷路了?”
而歐陽哲聽此一問的看了看周圍雨氣朦朧,一時間在山里竟有些辯不明方向了。
為了躲避朱全忠追殺,他們一直走的山村小路,如今迷路了遂提議著去城里看一看?
“沒有殺手嗎?”她問。
此話一出,他又有些猶豫起來。
最后還是李嬋說:“去吧,無論如何大伯都會保護我的,對嗎?”
他自抬頭去看,隔著雨簾也不清楚,好像不知何時小公主已經長大了一樣……
甚至肯定地附和著“我相信大伯一定會保護好我的”。
那時李嬋說我相信,然而后來她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不相信了。
城里人多到底熱鬧,李嬋坐在馬上不得有些歡喜起來,這么久在山里除了樹就是土,他們已經多久沒有見到人了。
到底小公主還是小孩心性,瞧瞧那邊的糖又瞅瞅這邊的花衣裳,笑意一下就爬上了眼角眉梢。
大伯一手牽馬一手持劍,謹慎的提防四周,唯恐黑衣人追殺而來。
他們越往城里走,吵吵囔囔的煙火氣便越是濃烈,卻不知這里的人為何有些面露愁苦之色?
再繼續走,就要走到城西了。
“嬋兒。城里應該是安全的。”大伯抬頭向小公主詢問道:“要不找間客棧休息后再打聽消息?”
得到李嬋的點頭答應,歐陽哲又牽著馬往回走著要去找間客棧,而她看著這繁華的集市說自己下馬走走吧。
豈知剛一下馬嘭地撞到什么,低頭只見是一個四五歲小女孩狼狽的跌坐在地。
他立即拉過李嬋護在身后,小公主已然出聲連忙道歉:“對……對不起。”
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模樣,不由讓李嬋想起三歲就被摔死了的婉兒,而這只驚得歐陽哲連忙上前一步將人扶起來問:“你撞到哪里了?哪里疼?”
這時遠處忽而有低低喧嚷聲止住了小女孩的啼哭,她并未回答什么就一個隱身直躲進了大伯衣袍后面。
然后他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一年輕婦人便由那一片喧嚷聲中顯出身影,她一面從城北方向跑過來的,一面四處張望找些什么。
李嬋見狀,自是有些不確定的蹲下去問小女孩:“她是來找你的?”
小女孩沒有說話,不過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等到那名年輕婦人又向城東跑去,她才走出大伯衣袍連聲咳嗽。
小公主聽小女孩解釋著自己的咳嗽與摔倒無關,與姐姐無關,還未說完原本就生病了……
就見那個年輕婦人叫著什么名字從城東走了回來。
此刻歐陽哲終于用劍柄擋了擋李嬋探出去要摸小女孩額頭的手,繼而抬頭望著年輕婦人說自己是小女孩阿母:“對不起啊。小孩子出來亂跑……”
小女孩卻立刻躲到馬后躲到李嬋說:“不要!姐姐他們要燒死我!”
歐陽哲看小女孩緊抓了小公主的手不放,只得轉頭打量起了那個年輕婦人。
不僅是她不肯放開她,其實她也不肯放開她,小女孩那么緊的抓著李嬋就像是婉兒那日在大明宮一樣的抓著姐姐。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對于一個陌生小女孩,就是全然相信、毫無懷疑。
年輕婦人卻很是奇怪看向了歐陽哲,似乎懷疑他們是拐賣孩子一樣的眼神詢問著。
最后大伯用劍擋了擋小公主的手臂,她也用目光斷絕了小女孩的哀求。
最后什么也沒有用的,只能哭哭唧唧跟年輕婦人走向了城北。
只是李嬋聽見那哭聲,心莫名有點被揪的發疼:“大伯。如果她真的被燒死了怎么辦?”
“嬋兒。找間客棧先弄清楚情況再做打算,好嗎?”歐陽哲不由得向四周瞅了瞅的繼續說——
“更何況現在,我們自身難保。”
是了,她如今是被人追殺的大唐余孽,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人怎么去保護別人呢?
李嬋看著小女孩的啼哭背影消失在他們沉默之中,才抬頭歐陽哲問:“大伯。如果婉兒還在,是不是也和這小女孩一個樣子呢……”
驟而整座空城鴉雀無聲,像是在給故人默哀。
客棧還是比石洞舒服很多,幾日奔波疲憊不堪,小公主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大伯卻在樓下老板那打聽到城北是瘟疫區。
難怪那個小女孩咳嗽又發燒,難怪要被燒死,難怪城中眾人面色愁苦……
噔的一個釀蹌滑下節臺階,歐陽哲又趕忙扶住把手繼續上樓,自己從小習,但李嬋金枝玉葉連日逃亡會不會已經染上……
“這是不治之癥!會死人會傳染,不燒死能怎么辦?”客棧掌柜警言尚在耳邊回響。
他推開門看小公主睡得正香,而眉眼間又多像她母后……只才伸手去探,摸到的臉頰卻是一片滾燙!
歐陽哲驚得趕忙掀開被子,看到李嬋身上沒有痘瘡,又覺得不過是普通的發熱。
然而第二日左思右想還是不放心的找來了大夫問診,直到連續找了十幾個大夫都是沒有結果的模凌兩可。
接著十日之后……小公主的犯困卻越來越沉,直到咳嗽流淚,身上接連不斷的出現紅色小點。
終于,還是染上瘟疫了。
掌柜的讓把人送到城北去燒死,救又救不活,不要傳染別人。
大伯不肯,人家就勸他說這個病不會傳染給大人,趕緊將得病的小孩送去燒死才是干凈,不然城里人要把他們父女倆一起燒死。
最后大伯只有帶著小公主離開客棧,出城逃亡。
他們一路向西,沒有再像過去一樣走山間小路,想著小公主都沒多少時日了,大伯不如多帶她看一看人間風景。
然后終于在一個平坦無人的泥路上,無數黑衣,如數而至。
那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廝殺。
無數傷口在他身上開花,大伯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小公主,又繼續爬起身不管不顧的拼殺……
孤星城的人,到底是狠。
最后大伯遍體鱗傷,可還是勢如破竹的抱起小公主,跨上馬背絕塵而去。
“該死!又讓他們逃了?!逼渲幸粋€黑衣人罵道:“李嬋身邊那個中年男人究竟是誰?打成這樣竟然還能……”
當朱全忠拿到這份奏報時,也直氣的頭皮發麻!不禁又想起了殺死李杰的那一天——
李嬋為了保護自己母后,用雙手抓著自己劍刃的模樣。
那個眼神……不過七歲孩童,不哭不鬧一言不發,堅韌、執著。
這李家的人啊……
“不行!李嬋必須死!”陛下凌厲一吼,直把旁邊服侍的太監嚇得跌碎茶杯,斑斑茶水淌了一地……
泠泠的。
李嬋砰的摔下馬背,用力的轉過頭只看見大伯也摔在了另一邊。
而他還看著自己的方向,努力地爬過來,完全不管身上的血流了一層又一層。
這是一片寬廣的土地,可以一覽無余的看見天邊落日,這樣的落日不由讓她想起長安的落日。
她一直很喜歡夕陽。
可惜這樣靜賞煙霞的時刻終究沒有維持多久,李嬋就感到自己身體上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啃食一樣,難受的哪里都疼。
到處都疼,陽光刺的眼睛疼,燒的腦子疼,她像是疼的笑了:“大伯。求你……咳咳……殺了我吧?!?
大伯立即說不,豈知才一張嘴,哇的只嘔出一灘鮮血。
“求你?!焙沟卧诶顙鹊难劬锖芡矗粗蟛D難地向自己爬過來,唯愿一個了結:“殺我?!?
大伯最后吐出一個“不”字,便已氣若游絲,再也沒有力氣挪動分毫。
李嬋就這樣看著大伯闔上雙眼,只得自己爬過去拿那把劍,用盡最后的力氣,一寸一寸又一寸的……
摸到劍柄。
她艱難的抽出來,只看見劍鋒上反射出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女孩。
在荊棘遍布的荒地上,她沒有猶豫,長劍一揮——
血液從手腕噴涌而出,染紅所有枯黃的草……然后意識逐漸模糊,一點一點的漫延盡頭。
她閉上眼,夕陽消失了。
明月樓第七樓西廂房內霧氣繚繞,許宜關上門窗解去衣帶,徑自躺進浴桶——
連日奔波的疲憊終于緩緩消散開來。
隨著蒸騰而上的水珠,他也逐漸放松下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長時間的舟車勞頓了。
垂眸拖起打濕的浴巾搭上肩窩擦拭,不防連墨發也沾濕透盡,遂是笑著撩到了后背……
可十七歲的他所背負的人命,哪里是幾次沐浴便可洗凈的?
似有汽珠的呼吸拂過發絲,在耳廓上廝磨,不由使得此時此刻出乎意料地安靜。
現在這樣的靜謐,不是血腥與廝殺的前奏……只是靜的心跳一聲一聲,一顫一顫。
許是囚徒在面對佛祖時,默念的梵音。
片刻,不過片刻,片刻許宜就走出浴桶,赤足帶著一串水珠,滴落在木地板上留下坑坑洼洼的腳印。
罪惡感這東西還是不要滿足的好。
許宜擦干身子穿好里衣,又在外搭了件淡瑩色披風,余光卻瞥見了書桌上的一封信?有鳥兒來過了呢。
他拆過信來獨倚窗檐,任由微風拂著肩邊陰濕的發絲,只望眼前樹影疏落夕陽斑駁。
一派隱隱綽綽似是云遮霧障,唯愿如此迷惘下去,溺亡這片旖旎之景。
來信的人說撿到了塊青瓷碎片,好像是他幫青山兄在南海淘的那只瓷瓶,還問自己認識明月樓的公子許宜嗎?
真是的,這人讓買下明月樓還真跑來明月樓了。
忽而門外幾聲輕叩打斷了一切神思繾綣,許宜只得聚回瞳孔失焦的點,說:“進來?!?
隨著一聲細小的吱呀,就見張惜推門進來,擺上飯菜:“公子,月姐吩咐了你喜歡的女兒紅?!?
許宜沒應聲,張惜便也干著自己的活,然而所有碗碟一概收拾完畢后,公子仍未開口表示什么。
張惜不得抬頭看去,不過一襲徐徐暮色灑在他臉上,暈染著紅橙色的光。
也許感到目光流移,許宜倏爾吐出一個簡單的“好”,張惜便是帶過門出去了。
隨著木門開合的聲音漸漸消失,許宜也歪了歪身子,然后看見了那一桌子精心準備的飯菜。
他一笑,垂下眼簾正欲起身,冷不防又聽見細碎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繼而門箋上勾勒出一條裊然側影。
是張惜去而復返:“公子,等會……去看一看月姐吧。”
許宜沒有回答,門外人也沒有等自己的回答,唯有細碎腳步聲復又響起,至漸行漸遠。
女兒紅,陳年釀,色美且味香。
一口接一口,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覺就上了頭紅了臉。
弄得雙眸像被水洗過一般的亮晶晶,宛如什么十幾歲的少年。
是了是了,他本就十七歲,喝多了喝多了……搖搖晃晃撞倒了凳子,于是整個人都癱到了床榻上,繡花枕頭絲綢被,公子好夢。
夢里似乎又看見了久違的人,夢里似乎又飄來了芙蓉花香。
待到一覺夢醒,已是月黑天高。
幾點星光散落天涯,隱隱約約又稀稀朗朗。
許宜瞇了眼,只聽得街前巷尾一片吵吵嚷嚷,起身推窗,便瞧見外頭一片燈火如晝。
今日七夕,不似往昔。今夜月色似水酒色迷人,總有人無心安眠。
徐月關窗掩門,披衣起身就是一步一步向西走去——
一步,一步,再走一步,這是……第十七步,還需要再走十七步。
在明月樓,她無數次反反復復計算過從東廂房到西廂房一共三十四步,不過這三十四步每一次都是張惜走的。
如果他們之間有人走完這三十四步,就可以讓徐月和許宜走到身邊,那么到底是……誰走向誰?
這是第十七步,這是明月樓的第七樓,而她站在中間就此停住。
明月樓的每一樓都已是一片燈紅酒綠了。
徐月斂眸,松開纏繞的手絹正欲提步,耳邊卻傳來一記熟悉輕喚:“姐姐?!?
隔著半個回廊,許宜著件熒黃衣衫正一步一步走過來,走完了這剩下的十七步。
最后走到身邊,喚她:“姐姐?!?
真是久別經年的一聲“姐姐”,似乎許久都沒有聽見這樣平靜的一句“姐姐”了。
徐月聽著這聲稱呼,恍如隔世般應了聲,接著開口便問:“出去逛一逛嗎?”
出去逛一逛,這樣平常的事許宜也不禁恍惚起來,遂而一個點頭帶著“好”字滑出嘴角。
可如果真的算一算,其實他們誰也沒有走完這三十四步呢。
放眼望去,金陵的夜幕之下全是燈籠,許許多多滿滿當當,紅的如旗白的勝雪橙的似霞。
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里,他們與所有人比肩繼踵。
他和她就這樣并肩而行,不知去哪里亦不知說什么,不過默默無言的與周圍格格不入。
這么些年……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隨意閑逛,似乎都要忘記了除卻那些,彼此又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旁邊有人在酒肆里談天說地,也有人在商鋪里計長較短,原來財米油鹽不過如此。
仿佛他們就是一對平常人家的姐弟,偶爾出門游街,回去也許還要跟母親撒嬌,被父親訓斥。
然后家長里短的雞飛狗跳。
猛然咻地一聲,砰——一束煙花就如同流星一樣在天空中盛放開來,絢爛奪目。
他們跟著人流擁到河邊,看見大家都在寫許愿燈,有的祈求平安健康有的祈愿美好姻緣,每個人都懵懵懂懂又不管不顧地大筆一揮。
大概人們以己度天:肉骨凡胎的所有,對神而言都是輕而易舉的吧。
天邊黑黑的、紫紫的,映著七夕的燈火,還紅紅的。
這似曾相識的天空,這似曾相識的節日,徐月站在那里,忽然想起曾幾何時——
和李存勖坐在一家小店里吃飯,靠著窗臨著河,越過一座橋,看見許多姑娘在拜織女。
同樣的懷揣所有少女心事,經年往復歲月如初,簌——不經意間,岸邊一棵不知名的樹落了花,蕩蕩悠悠飄在河里。
令人不禁有些沉湎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人真的會想哭,會驚覺一夢經年。
然后徐月回神過來時,發現一直跟在身邊的許宜不見了。
她東瞧西瞅的,才尋見那邊一個小攤子上露出的熒黃身影,故而徐月提起紫紅裙裾就是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那個唯一的親人身邊。
這邊,許宜正在琳瑯滿目的物什中拿起只撥浪鼓撥了撥,剛要掏出錢袋付銀兩。
嘭的一下被身后一個人把撥浪鼓撞回到小攤上,許宜瞬間渾身繃緊,手指伸向腰間就要使出挑山鞭——
抬眼一看,卻是個醉氣熏天的大漢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半點武功都沒有。
這時徐月已走過來,上前擁過許宜的肩膀問:“沒事吧?!?
一瞬恍惚,他們之間竟有些不明所以的錯愕……直到那個醉漢的同伴趕上來向他們道歉,又把人扶走。
他們這才意識到彼此肢體碰觸。
于是許宜立即從徐月懷里掙脫出來,微不可察地矯飾什么:“沒事?!?
于是徐月也只得掩過面色,暗去眸光里的幾點漣漪,徑自低頭佯裝整理衣衫,妄圖粉飾什么。
而周圍車水馬龍人潮洶涌,以及各種歡聲笑語一般的五光十色,更使得他們默然佇立。
許宜低頭,復又拿起那只被撞落的撥浪鼓晃了晃,牽起嘴角:“好玩嗎?”
可徐月不過搖頭輕笑,帶著幾分克制的欣喜問:“你幾歲了?”
兩句話,徐月的話音未落,許宜的擺弄也還未止,耳邊得得得的——
便有一陣馬蹄聲兀自傳來。
好巧不巧下起雨,一瞬之間,金陵滿城都是落荒而逃的身影。
他們一點兒都來不及躲閃,只看著身邊行人四處奔走商販收拾攤位,也就徐月眼疾手快抓了把傘,又擱下半吊錢。
再反應迅速地一手撐開,護著許宜呆呆站在原地,半點兒小雨絲都未沾染。
原來風風雨雨,都可以有人護著。
劈里啪啦的雨聲在傘面上跳舞,如珠如玉的雨滴在傘檐邊一顆顆砸落。
透過連綿不絕的雨簾,描摹了一條人影緩緩行來。
霎時,閃電劃過,白光刺目,緊接著在耳膜上炸起一記雷鳴,轟?。?
徐月不禁神色一肅,許宜不由心神一震,就看見一匹白馬踏著水坑走過來。
馬上坐了一個身著墨綠披風的男子,他牽過韁繩的手背帶了點傷,沒有斗笠的遮擋,發絲也落滿了細細密密的雨珠。
然后潺潺涓涓地流淌在臉龐上,刻畫出隆準方額下那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陰郁眉眼。
接著,只聽一句聲如洪鐘般的:“樂平——”
轟的,就是一道驚雷劈過,許宜不由嚇得雙手一抖,從袖口掉落一張紙箋。
待到蹲下身子攤開一看,才發現顧敻的紙箋已落在了雨水里,字跡被沖刷得模糊不清。
恍然間,雨絲吻在眉梢上斑駁了視線,許宜又舉起手臂去擦,才看見徐知誥早已下馬走來,如同鬼魅一般的立在自己面前。
他們就這樣一蹲一站,唯有徐月撐著油紙傘,框住了這一幕暴雨中的無聲拉扯。
嘀嗒,雨點子一顆顆紛紛揚揚地墜入了水坑,直攪亂起一池碧紋粼粼,混沌了倒影。
于是夜雨傾盆乒乒乓乓,而這金陵滿城,已是冷冷清清。